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的統治者宇文氏也是胡族。自來有出于鮮卑和匈奴兩種說法,大致出于匈奴的主張較為可信。參看拙作《論宇文周之種族》。《三國志·魏志》三○《鮮卑傳》注引《魏書》:匈奴及北單于遁逃后,余種十余萬落詣遼東雜處,皆自號鮮卑。宇文氏之以匈奴而變為鮮卑別部,或者就是這部分匈奴余種?不論種族來源如何,宇文氏要非漢族。宇文泰的社會階層則和高歡一樣,都是北鎮軍人。宇文泰的祖先宇文陵在魏道武帝打敗慕容寶后歸魏,“天興(398—403)初徙豪杰于代都,陵隨例遷武川”。《周書》一《本紀》。所以宇文氏屬于上節所述第二個來源。但因為客觀環境的不同,北周胡族統治階級對于漢族的辦法又與北齊不一樣。
一方面因為要與北齊作戰,而關中胡族斗兵不夠,于是宇文泰不得不胡化漢人,模仿部落的編制,這就是西魏北周府兵制的主要精神。其說詳見陳寅恪先生《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兵制章,茲不贅論。在這種制度之下,不但“夏人半為兵矣”《隋書》二四《食貨志》語。,而且“所統軍人亦改從其姓”。《周書》二《文帝紀》魏恭帝元年。就是說,胡漢打成一片,而以鮮卑部落制度為歸依。與魏孝文帝混合胡漢高門,而以漢人門閥制度為歸依,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魏孝文是對付漢族高門,宇文泰是吸收一般的“夏人”,為不同耳。
另一方面,再看宇文周與地主階級的漢族高門之間關系如何。關中地方自從西晉顛覆以后,屢經喪亂,高門頗受摧殘。第一次是石虎之攻劉曜。《晉書》一○三《劉曜載記》云:〔三二八年〕關中擾亂。將軍蔣英辛恕擁眾數十萬據長安,遣使招勒。……〔石〕季龍執其……將相諸王等及其諸卿校公侯已下三千余人,皆殺之,徙其臺省文武關東流人秦雍大族九千余人于襄國。這些大族東徙以后,曾被石氏降與庶民為伍,甚至編入兵貫。《晉書》一○六《石季龍載記》說:〔三三八年〕鎮遠王擢表雍秦二州望族自東徙已來,遂在戍役之例。既衣冠華胄,宜蒙優免,從之。自是皇甫胡梁韋杜牛辛等十有七姓蠲其兵貫,一同舊族,隨才銓敘。思欲分還桑梓者聽之。經過十年這種鄉里和門閥雙方的淪陷生涯,即使有機會回到關中,他們舊日的經濟基礎——土地——早已喪失凈盡。即是“衣冠華胄”,恐怕也不能和舊日相比。何況乎石虎死后“青雍幽荊州徙戶及諸氐羌胡蠻數百余萬,各還本土。道路交錯,互相殺掠。且饑疫死亡,其能達者十有二三”《晉書》一○七《冉閔傳》。,無疑地大族很難恢復舊日勢力了。
苻堅據有關中時,黃門侍郎程憲曾建言,以為“商販丑豎市郭小人車馬衣服僭同王者。官齊君子,為藩國列卿。……宜肅明典法,使清濁顯分”同上一○三《苻堅載記》。,苻堅下制實行。《載記》又說“復魏晉士籍,使役有常”。這“士籍”當是指士庶之“士”,不指兵士。恢復士籍大約即是對士族的優免。都可見他有保護特權階級維持士庶區別的趨向。但我們只知道苻堅“寵育鮮卑羌羯,布諸畿甸。舊人族類斥徙遐方”。不知道他聯合地主階級的高門甲族具體辦法如何,記載里也看不見援用秦雍漢族高門的例子。這種默證也許適足說明他們政治上地位的不重要?苻堅末年(385)慕容沖來攻,“毒暴關中,人皆流散。道路斷絕,千里無煙。……慕容沖入據長安,縱兵大掠,死者不可勝計”。《晉書》一○四《苻堅載記》。這是關中第二次遭涂炭,高門自然也未能幸免。劉裕平定姚泓(417),留子義真鎮守長安,王鎮惡沈田子兩人相攻,赫連氏乘隙而來。劉義真倉皇撤退,關中又大亂一次。赫連夏的統治,恐怕對于式微的漢族高門毫無好處。《晉書》一三○《赫連勃勃載記》:勃勃歸于長安,征隱士京兆韋祖思。既至而恭懼過禮。勃勃怒曰:“吾以國士征汝,奈何以非類處吾!汝若不拜姚興,何獨拜我?我今未死,汝猶不以我為帝王。吾死之后,汝輩弄筆,當置吾何地?”遂殺之。從他對待韋祖思看來,也可以推想他對其他關中高門大族的態度了。
魏太武帝神元年(428)擒赫連昌,平定關中。直到孝昌三年(527)蕭寶夤之叛,關中一百年間相當安謐。但從現存史籍記載中,找不出這期間秦雍地主大族如皇甫等十七姓在當地有什么活動。我們知道,北魏平沮渠氏(439)后,遷徙大批河西高門和文人入代都。此外如平中山后一年之內(398)第一次“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余口以充京師”,第二次又“徙六州二十二郡守宰豪杰吏民二千家于代都”《魏書》二《本紀》。,平定關中自亦不能例外。《魏書》四上《太武紀》始光四年(427)“擒〔赫連〕昌尚書王買薛超等,及司馬德宗將毛修之,秦雍人士數千人”。考之《魏書》,如韋閬杜銓辛紹先等,都是先仕于慕容氏或沮渠氏,再展轉入魏。赫連氏滅后由長安入魏的秦雍高門見于魏史者,有胡方回胡叟二人。都以個人學藝見知,不能在東方樹立門閥勢力。再從學術方面來看,也可以窺見關中門閥之沒落。南北朝時代的學術大致為統治階級所專有,因之與高門有密切關系。一地方學術的盛衰,多少可以反映出當地高門是興盛或者衰落。《晉書》一一七《姚興載記》:天水姜龕東平淳于岐馮翊郭高等皆耆儒碩德,經明行修。各門徒數百,教授長安。諸生自遠而至者萬數千人。可見當時關中學風尚盛。但到北魏末年情形便很不同。《魏書》八四《徐遵明傳》:華陰人也。……年十七,隨鄉人毛靈和等詣山東求學。至上黨,乃師屯留王聰,受毛詩尚書禮記。一年便辭聰詣燕趙,師事〔中山〕張吾貴。吾貴門徒甚盛。遵明伏膺數月。……遂與平原田猛略就范陽孫買德受業。徐遵明要詣山東求學,足見關西學術不如山東。同卷《李業興傳》說他“晚乃師事徐遵明于趙魏之間”。遵明聲譽未高,漁陽鮮于靈馥以為“李生久逐羌博士,何所得也”。北朝末期“博士”之稱猶如今日之“老師”。漢魏時博士是學官,晉代便有不同的用法,《晉書》九一《徐邈傳》:“孝武帝謂邈曰,……然不以博士相遇也。……自魏晉以來多使微人教授,號為博士,不復尊以為師。”北朝習語博士猶如老師,參看《北齊書》二一《高昂傳》、三一《王昕傳》、四四《張景仁傳》、《張雕傳》、《周書》四一《宇文護傳》、一九《宇文貴傳》、《北史》一八《劉晝傳》等。再衍變一步,唐代就稱匠人師傅為博士了。徐遵明成就斐然,《北齊書》四四《儒林傳序》稱凡是經學諸生多出遵明門下。然早年終因隸籍西方,而落得帶有輕視意味的“羌博士”頭銜。西方學者之不受重視,亦足為關西學術不逮山東的一個旁證。間接也就證明關西高門地主不像山東門閥之能維持他們的文化水準,社會地位以及經濟政治各方面的勢力了。北魏除雍州刺史外,還有鎮將鎮守長安。參看吳廷燮《元魏方鎮年表》雍州條。不外乎因為“秦地戎夷混并,虎狼之國”。《魏書》三五《崔浩傳》浩對明元帝語。大約關中除羌人外,還有曹操前后徙于京兆扶風天水的氐民。江統徙戎論已說“關中之人百余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再加上苻堅平前燕后又徙關東豪杰及諸雜夷十萬戶于關中。陸俟說“長安一都險絕之土,民多剛強,類乃非一。清平之時仍多叛動”。《魏書》四○本傳。宋謝靈運也說“關西雜居,種類不一”。《宋書》六七本傳,參看《宋書》四八《傅弘之傳》。北魏對秦雍人士除去始光四年一次遷徙以外,別無其他措施可以考見。知道當時胡族統治關中問題大致在于“戎夷混并”,“民多剛強,類乃非一”,不在于對付漢族地主階級之高門甲族也。
