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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對石球(1)

朋友,你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來到我這里,你去了,你遺下了一對你所愛的石球,那是你在昆明湖畔買的。我想給你常寄去,你說就留它們放在這里。我希望你常想到石球,便也常常地記憶著我們。

記得你來的時候,你曾那樣關(guān)懷地問:

“在這里,聽說你同著你的妻。”

“是的,現(xiàn)在,我和她兩個人。”

我誠實地回答你,可是我聽了自己的答語卻覺得有些奇異,從前,我是同你一個樣的:

跑東奔西,總是一個單身的漢子。現(xiàn)在,我說“我同她兩個”——竟這樣的自然而平易!

你來的那天白日,她便知道了她的寂寞的丈夫還有一個孤獨的友人。直到夜晚,她才喘噓噓地攜來了一床她新縫就的被子。

我不是為你們介紹著說:

“這就是我的朋友;這就是你適才所提到的人。”

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說:

“這朋友便像當(dāng)初的我,現(xiàn)在作了這女人的男人;這女人,無量數(shù)的女人中我愛的一個,作了我的妻。”

那夜,她臨走的時候我低低地問:

“一張床,我和朋友應(yīng)當(dāng)怎樣息呢?”

“讓他在外邊,你靠里。”

我問清了里外,我又問她方向:

“在一邊還是分兩頭?”

她笑了笑,仿佛笑我的蠢笨:

“沒聽說過——有朋自遠(yuǎn)方來,抵足而眠啊。”

我也笑了,笑這些男人們里的單身漢子。

朋友,你在我這里宿了一夜,兩夜,三夜……我不知道那是偶然,是命定,還是我們彼此的心靈的安排?

有一次你似乎把我從夢囈中喚醒,我覺出了我的兩頰還是津濕。我?guī)状螁柲愠堪玻憧偸钦f好,可是夜間我明明聽見了你在床上輾轉(zhuǎn)。

我們有一次吃了酒回來,你默默地沒有言語。你說要給你的朋友寫信,我卻看見你在原稿紙上寫了一行“靈魂的哀號”的題目。

你說你無端的來,無端的去;你說你帶走了一些東西,也許還留下一些東西,你又說過去的終于過去……朋友,我們無端的相聚,又無端的別離了。我不知道你所帶走的是一些什么,也不知道你所留下的是一些什么。我現(xiàn)在重復(fù)著你的話,過去的終于過去了。

朋友,記憶著你的石球罷。還是把所謂“一對者”的忘掉了好。

——懷BK兄作(選自《寄健康人》)

南行雜記

一雪

我出發(fā)后的第四天早晨,覺得船身就不像以前那樣震蕩了。船上的客人,也比尋常起得早了好些。我拭了拭眼睛,就起身盤坐在艙位上,推開那靠近自己的小圓窗子。啊,滔滔的黃水又呈在眼前了!過了半個鐘頭在那灰色和黃色相接的西邊有許多建筑物和煙突發(fā)現(xiàn)了,這時全艙的人,都仿佛在九十九度熱水里將要沸騰一樣。

早飯的時刻,有很多人都說外邊已經(jīng)落雪。我就披了衣服走到甲板上去,果然是霏霏的雪正在落著,可是隨落便隨化了。我如同望癡了一樣,不是望一望海,就是望一望天邊,默默地佇立著,我也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時候。

“唉!別了,凄涼的雪都!別了,凄涼的雪都!……”我曾在京津道上念了上百的遍數(shù),但今朝啊,黃浦江上也同樣落的是雪花,而且這些和漠北一樣的寒風(fēng),也是吹得我冷透了心骨。

上海我到了,初次我到了這繁華罪惡的上海。

我曾獨自跑到街頭去徜徉了幾個鐘頭。在晚間,我也曾勇敢地到南京路去了一次。那兒不是同胞流血的地方么?可是成千成萬的燈火在輝煌著……夜間,將近一兩點鐘了,耳里還模模糊糊聽見隔壁留聲機(jī)的唱聲。大概是“閻瑞生托夢”那段,總是反來復(fù)去的唱。我看見了上海,此刻我仿佛又聽見所謂上海了。

睜開眼睛的時刻,雪白的蚊帳靜靜地在四圍垂著,從布紋里去看那顆電球,越發(fā)皎潔了!大概是夜更深了的緣故。

過了一刻,我什么都不曉得了,直到第二天茶房叫醒過了后。

二淪落人滬寧道上一點也不感覺寂寞,窗外盡是可愛的菜田,茅屋,井欄……我不再想那島國的武藏野了。

蘇州到了,蘇州城外是一片壘壘的墓地。常州到了,常州城外是一片壘壘的墓地……也許蘇州常州的城里是天堂。他們正為著他們的事業(yè)奔忙,他們正在贊美或歌詠他們的人生。

