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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祖母

我的一生,發(fā)生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簡直可以說,我之所以為我,是我的祖母手自塑鑄的一具藝術(shù)品。

要說我的祖母,必須先說我的家庭。我家是蘇州城里的一個大族。說也奇怪,我們一支總單傳是常態(tài),有弟兄的是變相。從清初到清末,在譜牒上只占了狹狹的一條長行。我的曾祖生有二子,大的號仞之,小的號廉軍。仞之公元配韓氏,繼配張氏,但他們都沒有生過孩子。廉軍公配的是王氏,生有二子,大的是我父子虬,小的是我叔子蟠。照封建社會的老規(guī)矩,“大房無子,小房不得有子”,于是我的父親就照著這封建教條,承繼給他的伯父為子,而我也隨著他嗣了過去,稱仞之公為“祖父”(或“嗣祖父”),張氏夫人為“祖母”(或“嗣祖母”),而稱廉軍公為“本生祖父”,王氏夫人為“本生祖母”了。這里所說的“祖母”,就是我的嗣祖母張氏夫人。

蘇州這塊地方,是最高度的農(nóng)業(yè)文化,又是全國商業(yè)的交通中樞。所以,一家只要有了幾百畝田或幾十間屋,就一生吃著不盡,不必到社會上去奮斗立業(yè),更不必到外地去尋求生活的出路。一個孩子讀書應(yīng)舉,只要得了科舉,就可以做個鄉(xiāng)里中的紳士,戴著頂子去見官員,全家和他的姻親都滿足了。如果想出門去,像范仲淹這樣,“以天下為己任”,大家就會要笑他:“他這個人仿佛不會死的。”就是考中科舉,到朝廷上做官,親戚們朋友們也要勸道:“‘伴君如伴虎’,何必去冒這個大危險!而且‘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有現(xiàn)在這點功名已經(jīng)夠了,再爬上去干什么!”如果得不到科第,只在家里看看書、寫寫字、畫畫山水花卉,或者唱唱昆曲、聽聽說書(評彈),只管自得其樂,老輩們也就把他當(dāng)做“佳子弟”,不加責(zé)備。在這般情勢之下,一個席豐履厚之家,經(jīng)不起兩傳三傳,消費數(shù)字超過了生產(chǎn),就漸漸地沒落下去了。舊家沒落,自有新興的代替。這新興的大都不是土產(chǎn),而是外方人挾了較雄厚的資本來做買賣的。例如一二百年以前,安徽人,尤其是徽州人,來得真多,像出汪士镕的汪家、出潘祖蔭的潘家、出吳大贗的吳家都是,他們先富后貴,占了各方面的上風(fēng)。但是盛極必衰,他們的子孫也就踏上了蘇州人的覆轍。近百年來,浙江、江西、廣東、四川等省人也就踏著安徽人的足跡而享受著蘇州的安富尊榮了。

我的祖母的先世也是由徽州搬來的,所營的生意是進(jìn)出口貨物——所謂“洋貨”。祖母小時還看見她家中人在上“漂洋船”之前舉行的盛大祭禮,又記得她自備了一些蘇州的繡貨托“漂洋船”帶去販賣。因此張氏本是一個富厚的人家,住一所極大的住宅,在西城支家巷。她還記得有一座花廳叫做“聯(lián)珠館”,有一座書房叫做“汲井書屋”。但到了太平天國和清軍拉鋸戰(zhàn)役中什么都完了。我那時聽得她的話發(fā)了好奇心,到支家巷訪古,只見存在的只是一個約高20米的瓦礫大土墩了。

她的父親名張玉岑,她的母親的姓我已經(jīng)忘記。他們只生了五個女兒,而我的祖母是最小的一個。祖母告訴我,她的父母年紀(jì)大了,極希望得子,偏偏生下來卻是一個女兒接著一個女兒。那個接生婆不小心,對著產(chǎn)婦說“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千金”,氣得她筋肉起了痙攣,左臂短了一段。于是命名為“招弟”,希望她最后還招一個弟弟來,可是這是最后一胎了。祖母小時候也曾和她的四個姊姊在家讀過幾年書,不過那時對于女子的教育是極不重視的,名為讀書,實則隨便坐坐而已,所以識字無多,寫字也只能記賬。她說:“我的大姊才不行呢,讀了七年書,連自己的姓也不曾識得。出嫁之后,她的小姑們騙她,拿了別人的名帖說:‘你的父親來了!’她相信這是真的,連忙出去迎接。”

太平戰(zhàn)役中,張家避難到王江涇橋(大約屬無錫),恰巧我的祖父仞之公也挈眷避難到此,韓氏夫人忽在那邊病故,經(jīng)人說合,他便和張五小姐結(jié)了婚。經(jīng)過洪、楊革命,真是家徒四壁。仞之公雖是一個秀才,但受環(huán)境的逼迫太甚,不能不求急速的出路,因此他就轉(zhuǎn)學(xué)了醫(yī),又集股開過生藥店,又幫人家收租。我的祖母管理內(nèi)部,井井有條,漸漸達(dá)到小康的境界,買進(jìn)了些田產(chǎn),又在寶樹園廢址里添蓋了一些房屋租賃出去。