宇文泰的胡族政權建立在這樣的關中,所以除去模擬鮮卑部落之制,編漢人為兵之外,對于漢族高門地主集團無須特別注意聯絡或防范。秦雍大族仕于周室者,如韋孝寬、梁士彥、俱見《周書》三一本傳。士彥又見《隋書》四○。韋瑱、梁昕、皇甫璠、辛慶之、杜杲、俱見《周書》三九本傳。辛威《周書》二三本傳。、韋祐同上四三本傳。、蘇綽、蘇椿同上二三本傳。、韋世康《隋書》四七本傳。等,都樹立功名。以武用見知者尤多。如韋孝寬堅守玉壁,抗拒齊兵,為北周東邊重鎮。梁士彥任俠好讀兵書,守邊為齊人所憚。韋瑱善騎射,有武略。梁昕、皇甫璠皆有戰功。辛慶之為鹽池都將,抗拒強敵,時論稱其仁勇。辛威復弘農,戰沙苑,并先鋒陷敵,勇冠一時。韋祐少好游俠。與敵人交兵,每身先士卒,單馬陷陣。是以戰必被傷,卒亡于行陣。韋瑱,蘇椿并曾以當州望族統領鄉兵。其他統領鄉兵者,如河東之柳敏裴俠,京兆之王悅,本貫太原世居關右之郭彥,新安之魏玄,上洛之泉氏等,也都是鄉望。這些事實說明宇文周曾經利用秦雍地主集團的高門。但除去統領鄉兵用當州首望以外,這些人之進用并不由于他們的門閥和門閥所代表的經濟基礎,還是由于他們的本身。不是由于本身的學藝文采,而是由于武功。這是關西大族和山東高門不同的地方。換言之,北周時關西大族的性質是介乎山東的崔盧鄭王與高封羊畢之間的。高門的文士有宇文泰所最信任的蘇綽。但他的進用也由于個人才學,與門第無關。蘇綽本身對于門閥政治頗不贊成,所以六條詔書的第四擢賢良就說:“自昔以來州郡大吏但取門資,多不擇賢良。……夫門資者乃先世之爵祿,無妨子孫之愚瞽。”《周書》二三本傳。呂思禮在東魏作尚書郎中,以地寒被出。而在關西作到黃門侍郎都官尚書。同上三八本傳。正是“太祖甚重之,常置諸座右”的六條詔書精神的表現。如果我們更進一步推論,恐怕北周官制也與這種漠視高門的精神有關系。南朝因為社會上門閥士庶區別森嚴,所以官有清濁之分。北魏也有這種區別。如《魏書》一九中《元順傳》“徐而謂〔高陽王〕雍曰:高祖遷宅中土,創定九流。官方清濁軌儀萬古。而朱暉小人,身為省吏,何合為廷尉清官?”又二四《崔僧淵傳》載僧淵給他留居南方的族兄復信稱孝文帝“班官命爵,清九流之貫”。《魏書》八八《明亮傳》自員外常侍授勇武將軍,亮進曰:“臣本官常侍是第三清。今授臣勇武,其號至濁。”辛雄上疏也有第一清第二清第三清的名稱。《魏書》七七本傳。此種分別是孝文帝模擬南朝而設。《隋書》七二《陸彥師傳》說“隋承周制,官無清濁。彥師在職凡所任人,頗甄別于士庶,論者美之”。北周之所以官無清濁,或者由于宇文泰蘇綽等人之反門閥政策么?總而言之,關中地主階級的漢族高門勢力微弱,不能和胡人統治者斗爭。宇文氏也用不著特別聯絡他們,這是與北魏統治者內部胡漢關系相異之點。另一方面,宇文泰要采用周官典制以為文飾,好與高齊蕭梁相抗。于是也就不像北齊之大鮮卑主義,專以欺凌漢人為事。這是與北齊統治者內部胡漢關系相異之點。
(下)北朝之少數民族問題〖1〗
(一)丁零與敕勒
中國自來漢族統治者對待少數民族,在大漢族主義下,從未有以平等原則爭取和團結他們的。對于他們的文化語言風習等,更是茫然。因為覺得少數民族應該漢化,便不屑于去記載或研究這些。反過來當國內少數民族掌握政權的時候,往往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盛行。不唯視被統治的漢人如寇仇,如土芥,就是其他少數民族也同樣地受到歧視,受到壓迫。這便是北朝時代少數民族的情形。
關于北朝胡人統治階級對于少數民族的政策方針,具體的資料很少。有關少數民族的社會發展的階段,以及語言信仰風習等方面的記載,更是寥若晨星,不易考見。只有分布的大概還可以鉤稽一二。現在繹貫串,依次先說明北魏北齊北周三朝各少數民族分布的概況。再就僅有之史料,討論三朝統治者的政策以及其他有關的問題。
北魏和北齊境內少數民族對統治者反抗得最勤,并且對北魏政權之覆亡有很大關系的,要算是丁零。關于漠北丁零早期史料,可參看《丁零民族史》一文,載《史學集刊》第二期。《史記·匈奴列傳》載冒頓北服丁零。《索隱》引《魏略》記“丁零在康居北”。《漢書·匈奴列傳》載丁零攻匈奴之北,又稱郅支北降丁零。《魏志》三○《鮮卑傳》注引《魏書》載檀石槐北拒丁零。《魏書》一○三(此卷后人所補)《高車傳》:高車蓋古赤狄之余種也。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其語略與匈奴同,而時有小異。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漢代康居北烏孫西的丁零大約是匈奴北之丁零的別種。參看《通典》一九三《邊防典》。從北朝史籍的用例看來,似乎區別漠北的敕勒稱為高車或敕勒參看《通鑒》一二二宋元嘉八年考異。,在內地的則稱為丁零。南朝史書便都用丁零字樣。但北魏的丁零并非北邊高車移來,卻是遠在拓跋氏統一北方之前就定居于中原的。《通鑒》九四晉成帝咸和五年(330):初丁零翟斌世居康居,后徙中國。至是入朝于趙,趙以斌為句町王。《通鑒》此節不知何所本。《考異》說“《晉書春秋》作翟真”。但《晉書》和《十六國春秋輯本》都沒有這一段。句町是西南夷國名,兩漢牂牁郡皆有此縣,西晉屬寧州興古郡。用來作丁零封號,頗不可解。丁零翟氏這一支不詳究竟何時遷來,但可以知道后趙時中原已有丁零。中山丁零翟鼠曾叛石勒,冉閔亂后又率所部降于前燕慕容。《晉書》一○四《石勒載記》、一一○《慕容載記》。苻堅滅前燕,徙關東雜夷于關中,翟斌被徙到新安。后來慕容垂起兵叛苻氏,也曾借重翟斌部眾。垂稱燕王,翟斌“潛諷丁零及西人請斌為尚書令”。安東將軍封衡厲色曰:“斌戎狄小人,遭時際會,兄弟封王。自兜以來未有此福。忽履盈忘止,復有斯求。魂爽錯亂,必死不出年也!”結果翟斌為垂所誅,斌兄子真率所部北走,先后保聚邯鄲行唐,終為慕容垂所滅。翟真子遼南奔黎陽,又降于垂,后侵逼洛陽,被桓石民部將擊敗,又回河北。遼死子釗代立,攻逼鄴城,敗走長子。“釗所統七郡戶三萬八千皆安堵如故”《晉書》一一三《苻堅載記》、一二三《慕容垂載記》、七四《桓石民傳》。。從封衡的話看來,丁零的社會地位極低。但翟真之叛,慕容垂曾說“丁零叛擾乃我心腹之患”!慕容麟曾招集丁零抗拒魏軍。又可見他們勢力之強。翟釗所統三萬八千戶疑皆丁零族類。雖居郡縣之名,原屬部落之實。這些丁零一直留在后燕境內,北魏道武帝平中山克鄴以后,便屬于北魏了。
天興二年(399)丁零帥翟同內附,五年(402)魏討丁零翟都于壺關。《魏書》二《道武紀》。泰常(416—423)初丁零翟猛雀保聚白澗山(今山西陽城縣),魏軍討擊,斬猛雀于林慮山。遺種竄逃行唐襄國,周幾追討盡誅之《魏書》三○《周幾傳》、三三《張蒲傳》、五一《韓茂傳》、一四《拓拔比干傳》。。這些丁零翟氏諒皆翟斌翟遼一支。丁零最多的地方是定州與相州,《魏書》二《道武帝紀》:天興五年(402)二月丁零鮮于次保聚黨常山之行唐。夏四月太守樓伏連討斬之。《魏書》三《明元帝紀》:泰常二年(417)夏四月丁未榆山丁零翟蜀率營部遣使通劉裕。……十有一月……詔〔長孫〕嵩遣娥清周幾等與叔孫建討西山丁零翟蜀洛支等,悉滅余黨而還。《通鑒》一一八義熙十三年胡注:“西山魏安州之西山”。案《魏書》四上《太武帝紀》:神元年(428)閏十月定州丁零鮮于臺陽翟喬等二千余家叛入西山,劫掠郡縣。州軍討之失利,詔鎮南將軍壽光侯叔孫建擊之。可見西山丁零是在定州。參看《魏書》五一《韓均傳》。定州原名安州,但在天興三年(400)便已改名。胡注安字當是定字之誤。《魏書》四下《太武帝紀》:太平真君八年(447)三月徙定原作安,從宋本與《通鑒》125改。州丁零三千家于京師。《魏書》五《文成帝紀》:太安二年(456)二月丁零數千家亡匿井陘山,聚為寇盜。詔定州刺史許宗之并州刺史乞佛成龍討平之。參看三○《陸真傳》、四六《許宗之傳》。《魏書》五三《李孝伯傳》載他父親李曾為趙郡太守,“并州丁零數為山東之害,知曾能得百姓死力,憚不入境。”可知定州丁零由井陘入并州,而并州也有丁零來“為害”山東。此外則密云也有丁零,為數似乎不多。《魏書》四上延和元年紀、二九《奚斤傳》。諸書所載丁零氏族翟氏之外鮮于氏最多。《魏書》一九中《元順傳》有“陵戶鮮于康奴”,疑即丁零降附淪為賤民者。《古今姓氏書辨證》九二仙韻鮮于氏外又有鮮虞氏,“出自春秋時鮮虞小國,其地今中山是也。晉伐鮮虞滅之,子孫以國為氏。”而北朝丁零麕集的地方又恰是古代中山的定州。或者丁零之鮮于氏和以國為氏的鮮虞本是一家么?