但城外的基地不再增長了么?我只默默地瞑想。

無錫大概也落過雪吧,那些向陰的還沒有融化。

車子如箭般地向前馳著,有時候走近江邊;有時候走在山下,過了堯化門不久,似帶般的城墻便望見了。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在西方的山后了。

下車后就匆匆跟著接客的走到旅館。

雖然還在我旅行的中途,但我沒有一點疲倦,給我掃興的卻是車站的腳夫和旅館的茶房。

這里的電燈晦暗極了,怕還沒有菜油燈那樣亮。帳子是烏黑的,至少有八九個洞。

“開飯不?白飯三毛,菜另點。”

“遲一會,我想出去哩。”

那位茶房先生,大概沒有如愿以償?shù)刈吡恕:髞砦页鋈コ粤送盹垼诮稚献吡撕芫茫I著一本中國旅行指南和一札南京風(fēng)景畫片,——就算我到了此地的紀(jì)念吧。

我的隔壁又來丁兩個玩把戲的北地的客人。又有兩個南京口音的女人在殷勤地問長問短。

莫非“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嗎?

我將要睡的時刻,茶房先生又進(jìn)來了。

“要開水不?”

“就睡了,不要。”

“喊個姑娘陪你,好不好?”他又客氣又和藹的問。

“什么?”

“喊個姑娘陪你睡覺……”

“什么!”

碰了釘子的他,陪著笑走了。

這樣一來,我倒如同臨陣似的謹(jǐn)慎起來了!鎖好了房門,關(guān)緊了窗戶,又把一盒火柴藏在枕頭底下。院外和隔壁女人們的歌聲笑聲,使我感著極度的怕懼!此刻我雖然孤獨,但我絕不希罕什么。

同時我了解了,淪落人對淪落人的殷勤原是可怕的!

三到了西伯利亞第二天的黎明我就渡江到了浦口,天色和水色都很灰黯,這串-的風(fēng)景和建筑物也仿佛換了另一個世界,看看南岸,還安然睡在晨霧朦朦里。

在寒風(fēng)里候車子,從早到晚足足有十個鐘頭。車來了,卻是一列沒有篷子的貨車,四邊也沒有門,并且是漆黑的。

十點多鐘車才開,但鵝毛般的雪花也緊緊從黑暗的空中飄下來了,旅心雖然如焚般地急灼,抵抗它嗎?啊,和我作對的天!

黑黝黝的一長列車,在黑黝黝的郊野古隆古隆進(jìn)行著。經(jīng)過一站就停得很久很久。那些已經(jīng)凍僵了的驛站,路燈,都仿佛同情于我的苦楚。車是向北,風(fēng)是向南,而越吹越緊的雪花,卻從四面飛擊著我們。車上一點溫氣也沒有了,只靠了我們自己卅六度的體溫和嚴(yán)寒冰雪奮斗!

車過滁州,風(fēng)雪比以前更緊了,客人們的頭上身上和行李都盡了一層白色。

我不知我是昏睡過去還是凍死過去,迷迷糊糊過了兩三小時。

啊,漠野的山崗,枯樹,茅草房子……都稍稍有他們的輪廓了,但分不出是天明還是雪光。我自了一下神,我周身更覺得寒戰(zhàn)起來,摸一摸身上的雪,上層是堅固地凝結(jié)著,里面卻濕津津地在融化。

——啊!我到了西伯利亞!我是不是坐在流刑的車上啊!

我想哭,但不知怎么我又笑起來了,我笑自已,我更笑這一車的人們,為什么拿了金錢來換西北風(fēng),來聚了這么一個餐雪受罪的旅行大會!

——啊!可憐的中國人!可憐連畜生都不如的中國人喲!

天大明了,看見成千成萬的烏鴉,在荒涼的雪郊哀鳴著,他們是不是為饑?是不是為寒啊?

掙扎掙扎,九死一生的掙扎,直到午間才到了我所要到的地方。但這個荒涼,寥落,像前世紀(jì)留下來的村莊,幾乎連一只狗都沒有。

唉,就是更荒涼更寥落的西伯利亞,還有一群一群的兇狼,還有一個水草所在的貝加爾湖哩!

四旅館的樓上雪是依舊的下著,四圍一點聲音也沒有,仿佛完全被雪征服了一樣。檐頭,門垛上,缸蓋上,都厚厚的堆了一層雪。

第二天我們到蚌埠來了,三十里的路程用了四塊錢的車資。不過路也是太難走了。一個人在前面拉,一個人在后面推。兩三部車子在這一望無涯的雪海里,真使人感到說不出的陰郁寥落。

初次到蚌埠了,很僥幸——不,也許很不幸,初次我看見了所謂中國的官場。

二層樓的旅館房里:一會兒張科長來了,一會兒王參謀到了,一會兒是李處長的電話,一會兒什么禁煙局長特稅局長,煤油煙卷長……數(shù)不清的人物都翩翩來了。——光光的頭,光光的兩頰,光光的古銅色公司緞皮袍,光光公司緞的團(tuán)花黑馬褂……不久,帳子里吞云吐霧了,全室都充滿了麻醉性的鴉片氣氛。酒肉,菜湯,三炮臺的煙筒,牙簽盒子……狼藉得一大桌子。另外一張桌上,卻很干凈,一副骨質(zhì)很厚的麻將牌,四面堆得齊齊的。

“茶房,茶房拿局票來!”

