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詩歌起源很早,對詩歌的正規學習,至少在戰國時代就納入了教育的規定內容。成人和孩子,官員和百姓,都要學詩。至于“詩學”這個名詞的產生則要晚得多。從“學詩”到“詩學”,經過了長久的積累;在中國,潛在的詩學比體系嚴密、觀念明確的詩學,歷史要漫長得多。前些年曾經有文章介紹說:在中國較早使用“詩學”這一名稱的是元代范德機的《詩學禁臠》。這個說法不很確切,從文獻學上講,《詩學禁臠》產生的時代和它的著作權都是有爭議的。而比這本書早幾百年,在唐代元和三年,也就是公元9世紀初年,有位叫做李行脩的進士,給唐憲宗李純上了《請置詩學博士書》。這是一封長篇奏議,也可以看做是一篇理論文章。作者十分鄭重地建議朝廷專門設立詩學博士,也就是要加強對詩的專門研究。博士是一種官職名稱,是學官。唐代原有律學、算學、書學等方面的博士,都是些應用性的學科,而李行脩建議增加詩學這一門,有點兒如今之所謂“弘揚人文學科”的意思。其中所說的“詩”,既是指“五經”之一的《詩經》,又不僅僅限于《詩經》。比如,他說屈原“頗得詩人之風”,說揚雄和司馬相如“文雖有余,不足稱也”。所以,他希望建立的“詩學”,不限于《詩經》學,而是指有關古代詩歌的學問。他說,漢武帝早就把《詩經》之學立于學官,但是只重視章句而忽視了比興。李行脩的批評切中要害,漢代研究《詩經》的學者很多,那時的詩學等同于《詩經》學,有齊、魯、韓、毛四大派,專攻于此的學者難計其數,但大都是做文字的訓釋,不注意詩歌藝術性的剖析和詩歌意味的領會;對《詩經》各篇意旨、意味的解釋,又大都從教化觀出發,多牽強附會之說。李行脩這篇奏議還提到唐代有劉迅其人,“說詩三千言,言詩者尚之”。宋代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三加以考證,說劉迅“取《房中歌》至《后庭斗百草》、《臨春樂》、《小年子》之類,凡一百四十二篇,以擬《雅》章;又取《巴俞歌》、《白頭吟》、《折楊柳》至《談容娘》以比《國風》之流”。可見,唐代的“詩學”的研究對象,不只是文人詩歌,還廣泛涉及民間歌謠。李行脩的意見沒有被皇帝采納。據《資治通鑒·唐紀》記載,二十多年之后,唐文宗李昂也曾有意設立詩學一科,但用意與李行脩不一樣,大約是要以詩取士:“上好詩,嘗欲置詩學士。李玨曰:今之詩人浮薄,無益于理,乃止。”這位大臣認為,以詩取士不可能發現有用的人才。其實,那是唐代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人活躍的年代,只是這些文學家不受當朝權貴的歡迎,更不會受到重用罷了。雖然各個朝代、每個皇帝對于詩歌、文學、藝術的喜好程度不同,唐代以及唐以前的魏晉南北朝,學者們對于詩的研究、對文學藝術的研究,還是一步步細致、深入。從戰國時代直到晚清,中國存在著綿延久遠的詩學傳統。
在中國古代,對詩學有深淺廣狹的不同理解,歸納起來,主要有關于《詩經》之學、關于如何做詩之學和關于詩歌之學三種不同的含義。被司空圖高度評價、又被《四庫全書提要》稱為“晚唐巨擘”的詩人鄭谷,在《中年》一詩中有“衰遲自喜添詩學,更把前題改數聯”之句,明顯地把詩學說成是作詩的技巧。明代周暉《金陵瑣事》有“詩學”一條,記述:“嘉靖中,司寇顧公華玉,以浙轄在告,倡詩學于清溪之上。門下士,若陳羽伯鳳、謝應武少南、許仲夷谷、金子有大車、金子坤大輿、高近思遠,相從以游,講藝論學,綽有古風。”