翟氏雖是丁零酋豪,但在北魏政治上社會上始終未能占地位。原因便是封衡所說,既為“戎狄”又是“小人”。“君子”“小人”兼指士庶之別,最好的例證是《晉書》六六《陶侃傳》稱“昔殷融為君子,王章為小人。今王章為君子,殷融為小人。”
丁零不唯不被平等待遇,并且特別受壓迫和剝削。《魏書》三三《公孫軌傳》:會上黨丁零叛,軌討平之。……軌既死,世祖謂崔浩曰:吾行過上黨,父老皆曰:公孫軌為受貨縱賊,使至今余奸不除,軌之咎也!其初來單馬執鞭,返去從車百兩,載物而南。丁零渠帥乘山罵軌。軌怒,取罵者之母,以矛刺其陰而殺之曰,何以生此逆子!從下到掰,分磔四支于山樹上,以肆其忿。這不過是許多例中幸而保存下來的一個,可見北魏統治者對丁零壓迫剝削辦法之一斑。雖然史文不完,歷次丁零叛亂的原因由此推測,也可以思過半矣。北魏對于丁零的另一種對策是征發他們從軍。太武帝征馮文通,曾發密云丁零運攻具。《宋書》七四《臧質傳》:燾與質書曰:吾今所遣斗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三秦氐羌,設使丁零死者,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死,正減并州賊。氐羌死正減關中賊。卿若殺丁零胡無不利。拓跋燾的話雖是故意對臧質表示不在乎,卻告訴了我們北魏統治者利用少數民族從軍的事實,并且充分地說明了對少數民族的態度。
漠北高車經魏道武帝數次擊破,不能再為邊患。分散諸部時因為高車“粗獷不任使役,故得別為部落”《魏書》一○三《高車傳》。。所謂五部高車、東部西部北部敕勒都是。另有部分入居邊境或被徙到內地,變成境內的少數民族。《魏書》七上《孝文帝紀》:延興元年(471)冬十月丁亥,沃野統萬二鎮敕勒叛,詔太尉隴西王源賀追擊至枹罕滅之,斬首三萬余級。徙其遺迸于冀定相三州為營戶。又同卷:二年三月,連川敕勒謀叛,徙配青徐齊兗四州為營戶。營戶當即三國以來世代為兵的軍戶兵家,可知北魏統治者鎮壓敕勒的辦法之一也是讓他們當兵。一方面當然也因為敕勒勁悍善戰,并未謀叛的部分也往往征為軍隊。《魏書》二八《古弼傳》:從征赫連定。……世祖使高車敕勒馳擊定,斬首數千級。太平真君六年(454)伐蓋吳,“詔發高平敕勒騎赴長安”。《魏書·太武帝紀》。孝文帝也“召高車之眾隨車駕南討”。敕勒作羽林和殿中武士,已見上文。《魏書》七九《鹿悆傳》載悆到蕭梁軍中,梁豫章王綜的軍主競問北朝士馬多少。鹿悆回答“今有高車白眼羌蜀五十萬。”《北史》四六改作“悆陳士馬之盛”。《通鑒》一五○作“悆盛陳有勁兵數十萬”。“白眼”未詳,當是種族名。《周書》三○《竇熾傳》,有“白額稽胡”,一五《李弼傳》作“北稽胡”。“白眼”或亦稽胡之一種?雖是故為聳動之詞,也可以看出高車的確是北朝兵士主要來源之一。敕勒的地位似在丁零之上。所以道武帝時斛律倍侯利率戶內附,賜爵贈謚。參看《魏書·高車傳》、《北齊書》一七《斛律金傳》。獻文帝時高車部人乞伏居為散騎常待。子乞伏保孝文帝時官至善無鎮將。參看《魏書》八六《乞伏保傳》。傳作無善,誤。慫恿西魏武帝入關的斛斯椿《魏書》八○本傳說是“廣牧富昌人”。《北史》四九本傳說“其先世為莫弗大人,父足,一名敦”。參看《元和姓纂》一屋斛斯條。莫弗是高車酋長稱號,所以斛斯椿大約也是高車部人。倍侯利之后世代做官,北齊時斛律金斛律光父子更因元勛佐命,結婚帝室。“一門一皇后二太子三公主,尊寵之盛當時莫比”。更非丁零所能望其項背了!《北齊書》二○《斛律羌舉傳》“太安人也,世為部落酋長。父謹,魏龍驤將軍武川鎮將”。當亦高車部人。
敕勒地位雖比丁零為高,但其受壓迫剝削并不少減。《魏書》二八《劉潔傳》載太武帝時“敕勒新民以將吏侵奪,咸出怨言。期牛馬飽草,當赴漠北。……既而新民數千騎北走,潔追討之。走者糧絕,相枕而死”。正是敕勒不耐剝削而反抗的一個例子。北魏在北邊設鎮,表面上是為“控攝長遠”“規遏北疆”。但我們如果考察一下,就知道若干鎮都設在少數民族聚集的地方。換言之,鎮的制度除去邊防的意義外,還有鎮壓境內少數民族的作用。現在單就有敕勒的鎮來講,《魏書》四○《陸俟傳》:〔太武帝時〕出為平東將軍懷荒鎮大將。未期,諸高車莫弗訖(宋本無訖字)訟俟嚴急,待下無恩,還請前鎮將郎孤。世祖詔許之。征俟還京。既至朝見,言于世祖曰:“陛下今以郎孤復鎮,以臣愚量,不過周年孤身必敗,高車必叛。”高祖疑謂不實,切責之。以公歸第。明年諸莫弗果殺郎孤而叛。世祖聞之大驚,即召俟問其知敗之意。俟曰:“夫高車上下無禮,無禮之人難為其上。臣所以蒞之以威嚴,節之以憲網。欲漸加訓導,使知分限。而惡直丑正,實繁有徒。故訟臣無恩,稱孤之美。孤獲還鎮,欣其名譽,必加恩于百姓。譏臣為失,專欲以寬惠治之,仁恕待之。無禮之人易生陵傲。不過期年,無復上下。然后收之以威,則人懷怨懟。怨懟既多,敗亂彰矣!”同書七上《孝文紀》:延興元年(471)冬十月丁亥,沃野統萬二鎮敕勒叛。詔太尉隴西王源賀追擊至枹罕,滅之,斬首三萬余級。……三年(473)十二月壬子,蠕蠕犯邊,柔玄鎮二部敕勒叛應之。同書四一《源賀傳》:是歲河西敕勒叛,遣賀率眾討之,降二千余落。……復追統萬高平上邽三鎮叛敕勒,至于金城。西北的高平鎮(甘肅固原縣)似乎尤為敕勒聚居的中心。太平真君時曾發高平敕勒騎,已見上引。太和中撫納敕勒降人,置之高平鎮,因為簡選西部敕勒為殿中武士不公平,諸部敕勒悉叛,殺高平假鎮將奚陵。《魏書》一九上《汝陰王天賜傳》。關于東西部北部敕勒之解釋,參看《通鑒》一三泰始七年胡注。《魏書》四四《孟威傳》:尤曉北土風俗,歷東宮齋帥羽林監。時四鎮高車叛投蠕蠕。高祖詔威曉喻禍福,追還逃散,分配為民。后以明解北人之語,敕在著作,以備推訪。羽林多是鮮卑和敕勒,孟威大約兼通鮮卑語與敕勒語,所以任羽林監,并能曉喻高車。所謂“北人”恐怕不專指北鎮鮮卑,也包括高車在內。四鎮何指史文不詳。案《魏書》三八《刁雍傳》載雍任薄骨律鎮將,上表云:“奉詔高平、安定、統萬及臣所守四鎮出車五千乘,運屯谷五十萬斛付沃野鎮,以供軍糧。”或者孟威傳的四鎮高車就是這四鎮么?