這個也寫,那個也寫,一刻的功夫,一打粉紅的局票都寫光了。

一會兒銀弟來了,一會兒菊芬來了,一會兒月樓香弟……都來了,我暗暗地數(shù)著,但走來走去的,我竟沒有得著答數(shù),反正那一打粉紅局票,是可以看一陣的,我想。

答數(shù)雖然沒有得出來,但我歸納出幾條特征,她們口里都是亮閃閃的金牙鑲著,這是一。她們都是說的揚(yáng)州話,這是二。她們的衣服都是最華麗最耀目的,這是三……還有還有……我也說不出來了,她們的眼,大概都是妖媚的,她們的肉體都是……這時屋里真是濟(jì)濟(jì)一堂,沙發(fā)上,椅子上,床上,還有人們的大腿上都坐了人!

“你打就打吧,可不許用勁,”那邊一位官兒乞憐般地說。

“什么?你還怕用勁?你快說,你再用一點勁!”

“好!饒了我吧,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說這樣丟臉的話。”

“那么我打了,你不許動,一!二!三……”一個穿旗袍剪了發(fā)的妓女,打著那個曾出過告示,“爾等一體凜遵,勿違,切切此令”的官兒的嘴巴。

“七!八!九!”停了一下。

“十!”拍的一下好似一聲驚堂木驚動了全室的人們。

“啊!好疼好疼,我非捏你一把不可!”

“疼嗎?喲……哈哈哈……”她笑了,但{艮不自然。

那位官兒報復(fù)的時刻,在她俯仰難耐的當(dāng)兒,可以看見她膝蓋以上的一部分白肉……我仿佛在荒謬的夢境里,我的眼睛都迷離了!我猛力推開靠著自己的樓窗,看見馬路上的夜色,看見乞兒們抱著火盆跑著,看見燈光底下的雪色,是越發(fā)的慘白。夜氣吹醒了我又恢復(fù)了自己的所有了。我也拿起一枝紙煙放在口上燃著,吐著輕飄飄的煙絲,我隨看了煙絲瞑想。

五赭山第二次經(jīng)過金陵——我們的新都的時候,曾費了兩天,走馬看花地到各處名勝去玩了一次。到現(xiàn)在我還能記得那個雨花臺賣石子的小姑娘,她盡追著我們,一壁氣喘喘地倒她碗里和筐里的石子,一壁陪著笑張著小嘴說著:

“再要一點罷,還有美麗的呢。”

“慢慢地走,我?guī)銈內(nèi)タ垂袍E。”

我為她——那個活潑伶俐可愛的小姑娘,曾買了許多石子,我們交易最熱鬧的地方,就在方孝孺先生的墓前石凳上面。

此外,秦淮河,是那樣一渠污水,莫愁湖』:的烈士墓是那樣的荒廢而凄涼……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忘記。

是三月三日的早晨,我又坐著上水的輪船到了W市一—這里有我一個年老的姨母,這里還有一個我懷想了多年的孤女—一雖然都還健在,但不是從前的她們了!老的更老了;年輕的她,被長年孤獨與勞苦的挨磨,已經(jīng)黃萎得不成樣子。啊,她的青春,才是一個無花的青春!

大約罷,也許是真的,她的眸子,在我眼睛里永遠(yuǎn)是生動的,在她眼里汪汪的淚水,別來倒沒有枯竭。

窗外落著初春的寒雨,心情也越發(fā)被他低壓下去了。雨聲是聽?wèi)T了的,倒不覺得什么,只有天窗上的雨水,潺潺地隔著玻璃流著,看著好像是一個陰泣的面龐,把人也帶得煩惱了。有時睡下不久,又被街上的賣湯團(tuán)的鈴兒搖醒,四圍都是鼾聲,沒有一點動靜。樓下的她,也已經(jīng)熟睡了么?

雨過了,蔚藍(lán)靜穆帶著慈祥的天空,又懸在頭頂了,然而我的心,卻依舊的陰霾,他像沒有消盡的朝霧,又好像黃昏時候漸深的靄色。

“等地干了我們一同上赭山采薺菜去。”姨母說。

“……”她無言地望著我,她的眼中好像說,“我也要去。”

“她知道薺菜的地方,她一去就采回一大筐來。”

“……”她還是沒有話說,聽著姨母夸她,她微微的笑了。

我想借著機(jī)會同她一道到赭山采薺菜去,在,空曠無人的地方我們手挽著手兒,肩靠肩地談心。我為她理那被風(fēng)吹亂了的鬢發(fā),她替我挾著走熱了時候脫下來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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