“在告”是官員休假,顧華玉從浙江左布政使任上告假休息期間,與文人們切磋詩藝,這也算是詩學。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顧炎武不贊成把詩學僅限于作詩法,他在《日知錄》中說,“唐人以詩取士,始有命題分韻之法,而詩學衰矣。”詩歌寫作技術化了,詩學就衰亡了。元代劉祁《歸潛志》介紹當時文士王郁的觀點:“其論詩,以為世人皆知作詩,而未嘗知有學詩者,故其詩皆不足觀。詩學當自三百篇始,其次《離騷》、漢魏六朝、唐人,近皆置之不論,蓋以尖慢浮雜,無復古體。故先王之詩,必求盡古人之所長,削去后人之所短,其論詩之詳皆成書。”這是說,詩學要建立在對從《詩經》到唐詩的經典作品的研究基礎之上。清代翁方綱《石洲詩話》意見與此相近,他曾談到,他見到的杜甫詩的古今注本有三十多種,注家多有對事實的考證,“于詩理則概未有之聞”,“惟是詩理,古今無二,既知詩,豈有不知杜者?”詩理是一般的原理,適合于所有詩歌的。懂得詩理,就懂得杜甫,懂得各種詩人的作品。“海鹽張氏刻有《帶經堂詩話》一編,于漁陽論次古今詩,具得其概,學者皆頗問詩學于此書。”那么,詩學就是關于詩歌原理的學問了。梁章鉅《退庵隨筆》說:詩話自歐陽修《六一詩話》以來,著述很多,其中“教人作詩之言,則不可多得。國朝吳景旭撰《歷代詩話》至八十卷,嗜奇愛博,而尚非度人金針。余嘗欲就宋人各種中,精擇其可為詩學階梯者,益以明人及我朝名流所著,都為一編,庶幾為有益之書。未知此愿何日酬耳”。看來,許多學者對詩學還是有較高的要求,但在西方詩學引進以前,缺乏統一的確切定義。
最早的詩歌教育開始在三千年前,《尚書》的《堯典》中說:“夔,命汝典樂(掌管主持關于“樂”的事務),教胄子(貴族子弟),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朱自清說,這是中國詩論“開山的綱領”,也可以說是中國詩學最早的宣言。它不但顯示了那時詩樂合一的狀態,而且鮮明地表達了把和諧原則放在中心地位的主張。它要求文學藝術:耿直但要溫和,寬厚但要嚴明,剛正但是不應苛刻,簡易但不要傲慢失禮——以上是就傳達的心理內容來說;八音克諧,則是就形式因素來說。內容與形式都要和諧,這成為此后中國詩學的基調。
《詩經》里有一些詩,直接說出創作的意圖,比如《小雅·四月》說“君子作歌,維以告哀”,《魏風·葛屨》說“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這是最早對于文學創作動機的說明。所謂美刺,以后也成為中國古代詩學的重要原則。
孔子多次教導他的兒子和學生,要他們學詩。他說,不認真讀詩的人,好像是面對墻壁站著,眼界、心胸會十分狹小。“不學詩,無以言”,無法在上流社會與他人交流。這是因為,在戰國時代,在禮儀交往中,尤其在外交場合,人們總是引用詩句來婉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會見、宴飲時也演唱詩歌給客人欣賞。那個時候,人們從詩歌中汲取各方面的知識,通過詩歌了解社會的現實狀況,了解老百姓的心理狀況,還可以獲得關于自然和社會的許多知識。當時“潛在的詩學”既注重詩歌的語言形式,更注重詩歌的思想內涵。孔子和孟子還指點學生如何讀詩:孔子認為,學詩要聯想、推想,由表及里,“告諸往而知來者”;孟子認為,理解詩歌,不能僅僅執著于詞句的字面意思,而要探尋作者的主旨。他們為中國古典詩學確立了一些重要的原則。道家的老子、莊子等人很少直接談到文學藝術,倒是說過一些不贊成“美言”,認為“五音”、“五色”于人的心理有害的話,但他們提出的“守靜”、“心齋”等等許多思想,被后來的詩學家大加發揮。