西邊的統萬、高平、上邽以及六鎮六鎮名稱次序與今地,參看沈垚《六鎮釋》。之中從西第一鎮的沃野都有敕勒,而六鎮最東端的懷荒鎮也有高車。那么,是否六鎮都有敕勒人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也就是說,六鎮不僅捍御邊境,拱衛京畿,而且有鎮壓少數民族的敕勒的任務。所以不立州郡,而采用這種軍管的制度。這里是我們的證據。《魏書》一六《江陽王繼傳》:高祖時除使持節安北將軍撫冥鎮都大將,轉都督柔玄、撫冥、懷荒三鎮諸軍事鎮北將軍柔玄鎮大將。……尋除持節平北將軍,鎮攝舊都。高車酋帥樹者擁部民反叛。詔繼都督北討諸軍事。自懷朔以東悉稟繼節度。繼表:“高車頑黨,不識威憲。輕相合集,背役逃歸。計其兇戾,事合窮極。若悉追戮,恐遂擾亂。請遣使鎮別推檢,斬諐首一人,自余加以慰喻,若悔悟從役者即令赴軍。”詔從之。于是叛徒往往歸順。從“懷朔以東悉稟節度”跟“鎮別推檢”這一類話看來,可知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諸鎮皆有高車叛亂。孝文帝之所以派江陽王繼,自然也因為他曾經都督柔玄等三鎮軍事。又《魏書》二一上《廣陵王羽傳》載“高祖將南討,遣羽持節安撫六鎮。發其突騎,夷人寧悅”。六鎮的突騎疑即高車。崔浩曾說“高車號為名騎,非不可臣而畜也”。《魏書》五一《皮豹子傳》“詔高平鎮將茍莫干率突騎二千以赴之”。當是高平鎮的高車,亦即討蓋吳時所發“高平敕勒騎”。《廣陵王羽傳》的話似乎和江陽王繼傳沖突,而實不然。大約孝文帝初召高車南討,他們不樂而逃歸。經過江陽王繼的慰喻,往往歸順。于是羽得發其突騎,宇文福能領高車羽林斷南軍歸路。而孝文稱贊江陽王,說他“足大任也”,當然也是因為他不但平定高車,還發動他們參加南討了。
北魏六鎮的起兵自來以為是鮮卑人對于漢化的一種反動。據上篇第一節所推論,我們知道六鎮之起兵主要原因不在反對漢化,乃在于反對統治階級的壓迫和剝削。現在更進一步,討論構成所謂“北鎮之亂”的分子如何。一般認為北鎮起兵的主要分子是未曾漢化的鮮卑人,但從上篇第二節的分析,我們知道北鎮軍人有四種不同來源。除去鮮卑種人的府戶之外,徙居邊鎮的少數民族也同樣地重要。少數民族之中,尤以敕勒為不可忽視。散居北鎮的敕勒人數今不可曉,但其勢力甚大。據《魏書》一八《廣陽王深傳》,六鎮亂起,東西部敕勒也叛,可知其與鮮卑府戶相呼應。上引《孟威傳》所謂“明解北人之語”,以及《魏書》六八《甄楷傳》五八《楊津傳》里的“北人”,我疑心都不僅指鮮卑,而是兼指鮮卑和以敕勒為主的所有聚居北鎮的少數民族。《廣陽王深》的表文說:“及阿那瓌背恩,縱掠竊奔。命師追之。十五萬眾度沙漠,不日而還。邊人見此援師,便自意輕中國。”所言“邊人”如果解作北邊的少數民族,不比僅解作鮮卑更為恰當嗎?我們再看正光五年(524)以后數年內北鎮起兵的人,仔細考察一下他們的種族,更足以證明六鎮之亂不只是北鎮鮮卑和漢族軍人所發動的階級斗爭,并且是被壓迫的少數民族與被壓迫的鮮卑府戶的聯合陣線。《魏書》九孝明帝正光五年紀:三月,沃野鎮人破落汗拔陵聚眾反,殺鎮將,號真王元年。《通鑒》系此事于正光四年,參卷一四九《考異》。案《北齊書》二七《破六韓常傳》:匈奴單于之裔也。……世領部落,其父孔雀世襲酋長。孔雀少驍勇。時宗人拔陵為亂,以孔雀為大都督司徒平南王。孔雀率部下一萬人降于爾朱榮。可知發動六鎮的大亂,第一個揭竿而起的北人并非鮮卑,乃是少數民族中的匈奴。從“世領部落”“部下一萬人”等話看起來,他們在北邊也有相當實力,不過別無可考耳。正光五年《紀》又載:夏四月高平酋長胡琛反,自稱高平王。攻鎮以應拔陵。別將盧祖遷擊破之,琛北遁。《北史》四八《爾朱天光傳》:初高平鎮城人赫連貴恩等為逆,共推敕勒酋長胡琛為主,號高平王。再參照上文所說高平鎮為敕勒聚居中心,《北史》胡琛為敕勒酋長的話當有根據。《魏書》九《孝明紀》孝昌三年及《北齊書》二三《魏蘭根傳》皆有“高平虜賊逼岐州”之文,稱胡琛為虜賊,也是一證。這樣,北鎮第二個起兵的首領又是鮮卑以外的少數民族了。高歡利用北人達到他的目的,所謂“三州六鎮之人”、《魏書》七五《爾朱兆傳》。“六州流民”、以及地形志所載永安(528—529)以后恒、朔、云、蔚、顯、廓、武、西夏、寧、靈等十州所出的“禁旅”,都是包括鮮卑和以敕勒為主的若干少數民族。《北齊書》二四《孫搴傳》載東魏興和(539—542)初高澄入鄴輔政,孫搴建議“大括燕恒云朔顯蔚二夏州高平平涼之民以為軍士”,所獲甚眾。這里所說括出的軍士,從地望看來,當然也是鮮卑敕勒等。《北齊書》二《神武紀》下記高歡臨死囑咐高澄的話,說“四方未定,勿遽發哀。庫狄干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并性遒直,終不負汝”。首先舉出一個鮮卑大將一個敕勒大將,莫非象征著高氏政權所倚賴的武力主要就是鮮卑和敕勒么?
《魏書》七三《崔延伯傳》:于時(525)萬俟丑奴宿勤明達等寇掠涇州。……延伯軍遂大敗,死傷者將有二萬。又七五《爾朱天光傳》:建義元年(528)夏萬俟丑奴僭大號,朝廷憂之。又五九《蕭寶夤傳》:仍進討高平賊帥萬俟丑奴于安定。……永安三年(530)都督爾朱天光遣賀拔岳等破丑奴于安定。追擒丑奴、寶夤,并送京師。萬俟丑奴是胡琛的部將,也是當時西北邊鎮重要起義者之一。他的民族來源我們可以從《北齊書》二七《萬俟普撥傳》看出來:萬俟普字普撥,太平人。其先匈奴之別種也。雄果有武力。正光中破六韓拔陵構逆,授普太尉,率部下降魏。……高祖平夏州,普乃率其部落來奔。可知萬俟丑奴一定也是匈奴別種,領有部落,與敕勒族的胡琛同是少數民族。《魏書》九孝明帝正光五年紀又載:六月,秦州城人莫折太提據城反,自稱秦王。殺刺史李彥,詔雍州刺史元志討之。南秦州城人孫掩、張長命、韓祖香據城反,殺刺史崔游以應太提。太提遣城人卜朝襲克高平,殺鎮將赫連略行臺高元榮。太提尋死,子念生代立,僭稱天子。號年天建,置立百官。……八月甲午,元志大敗于隴東,退守岐州。……十有一月戊申,莫折天生攻陷岐州。執都督元志及刺史裴芬之。……〔十二月〕莫折念生遣兵攻涼州。城人趙天安復執刺史以應之。秦州與南秦州原是氐人聚居之處,而莫折父子則是羌人。《梁書》三九《羊侃傳》:“時秦州羌有莫遮念生者,據州反稱帝。”《元和姓纂》十九鐸莫折條云:“本羌姓,代居渭州襄城縣”,可以為證。莫折莫遮之外又可作莫者。《姓纂》有莫者氏,引西秦莫者羖羝莫者幼春莫者阿胡等。參看《晉書》一二五《乞伏氏載記》。是羌人也曾參加北魏末年的反抗運動。《魏書》九《孝明帝紀》:孝昌元年(525)秋八月柔玄鎮人杜洛周率眾反于上谷,號年真王。攻沒郡縣,南圍燕州。……二年(526)正月都督元譚次于軍都,為洛周所敗。……四月丁未都督李琚次于薊城之北,又為洛周所敗。琚戰歿。……十有一月戊戌,杜洛周攻陷幽州,執刺史王延年及行臺常景。……武泰元年(528)正月乙丑定州為杜洛周所陷,執刺史楊津。瀛州刺史元寧以城降于洛周。……二月,杜洛周為葛榮所并。杜洛周之起兵,高歡、蔡、尉景、段榮、彭樂等都依附他。北鎮反抗的這些支軍隊中,以他最為向南深入,對北魏統治者的威脅也最大。這一部分人由杜洛周展轉隸屬葛榮和爾朱氏,最后服屬于高歡,幫助他取得了政權。杜洛周的種姓來源北朝史籍不詳。但《梁書》五六《侯景傳》云:魏孝昌元年有懷朔鎮兵鮮于修禮于定州作亂,攻沒郡縣。又有柔玄鎮兵吐斤洛周率其黨與復寇幽冀,與修禮相合,眾十余萬。后修禮見殺,部下潰散,懷朔鎮將葛榮因收集之,攻殺吐斤洛周,盡有其眾,謂之葛賊。吐斤氏官氏志所不載。洛周并非漢名,想也是北鎮少數民族。《魏書》三八《王慧龍傳附子寶興傳》:盧遐后妻寶興從母也。緣坐〔崔浩之獄〕沒官。……盧遐妻時官賜度河鎮高車滑骨。寶興盡賣貨產,自出塞贖之以歸。案度河鎮未詳。北史作度斤,與吐斤音近。也許是塞外高車所在的地方,吐斤洛周即是度斤地方的高車人,以地名為氏么?
總括上文所論,知道正光孝昌間北鎮起兵的原因,一方面是府戶的不滿,一方面是受壓迫的少數民族之起而反抗。破六韓拔陵、胡琛、萬俟丑奴、莫折太提、吐斤洛周等便是他們的代表。當時辛雄上疏已經看出來:“夷夏之民相將為亂,豈有余憾哉?蓋由官授不得其人,百姓不堪其命故也。”《魏書》七七本傳。《通鑒》一五一系此疏于孝昌二年。高歡以“與爾俱失鄉客,義同一家”之類的話,很容易地加強并擴大四種不同來源的北鎮人的聯合,利用他們的戰斗力,完成自己奪取統治權的目的了。
(二)四種胡
北朝境內有四種稱為胡的少數民族,就是山胡(即稽胡)、盧水胡、契胡、焉耆胡。現在把他們綜括在一節里來討論。山胡也簡稱為胡,就是魏太武帝給臧質信中所謂“并州賊”的胡人。他們主要根據地一直是并州。參看《魏書》三《泰常元年紀》、二四《崔玄伯傳》、二八《古弼傳》、二九《叔孫建傳》、三○《安同傳》。尤以西河、離石、吐京、五城、正平、平陽諸地為多。《周書》四九《稽胡傳》說:“自離石以西安定以東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間,種落繁熾。”三一《韋孝寬傳》說:“汾州之北離石以南悉是生胡。”參看徐文范《東晉南北朝輿地表·州郡表》三并州條。自從北魏初期到北齊北周末年,二百年中山胡的軍事活動史不絕書。最早的如天興元年(398)“離石胡帥呼延鐵西河胡帥張崇等聚黨數千人叛”。《魏書》二《道武紀》。規模較大的如永興五年(413)“西河胡曹龍張大頭等各領部擁眾二萬人來入蒲子”。同上三《明元紀》。泰常元年(416)“饑胡劉虎等聚黨反叛。……〔叔孫建〕督〔公孫〕表等以討虎,斬首萬余級。余眾奔走,投沁而死,水為不流。虜其眾十萬余口”。《魏書》二九《叔孫建傳》。參看《明元紀》,二四《崔玄伯傳》。最嚴重的一次要算劉蠡升。《周書》四九《稽胡傳》:魏孝昌中案《魏書》九《孝明紀》“山胡劉蠡升”之反在孝昌元年〔525〕。有劉蠡升者居云陽谷,自稱天子。立年號,署百官。屬魏氏政亂,力不能討。蠡升遂分遣部眾,抄掠居民。汾晉之間略無寧歲。當時并有“胡荒”之稱。參看《北齊書》二《神武紀》。荒猶災荒之荒,《通鑒》一五七胡注說:“言其本胡種,侵擾漢民,若在荒服之外者也。”失之于迂。直到東魏天平二年(535)才被高歡擊破。《魏書》一二《孝靜紀》說獲得“逋逃之人二萬余戶”。《北齊書·神武紀》說“胡魏五萬戶”。到武定二年(544)高歡高澄父子又“討山胡,俘獲一萬余戶,分配諸州”。《魏書·孝靜紀》。北齊天保五年(554)高洋討山胡,“大破之,斬首數萬,獲雜畜十余萬,遂平石樓。石樓絕險,自魏世所不能至。于是遠近山胡莫不懾服”。《北齊書》四。關于石樓山胡參看《魏書》三○《陸真傳》、五一《皮豹子傳》、八九《李洪之傳》。所謂遠近山胡者,大約遠到并州北部劉蠡升根據地的云陽谷(今山西左云縣),近則離石石樓一帶。《周書》一九《楊忠傳》“銀夏之間生胡擾動”,《稽胡傳》也載丹州綏州銀州諸胡事。可知更往西北在現在陜西橫山米脂一帶也有山胡了。
北魏統治者對于山胡的辦法,有一方面與對敕勒大致相同,就是征發為兵。除上引太武帝的信以外,還有幾段資料。《魏書》二八《劉潔傳》:〔太武時〕于三城胡部中簡兵六千,將以戍姑臧。胡不從命,千余人叛走。潔與〔建寧王〕崇擊誅之,虜男女數千人。又五○《尉元傳》:〔孝文時〕元表曰:……今計彼(彭城)戍兵多是胡人。臣前鎮徐州之日,胡人子都將呼延籠達因于負罪,便爾叛亂。鳩引胡類,一時扇動。……又團城子都將胡人王敕勤負釁南叛,每懼奸圖,狡誘同黨。另外一方面,又有和敕勒不同的地方。敕勒得別為部落,而山胡則“分統郡縣,列于編戶”。只是“輕其徭賦,有異齊民”。而“山谷深險者又未盡役屬”《周書·稽胡傳》。。雖然他們大部分列于編戶,有山胡的地方也曾設鎮。現在所知道為鎮壓山胡而設的鎮有三處。據《魏書·地形志》和二七《穆羆傳》,延和三年(434)立吐京鎮,太和十二年(488)置州,治蒲子城。吐京山胡甚多,史文具在,不煩細引。離石是山胡聚集所在。《元和郡縣志》一四石州條:“石勒時改為永石郡。后魏明〔元〕帝改為離石鎮。”《水經·文水注》:“徑六壁城(今山西孝義縣)南。魏朝舊置六壁〔鎮〕于其下,防離石諸胡,因為大鎮。太和中罷鎮。”統治階級對于山胡的壓迫剝削不甚可考。雖說“輕其徭賦”,但從對丁零敕勒等例子看來,未盡可信。《北史》七《齊文宣紀》載天保五年之平石樓,山胡“男子十二以上皆斬,女子及幼弱以賞軍士”。《隋書》五五《侯莫陳穎傳》載北周時詔稽胡“敢有壓匿良人者誅,籍沒其妻子”。亦足以見北朝統治者態度之一斑了。