從漢代開始,學術分科漸漸明確起來。漢代學者們心目中的詩學,首先是指關于《詩經》之學,是經學的一個分支。《漢書·藝文志》介紹,魯國的申公、齊國的轅固、燕國的韓生,都是從前代進入漢代的學者,是研究《詩經》的專家,他們各自創立一個學派。后來又有了趙國人毛萇,創立了毛《詩》學。清代唐晏所著《兩漢三國學案》說,有記載的漢代有名有姓的《詩經》研究者,有一百七十多人。《四庫全書》“經部”有“詩類”,所收的都是歷來研究《詩經》的著作。例如,對其中宋代呂祖謙的《呂氏家塾讀詩記》,編纂者在“提要”里評論說:“……詩學之詳,正未有逾于此書者。”這句話中的“詩學”與“《詩經》學”是可以劃全等號的。《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集,論述《詩經》當然可以列入詩學的范圍,而詩學則不應當只是講《詩經》這一部書。
古代還有一類著述,書名中就有“詩學”字樣,像是前面提到的《詩學禁臠》,還有明代黃溥的《詩學權輿》、周鳴的《詩學梯航》,清代顧龍振的《詩學指南》,都是講詩歌寫作的技藝。這當然也是詩學應有的內容,不過不能算是中國古典詩學的主干。
魏晉之后,人們說到“詩”,不再僅僅指《詩經》。梁昭明太子蕭統編《文選》,立了“詩”作為獨立的一個部分,收錄的是當時的現代詩,就是魏晉以下人所寫的詩歌。正是在那個時代,曹丕的《典論·論文》說“詩賦欲麗”,陸機《文賦》說“詩緣情而綺靡”,鐘嶸著《詩品》專論五言詩。劉勰的《文心雕龍》逐一討論了三十多種文體,《明詩》一篇從傳說中葛天氏時代的歌謠,講到“近世”之作,評述詩歌流變和各種詩體。以上論者所說的“詩”,都不再專指《詩經》,而他們的著述卻是最有分量的詩學文獻。這類著作被《四庫全書》的“集部”收在“詩文評類”,共收有六十四種著作,另外在“詞曲部”還收有論詞的著作。它們才是我們今天所要著重研讀的詩學論著。編纂者在“詩文評類”的“提要”中說,東漢末年,文學的體裁逐漸完備,“故論文之漈出焉”。“論文”,就是對文學作理論的闡述。這六十四種中間,有曹丕的《典論·論文》,有劉勰的《文心雕龍》,都是古代詩學的經典之作。此外,還有唐代詩僧皎然的《詩式》,講作詩的法則、格律;孟棨的《本事詩》,記錄的是與詩人和詩作相關的遺聞軼事。北宋歐陽修晚年作《六一詩話》,從此詩話、詞話寫作成為風氣,直到20世紀初王國維作《人間詞話》。其中多有精當的議論,無疑屬于詩學范圍。郭紹虞先生說:“這類著述,在輕松的筆調中間,不妨蘊藏著重要的理論;在嚴正的批評之下,卻又多少帶些詼諧的成分。”因而適合于各種人閱讀,在社會廣泛流傳。此外,自殷周以來,音樂與禮制密切相關,對于音樂的論述不但頻繁出現于政治家和思想家的言論中,還有許多專門著作。《四庫全書》有“藝術”類,其中書法理論、繪畫理論、音樂理論著述屬于我們上面所說“詩學”第二層含義的范圍,并且歷代文學家和詩論家都從中有所采擷。其中如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宋代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宋代郭思的《林泉高致》、宋代朱長文的《琴史》,都是有價值的著述。古代詩學著作遠不限于《四庫全書》詩文評類和藝術類所收錄的,近幾十年來,研究者輯錄的古代文學理論批評論著選輯、樂論選輯、畫論匯編、書法理論選編……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很好的條件。