關于山胡種姓來源,《周書·稽胡傳》說:稽胡一曰步落稽,蓋匈奴別種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通典》一九七《邊防典》一三稽胡條全用此文,只在匈奴上加了“晉時”二字。山戎赤狄之說自不可信。《魏書》一《序紀》稱“匈奴別種劉淵”,但《魏書》九五《匈奴劉聰傳》和《晉書》一○一《劉元海載記》都明說劉氏是“冒頓之后”,《序紀》“別種”之說本不妥當。杜君卿加了“晉時”二字,便把“匈奴別種劉元海”連成一氣了。《周書》原是“匈奴別種”為一句,“劉元海”云云另是一句。把兩種沖突的說法混為一談,以求妥協。而兩個說法之中,我覺得“匈奴別種”比“劉元海五部之苗裔”較為近于事實。山胡聚集的西河離石地方雖是劉淵最初建都所在,細看《周書·稽胡傳》所載生活風習,與劉淵等情形頗不相符。據《晉書·載記》,不但五部帥的劉氏漢化甚深,文化水平甚高,就連部民如陳元達喬智明等也與漢人文化程度相去不遠。喬智明見《晉書》九○《良吏傳》。傳稱“鮮卑前部人也”。鮮卑無前后部之說,當是匈奴之誤。匈奴四姓有喬氏,見《晉書》九七《匈奴傳》。劉淵有將喬晞,劉聰有黃門侍郎喬廣,見八九《賈渾傳》《辛勉傳》。而五部苗裔的山胡反而“蹲踞無禮,貪而忍害,俗好淫穢”。似不甚可信。《稽胡傳》又說:“婦人則多貫蜃貝,以為耳及頸飾。”蜃貝非西河離石一帶地方的產物,自是這種民族未遷到并州以前的習俗的遺留。但漠北匈奴也沒有以蜃貝為飾這種風習的可能。所以《周書》“五部苗裔”之說恐怕不確。
別種猶言別部,大都是指有隸屬關系而種族不相同的部落。我疑心山胡或稽胡原是服屬于匈奴的西域胡人。前漢匈奴盛時西方役屬大宛康居等西域諸國。后漢順帝時左部句龍王車紐立為單于,曾東引烏桓,西收羌戎及諸胡等數萬人寇掠幽并涼冀等州。可見匈奴中定有不少附屬的西域胡人部落。《晉書·匈奴傳》載太康五年(284)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二萬九千三百人歸化。七年(286)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種類大小凡十萬余口詣雍州刺史扶風王駿降附。所謂“匈奴胡”,當指原來服屬于匈奴的西域胡人。本非匈奴,所以下面贅以胡字。《魏志》三○注引《魏略》:始建武時匈奴衰,分去。其奴婢亡匿在金城、武威、酒泉北黑水西河東西。畜牧逐水草,抄盜涼州。部落稍多,有數萬。……其種非一:有大胡,有丁令,或頗有羌雜處。由本匈奴亡奴婢故也。《晉書》一○三《劉曜載記》中曜稱石勒大胡,當即匈奴所奴役的大胡,是種族名。《魏書》一《序紀》:穆帝〔猗盧〕七年(314)會石勒擒王浚。國有匈奴雜胡萬余家,多勒種類。聞勒破幽州,乃謀為亂,欲以應勒,發覺伏誅。羯胡石氏種姓為西域胡人,(參看陳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譚其驤先生《羯考》,載杭州《東南日報》歷史與傳記副刊第一期。)匈奴雜胡正是匈奴胡的具稱。換言之,亦即匈奴別種。《梁書》五四《滑國傳》稱:“白題國王姓支名史稽毅,其先蓋匈奴之別種胡也。”也是這一類。這時猗盧剛剛城盛樂為北都,修故平城以為南都。這些雜胡可能是在并州,也可能更在北邊。因為《序紀》記昭帝祿官元年(295)事說:“是歲穆帝始出并州。遷雜胡北徙云中五原朔方。”這里的雜胡就是上文的匈奴雜胡。知道二九五年前后他們曾居留并州。《晉書·匈奴傳》載郭欽上疏,《通鑒》系于太康元年(280),有“漸徙平陽、弘農、魏郡、京兆、上黨雜胡,峻四夷出入之防”諸語,也是指此種人而言。唐人稱九姓胡為雜種胡,最早實亦淵源于此。《舊唐書》二○○《史思明傳》說他是“突厥雜種胡人”,意思是曾隸屬于突厥的雜種胡人,與“匈奴雜胡”用法正同。石勒是上黨武鄉人,地望恰合。并州刺史司馬騰執賣諸胡,和猗盧還并州雜胡的話也相符會。并州雜胡未必全部北徙,山胡便是留下而又繁殖起來的。北徙的部分直到六世紀初葉也還存在。《魏書》四下《太武紀》:太平真君八年(447)春正月吐京胡阻險為盜。詔征東將軍武昌王提、征南將軍淮南王他討之,不下。山胡《魏書》一四《扶風公處真傳》一六《淮南王他傳》皆作吐京胡。曹仆渾等渡河西保山以自固,招引朔方諸胡。提等引軍討仆渾。二月己卯高涼王那等自安定討平朔方胡。因與提等合軍共攻仆渾斬之,其眾赴險死者以萬數。又四一《源子雍傳》:遷夏州刺史。時沃野鎮人破落汗拔陵首為反亂,所在蜂起。統萬逆胡與相應接。……遂自率羸弱向東夏運糧。……為朔方胡帥曹阿各拔所邀,力屈見執。因為并州的山胡和朔方的雜胡同出一源,種姓不異,所以吐京山胡招引朔方諸胡了。
再從山胡的姓氏來看,也可以窺見其中消息一二。西河胡酋有曹龍《魏書》三永興五年紀。、曹成同上神瑞元年紀、三○《樓伏連傳》。,三城胡酋有曹栗同上三七《司馬文思傳》。,汾州胡有曹貳龍《北齊書》一《神武紀》。,曹仆渾曹阿各拔已見上引。西河胡有白亞栗斯《魏書》三神瑞二年《紀》。、白龍同上延和三年太延三年《紀》、三○《娥清傳》。,銀州稽胡有白郁久同《周書·稽胡傳》。。唐高宗時綏州有步落稽白鐵余。《新唐書》一一一《程務挺傳》。曹國是昭武九姓國家之一,白是龜茲國姓。胡酋之中這兩姓特多,豈非告訴我們可能是來自西域嗎?《魏書》二七《穆羆傳》載:“山胡劉什婆寇掠郡縣。”什婆當是Jiva,疑從西域語言中之梵字來。《魏書·源子雍傳》有賊帥康維摩,或亦與西域康國有關。并州山胡頗有信奉佛教者參看唐長孺先生《白衣天子試釋》,載《燕京學報》第三五期。,也可與羯胡石氏之雖然兇暴而篤信三寶互相比觀。
現在有另外一個問題,即山胡如非匈奴五部之后,何以姓劉的特別多?劉蠡升之外有劉虎、劉平伏、劉遮、劉退孤、劉云等。離石胡帥又有呼延鐵,銀州綏州稽胡帥有數人姓喬,也都是匈奴著姓,如何解釋呢?我以為山胡酋帥之姓劉跟劉淵之冒姓劉氏理由相同。匈奴雜胡在匈奴中地位大約和貲虜相差無多。參看上引《魏略》。入居并州后,又有被掠賣為奴的事情,也足證明漢族統治者對他們的看法。這些山胡曾役屬于五部,又襲居五部故地。所以在五部滅亡以后,還想冒五部酋帥的劉姓,來提高自己的地位。相沿成風,于是山胡酋長多稱劉氏。其稱呼延氏或喬氏,當亦出于同樣心理。直到唐代離石綏州鄜州坊州等地稽胡,還往往以劉為氏。參看《隋書》四《煬帝紀》下、《舊唐書》六四《隱太子傳》、五九《屈突通傳》等。《元和姓纂》六仵城〔當作賀遂,參看岑仲勉先生《四校記》頁六三五〕氏下云:“晉州稽胡〔《古今姓氏書辨證》三三胡下有楚字〕晉初賜姓呼延,居西〔西下當從《辨證》補夏字〕州。”可知稽胡之呼延還有出于賜姓者。山胡雖非五部苗裔,但與五部不無關系,還可以從下面的材料看出來。《晉書》一○一《劉元海載記》:惠帝失馭,寇盜蜂起。元海從祖故北部都尉左賢王劉宣等竊議曰:昔我先人與漢約為兄弟,憂泰同之。自漢亡以來,魏晉代興。我單于雖有虛號,無復尺土之業。自諸王侯降同編戶。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興邦復業,此其時矣!……于是密共推元海為大單于。……〔元海〕告宣等招集五部,引會宜陽諸胡。《通鑒》八五晉惠帝永興元年(304)紀載此事,“降同編戶”以下有這樣一段:“今吾眾雖衰,猶不減二萬。奈何斂首就役,奄過百年。”這幾句話不見于《載記》和湯輯《十六國春秋》。我猜想是崔鴻的原文,唐修《晉書》省略,而司馬溫公時還未亡佚,所以錄入《通鑒》。《晉書》五六《江統傳》載他的《徙戎論》《通鑒》系于元康九年〔299〕。說“五部之眾戶至數萬”。時代相去不遠,而估計數目比劉宣自己所說為高,或是江統夸張之詞。如果五部之眾不過二萬左右,再加以劉曜亡時石虎“執將相諸王卿校公侯已下三千余人皆殺之”,“又坑其王公等及五郡(當作部)屠各五千余人于洛陽”。《晉書》一○三《劉曜載記》。幸免者自然有限,所以山胡為劉淵五部苗裔之說實難相信。《載記》“招集五部引會宜陽諸胡”《通鑒》作“招集五部及雜胡”。改“宜陽諸胡”為“雜胡”,自必有據。可見劉淵之起兵單靠匈奴不夠,還得聯結雜胡。宜陽當今河南西北鄰近山西的宜陽縣,與并州山胡地望相去亦不遠。或者山胡即宜陽雜胡之類的苗裔,因與劉淵有此一段關系,遂被誤認為五部苗裔么?