詩學還以非理論的形態出現,比如,在屈原、杜甫、蘇軾、陸游的詩歌中,在歷代畫家的題跋中,在小說里的一些議論中,有對于詩歌、對于文學和音樂、舞蹈、繪畫、書法的議論。文學作品本身隱含的作家的審美取向、審美理想,也是今天詩學史研究的重要資源。其實,大多數的作家和讀者不僅從理論中接受詩學傳統,而且更多地從文學藝術文本中接受詩學傳統。不過,對理論有了正面的了解,這種接受會更自覺。
古代的史書常有“文苑傳”,在評述作為傳主的文學家、藝術家的時候,體現出文學觀、藝術觀,體現出對詩學的見解。例如司馬遷的《史記·屈原傳》、沈約的《宋書·謝靈運傳論》,都是影響深遠的詩學文獻。
文學作品往往賴文集得以廣泛流傳,包括總集和別集,文集的選錄體現出一定的傾向,依據的是編者信奉的觀念,它們作為隱性的詩學,發生很大的影響。許多文集有序或者跋,著名的如漢代王逸的《<楚辭章句>序》,梁代蕭統的《<文選>序》和《<陶淵明集>序》,明代臧懋循的《<元曲選>序》,我們先讀這些序文,再讀其中的篇章,會增加很多的興味。序跋把理論與對具體文本的分析緊密結合,引導讀者腳踏實地去思考。
古代詩學思想不一定只存在于文學批評史、文學史上著名的經典里面,它還散見于各色各類文字中間。古代的筆記中有時有些只言片語、斷簡殘章也能發人深思。舉個例子來說,宋代羅大經的《鶴林玉露》,涉及的方面很廣博,也有談詩論文的。他曾經談到,文學體類很多,作家往往各擅一體或數體,長于這種文學體式的可能短于那種文學體式。蘇東坡是一位天才,但未必能作史;蘇洵和曾鞏后來都被列入唐宋八大家,他們散文寫得好,寫詩卻顯得笨拙;黃庭堅相反,詩寫得妙,“散文頗覺瑣碎局促”。又說,文學作品不應只是璀璨華麗,“蓋讀他人好文章如吃飯,八珍雖美而易厭,至于飯,一日不可無,一生吃不厭。蓋八珍乃奇味,飯乃正味也”。這種不經意間的議論,更使人覺得親切。
中國是多民族國家,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在詩學上各有其傳統。例如,生活在9世紀至10世紀的維吾爾族的法拉比,被稱為“東方的亞里士多德”,有《論音樂》和《詩藝》傳世;16世紀的祜巴勐,有《論傣族詩歌》;道光年間蒙族的哈斯寶,有《<新譯紅樓夢>回批》……這些論著顯示了各自的民族特性。
20世紀前期中國的學者們講到詩學,多是介紹本土的古典詩學。中華書局1918年出版謝無量的《詩學指南》,大東書局1925年出版徐敬修的《詩學常識》,東南大學1927年出版陳去病的《詩學綱要》,商務印書館1928年出版楊鴻烈的《中國詩學大綱》,直到1946年東文印書館出版劭青的《詩學概論》,以詩學為書名的,大致如此。朱自清1931年寫有《論詩學門徑》一文,他申明,所說的“詩學,專指關于舊詩的理解與鑒賞而言”。同時也有譯介西方詩學的,商務印書館1924年出版王希和的《西洋詩學淺說》和《詩學原理》,就是其中較早的。朱光潛1930年代撰寫,1940年代出版并一再修訂的《詩論》,據他在1984年重版后記中說,這是他用功較多、比較有獨特見解的一部著作:“我在這里試圖用西方詩論來解釋中國古典詩歌,用中國詩論來印證西方詩論……”這種中西詩論的比較、交融,符合學術發展的要求,符合社會對理論的需要。直到現在,《詩論》仍然是一部雅俗共賞而又含有許多真知灼見的優秀著作,值得細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