第二種被稱為胡的是盧水胡。后漢初年已經見于記載。《后漢書》五三《竇固傳》:明年(73)固與〔耿〕忠率酒泉敦煌張掖甲卒及盧水羌胡萬二千騎出酒泉塞。耿秉、秦彭率武威隴西天水募士及羌胡萬騎出居延塞。又太仆祭彤、度遼將軍吳棠將河東、北地、西河羌胡及南單于兵萬一千騎出高闕塞。所謂“西河羌胡”的胡當即后來西河離石的山胡之類。關于盧水胡,章懷注云:按湟水東經臨羌縣故城北。又東,盧溪水注之。水出西南盧川,即其地也。實本于《水經注·河水篇》湟水條。董祐誠以為盧溪水“當在今西寧縣西邊外接青海”。盧溪水所出的盧川大致在現在青海東南西寧西南地方,這就是現在能考見的盧水胡最早的所在地。從盧水胡的根據地看來,他們大約也和西域月氏胡有關系。《水經注》在湟水過卑禾羌海(即青海)之后,經臨羌縣故城以前,記“湟水東流,徑湟中城北”。注云:“故小月氏之地也。《十三州志》曰:西平張掖之間大月氏之別小月氏之國。”《通鑒》六七建安十九年紀胡注:“夾湟兩岸之地通謂之湟中。”《后漢書》一一七《西羌傳》記湟中月氏胡云:其先大月氏之別也。舊在張掖酒泉地。月氏王為匈奴冒頓所殺,余種分散,西逾蔥嶺。其羸弱者南入山阻,依諸羌居止,遂與共婚姻。及驃騎將軍霍去病破匈奴,取西河地,開湟中。于是月氏來降,與漢人錯居。湟水南北岸的湟中是月氏來居之地,而盧川則在湟水稍南,地域相去甚近。所謂盧水胡者,莫非也是月氏胡的支派么?后漢時張掖酒泉一帶有盧水胡參看《后漢書》四六《鄧訓傳》、一一七《西羌傳》。,《晉書》一二九《沮渠氏載記》稱沮渠蒙遜臨松盧水胡人。臨松山在張掖。正是大月氏舊居之地,不也暗示二者間的關系么?
北魏境內的盧水胡似皆集中杏城(今陜西中部縣)。《魏書》二《道武紀》載天興元年(398)“杏城盧水匈奴”率種內附。苻堅敗后長安空虛,“盧水郝奴稱帝于長安,渭北盡應之”。見《晉書》一一六《姚萇載記》,當即此人。《魏書》三○《尉撥傳》:“〔文成帝時〕出為杏城鎮將,在任九年,大收民和。……盧水胡八百余落盡附為民。”又肆下《太武紀》:太平真君六年(445)三月酒泉公郝溫反于杏城,殺守將王幡。縣吏蓋鮮率宗族討溫,溫棄城走,自殺。家屬伏誅。……九月盧水胡蓋吳聚眾反于杏城。冬十月戊子長安鎮副將元紇率眾討之。為吳所殺,吳黨遂盛。……蓋吳遣其部落帥白廣平西掠新平安定,諸夷酋皆聚眾應之。……吳又遣兵西掠至長安。……七年二月北道諸軍乙拔等大破蓋吳于杏城,吳棄馬遁走。……五月蓋吳復聚杏城。自號秦地王,假署山民,眾旅復振。……八月蓋吳為其下人所殺,傳首京師。又四三《唐玄達傳》:顯祖時……杏城民蓋平定聚眾為逆。……詔玄達討平之。大約杏城的郝氏蓋氏都是盧水胡。據《魏書》四五郝溫為杏城鎮將。杏城鎮孝文帝時廢,見《元和郡縣志》鄜州條。是用少數民族的酋帥來統治他的種人。《南齊書》五七《魏虜傳》:“佛貍討羯胡于長安。”徑稱蓋吳為羯,可見南朝人以為盧水胡即與羯胡同族。蓋吳部落帥又有白廣平,為龜茲國姓。這兩點也幫助我們對盧水胡種姓的解釋。
第三是契胡,主要事跡見《魏書》七四、七五《爾朱氏列傳》。爾朱氏的變亂在北魏末政治上社會上軍事上都有很大影響,世所習知,不必細說。在許多少數民族中,契胡地位最高,世為領民酋長。遷洛以后特聽冬朝京師,夏歸部落。待遇與鮮卑人相差不遠,高歡并以“國人”稱契胡。《北齊書》一《神武紀》。契胡的人數似乎不多。《魏書》四四《費穆傳》載穆說爾朱榮曰“公士馬不出萬人”,可以推測出他部落人數的大略。除去爾朱氏一家之外,北朝史書里不見有其他契胡蹤跡。《北齊書》一《神武紀》載高歡攻爾朱氏黨羽相州刺史劉誕。《北史》二二《李元忠傳》載元忠跟高祖說:“劉誕黠胡,或當乖拒。”疑是契胡類種。
關于契胡的所在地,《魏書》七四《爾朱榮傳》載:北秀容人也。其先居于爾朱川,因為氏焉。常領部落,世為酋帥。高祖羽健登國初為領民酋長,率契胡武士千七百人,從駕平晉陽,定中山。論功拜散騎常侍。以居秀容川,詔割方三百里封之,長為世業。太祖初以南秀容川原沃衍,欲令居之。羽健曰:臣家世奉國,給侍左右。北秀容既在刬內,差近京師。豈以沃瘠更遷遠地?刬內猶言關內。日本《養老令》〔公元七一八年修〕職員令中有“關刬”,九世紀末惟宗直本《集解》云:“謂依律關者檢判之處,刬者塹柵之所是。釋云,刬柵也,閣也。《名例律》云:刬謂塹柵之所。關左右小關亦可云刬也。”《類聚三代格》一八關并烽候事門收《貞觀格》載仁明天皇承和二年〔835〕大政官符論過刬事,亦以關訓刬。《養老令》出于《大寶令》,《大寶令》又出于《近江令》,而皆以《唐令》為本。考《唐律疏》五《名例篇》共犯罪而本罪別條有“私度越度關棧垣籬者亦無首從”一節。疏云:“關謂檢判之處,棧謂塹柵之所。”又《唐律疏》八《衛禁篇》私度關條疏云:“水陸關棧兩岸皆有防禁越度之人。”《名例篇》釋文有刬垣一則,注云:“上楚限切,下音員,墻也。謂將鋤刬平垣墻也。”顯然是誤解律文,句讀也不對。但足證作釋文者所見本原是刬字。宋人撰《律音義》又作關棧,蓋二字通用。《唐六典》三○關令下有典事,“掌巡刬鋪”。《舊唐書》二《太宗本紀》載武德七年“將三十余騎行刬”。北魏平城近旁設刬制度與范圍不得而知,或與洛陽四面四中郎將制相似。《魏書》八六《趙琰傳》載琰天水人,還京作王府長史。因“時禁制甚嚴,不聽越關葬于舊兆。”遷洛之后才能還鄉埋葬。爾朱榮傳的刬或即此種關?《洛陽伽藍記》一永寧寺條說爾朱榮:北地秀容人也。世為第一領民酋長博陵郡公。《伽藍記》兩句之中便有兩個錯誤。據本傳博陵郡公是爾朱榮破斛律洛陽和費也頭牧子后所進之爵,并非榮以前世封。秦漢的北地郡都在今甘肅和寧夏境內,北魏根本沒有北地郡。據《地形志》肆州有秀容郡,所屬有秀容縣。所以“北地秀容人”的地字當是衍文,《伽藍記》又載徐紇說“爾朱馬邑小胡”,恐是泛指。至于爾朱氏所居秀容川,《太平寰宇記》五一河東道朔州鄯陽縣條云:故武郡城。《冀州圖》云,梁郡城在鄯陽北二十里,即爾朱榮故居。秀容川,按川東北接恒州,南接泗州,西限大河,北接朔州。東西六百里,南北四百余里。梁郡城當今山西朔縣西北。而秀容郡秀容縣則相當于山西忻縣,在朔縣之南。把爾朱氏所居地和秀容郡的秀容縣分開,顧氏《讀史方輿紀要》四○亦從其說。驗之當時記載,似不相合。《地形志》秀容縣下注云:“有秀容城。”《魏書》二四《燕鳳傳》:云中川自東山至西河二百里,北山至南山百有余里。每歲孟秋馬常大集,略為滿川。案云中水在忻縣北七十里。《寰宇記》四二河東道忻州秀容縣條稱:“縣有四蘆川水,今名云中水。”四蘆當即肆蘆。秀容郡有肆盧縣,秀容縣又有肆盧城。地望相當。宜于馬牧也和《魏書》榮傳“畜牧蕃息,自是之后日覺滋盛。牛羊駝馬色別為群谷量而已。朝廷每有征討,輒獻私馬”云云相合。《北齊書》四○《白建傳》:除大丞相騎兵參軍。河清三年突厥入境。代忻二牧悉是細馬,合數萬疋。在五臺山北栢谷中避賊。也是忻縣養馬之證。可見爾朱氏所居秀容當在今忻縣,不在朔縣。朔縣北魏時大約屬于朔州的神武郡或太平郡,不屬肆州。而爾朱榮祖父代勤跟爾朱文暢、爾朱智虎、爾朱天光都曾為肆州刺史。爾朱榮將討葛榮留天光在肆州,“鎮其根本”。都足見爾朱氏與肆州之關系。爾朱世隆曾任肆州大中正,尤足證其郡望所在為今忻縣之肆州,非今朔縣之朔州也。《水經注》汾水條“又南逕秀容城東”,子注云:《魏土地記》曰:秀容胡人徙居之,立秀容護軍治。東去汾水六十里。據《元和郡縣志》一四,秀容故城在嵐州宜芳縣南,當今之嵐縣。護軍之制是不立郡縣,實行軍管,與鎮戍制度相近。西晉以來已有此制,北魏早期也曾實行。秀容之立護軍當是為鎮壓胡人,而《魏土地記》“秀容胡人”連文,似乎秀容即是胡人之名。嵐縣在忻縣之西,秀容胡人想也是契胡之類了。《元和志》在宜芳縣秀容故城之下載劉元海感神而生,姿容秀美,因以為名云云,望文生義,自不可信。
關于契胡種族,陳寅恪先生以為即是羯胡。《高僧傳》里所謂“瑞應四十二契”“梵唄三契”的“契”都是偈字的另一譯音。向達先生說,參看《補說唐代俗講二三事》,載天津《大公報·圖書周刊》第一八期。契可以對偈,當然也可以對羯。時人稱魏收替爾朱氏作家傳,不用羯而用契字,也許即其一例。《洛陽伽藍記》永寧寺條載北海王顯與魏莊帝書有“共敘哀辛同討兇羯”語,“兇羯”指爾朱榮。《北齊書》二一《封隆之傳》記高歡的話,也有“與諸君剪除兇羯”語,指爾朱兆。羯字通常既非泛指胡人,當是指羯種而言了。《晉書》一二二《呂光載記》:“光攻城既急,〔龜茲王〕帛純乃傾國財寶請救獪胡。獪胡弟吶龍侯將馗率騎二十余萬,并引溫宿尉須等國王,合七十余萬以救之。胡便弓馬,善矛矟。”又九七《焉耆傳》記其王龍安“夫人獪胡之女”。晉宋之間屬于廣韻去聲泰廢等韻字與入聲月黠屑薛一類韻尚未劃然分用,泰韻的獪和月韻的羯又雙聲,獪胡可能也是羯胡的另一寫法,猶之赫連屈孑(薛韻)亦作屈正(泰韻)也。(此點承周祖謨先生指示,合志感謝。)
第四是焉耆胡。魏書三○《車伊洛傳》:焉耆胡也。世為東(疑當作西)境部落帥。……延和中授伊洛平西將軍,封前部王。……伊洛又率部眾二千余人伐高昌,討破焉耆東關七城。……〔為沮渠安周所破〕收集遺散一千余家,歸焉耆鎮。……正平元年(451)伊洛令〔子〕歇將弟波利等十余人赴都。正平二年伊洛朝京師。車氏也是北魏境內的西域胡人。《魏書》一○一《高昌傳》:高昌者車師前王之故地,漢之前部地也。參看《梁書》五四《周書》五○《隋書》八三《高昌傳》。……初前部胡人悉為高車所徙,入于焉耆。車伊洛大約即是徙于焉耆的車師前部人。所以雖名焉耆胡,而封為前部王。四種胡中,焉耆胡的人數大概最少。但除車伊洛以外,焉耆胡的聚落也不無可考。《八瓊室金石補正》一六收西魏王慎宗等造四面象記云:大魏大統元年(535)歲在乙卯四月丁丑……佛弟子(以下人名上皆有佛弟子字樣,今皆略去。)王慎宗……車枕洛……車永……車虎仁……車杴柟……車天壽……車元興……車太平……車洛。……車姓諸人名中兩個都帶洛字,疑即車伊洛之類。可知六世紀初,西魏境內尚有焉耆胡人的聚落存在了。《魏書》七七《羊深傳》有北地人車金雀,疑亦焉耆胡的車氏。
綜括本節所推論,北朝境內以胡稱的四種少數民族——即山胡盧水胡契胡焉耆胡,除最后一種明見史文以外,其他三種也都與中亞胡人有關。他們在當時的地位,則依照他們武力強弱或文化高下,而各不相同。大致北朝統治者對后二者比較優待,對前二者采取更高壓的手段。
(三)羌
其他少數民族有羌氐蠻巴僚等,現在依次討論。羌人為后漢時西方最大勢力,西晉以后入居中國,南安赤亭羌之姚氏并且在長安建國。四一七年后秦為劉裕所滅后,姚泓部下很多投奔北魏。而其他非姚氏直系的羌人部落,如馮翊羌酋黨道子,河西羌酋不蒙娥,杏城羌酋狄溫子等,都在泰常四五年間(419—420)降附北魏。參看《魏書》三《明元紀》。北魏境內羌人聚集最多的有幾個地方。一是秦州,州治在上封城(今甘肅天水)。莫折太提是秦州人。孝文時秦州羌呂茍兒聚眾反,見《魏書》五八《楊椿傳》。又《魏書》八《宣武紀》:永平三年(510)二月癸亥秦州隴西西羌殺鎮將趙,阻兵反叛。州軍討平之。案《元和郡縣志》三九秦州上邽縣條:后魏以避道武諱,改曰上邽(當作封)。廢縣為鎮。所謂鎮即上封鎮。《魏書》四一《源賀傳》明言“統萬高平上邽(亦當作封)三鎮”。楊守敬《隋書地理志考證》一以為“各書無立鎮之說,恐《元和志》之說未足為據”。實未詳考。上邽之立鎮自然與鎮壓羌人有關了。另一是涇州。《魏書》四七《盧淵傳》:是時(太和十七年前后)涇州羌叛,殘破城邑。淵以步騎六千眾號三萬,徐行而進。未經三旬賊眾逃散。降者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