我的父親16歲出繼之后,仞之公于光緒十七年(1891)剛替他完娶周氏(我的母親),不幸就病逝了,那時他只有52歲。我的祖母是48歲,我父正在少年,無力養(yǎng)家,勉強托人介紹到蒙養(yǎng)義塾教書,一年工資才得三十千文。蘇州有三個書院——紫陽書院、平江書院、正誼書院——我的父親拼命作文應(yīng)考,雖然名第很高,可是獎金有限,無力應(yīng)付家用。這一家的負(fù)擔(dān)就落到了我的祖母的肩上。然而那時的女子是絕對沒有辦法服務(wù)賺錢的,又值大水之后,田息無收,更形拮據(jù),沒奈何只有把飾物和田地一畝一畝地托人賣去。而把實際的開銷竭力地節(jié)約。我的父親本來酷嗜杯中物,看到這般情形,自愿出門尋出路。那時蘇州人潘子牧正任山東武定府知府,我父親就投奔到那里,做了他的西席,一年工資加到七十千文。那時他懂得了稼穡之艱難,除了剃頭之外,一錢不用,都寄回去。又拼命用功讀書,以期上進(jìn)。我母在家,于光緒十九年三月二十三日(1893年5月8日)產(chǎn)下了我。我的祖父是會排八字的,排出一看是五個“火”,兩個“水”,一個“木”,“五行”中缺了“金”和“土”兩項,所以起名為“誦坤”,字曰“銘堅”,以示補足之意。再要起一個小名,做家人的稱謂,因為他和我的嗣祖母那年都是50歲,定為“雙慶”,再把它簡化,稱為“阿雙”。

我的祖母身體甚胖,自和我祖父結(jié)婚,二十余年中不曾懷一次孕,這是怎樣地使她失望。兒子既不可得,只得希望抱孫子了。因此我既出世,她的全副精神就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常說:“兒子是嗣來的,嗣的時候他已長成了,我不能管。孫子是在我這里生出來的,我可以自小管起。這是俗諺所謂‘假子真孫’。”因此,她常常抱我到仞之公的遺像前,叫我“拜拜阿爹”,我當(dāng)時還聽不懂大人的話,錯認(rèn)了,以為這個神像的名字是“拜拜阿爹”,常問道“拜拜阿爹的性情怎么樣”,“拜拜阿爹的時候家里是怎樣的”,到了年長的時候也就改不過來了。

我的母親死得很早。我六歲時,她就犯了肺結(jié)核病,過了兩年,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離開人間。她留給我的影子太淡了,我只記得起她是一個身材高高而精神非常嚴(yán)峻的年輕奶奶。她管教我很嚴(yán),我有什么不好,她打我,我一討?zhàn)垼痛虻迷絻矗f“這孩子沒志氣,沒出息”。當(dāng)我三歲的時候,有一夜夢中遺了尿,她就把我從床上扔了下來。我凍得大哭不止。那時我的祖母尚未睡著,聽得隔壁地板一聲響,接著就是我的大哭聲,心中不忍,推開房門來看。我看見祖母來了,一把拉住她的頭頸,再也不放。祖母道:“你今天和我一起睡,好不好?”我點了點頭,她就抱了我回房。從此以后,我就和祖母一床睡,直到18歲我結(jié)婚的時候。

其實祖母管母親和我一樣的嚴(yán)厲,不過母親為了自己身體不好,又為了“兩姑之間難為婦”,心境老是不好,使我記不得她的笑顏。祖母則有時嚴(yán)厲,有時慈愛,而嚴(yán)厲的態(tài)度是從慈愛的本心上出發(fā),所以使我產(chǎn)生了又畏又愛的復(fù)雜心理。當(dāng)我五六歲時,有一個親戚來了,家中買點心款待,我站在客人旁邊看吃,客人為了對小孩表示好意,分一個給我,我當(dāng)然很樂意接受。祖母當(dāng)時不作聲,待客人去后,關(guān)起房門把我一頓打,直打得我從此以后不敢再看人家吃東西。七八歲時,蘇州剛有廣東糖食店,我一次和女傭上街,看著他們的廣東餅和廣東橄欖非常羨慕。女傭就替我買了一點帶回家來,滿心以為可以大嚼一頓,哪知給祖母看見了,就把這些糖食向屋瓦上一擲,一點也吃不到。這一打擊太重了,我禁不住號啕大哭,哭得鄰家正在學(xué)刺繡的王素心小姐也來看,逼得我自己因慚愧而停止。大約在我12歲的時候吧,親戚家有喜事,媒人是雙方的太太們做的,照封建排場,婦女不得出面,她們就請我代做名義上的媒人,不知在哪里借來了一身小禮服,我穿了外套,戴了翎頂,坐上轎子,到男家去做大媒了。男宅看我以小孩子而做大媒,就拉了六七個吃喜酒的小客人來陪我吃飯。我們吃整桌的菜,一樣地有豐富的酒果,小孩子們高興,就學(xué)大人們一樣地灌酒,灌得個個大醉了。我走到這家內(nèi)室,一橫到床上就呼呼睡著,哪料胸中做惡,把酒和菜都嘔了出來,吐了人家一床。那家就派人背了我回家。祖母看我熏熏然進(jìn)來,問了隨從的人就知道了這件事,立刻把房門關(guān)起,不讓我上床,我坐在堂屋里哭了一個通宵。從此以后,酒就不敢沾唇了。祖母常說:“你父親愛喝酒,已誤了不少的正事,我再不能讓你這樣糊涂下去!”自從有了這幾次的經(jīng)驗,使我對于飲食方面淡泊萬分,每當(dāng)走過稻香村、采芝齋,或各種水果鋪、點心鋪時,從來不想買點零食吃了。

吃飯不許狼藉米粒,落到桌子上的就要揀到碗里去,她常說:“惜食有食吃,惜衣有衣穿。人間狼藉一粒米,天上看了就像一粒星。”淘湯,每碗飯只許淘三匙。不許多夾菜,說:“是菜過飯,不是飯過菜。”每樣菜,大人沒有下箸的時候,小孩不許先下。

祖母管教我雖很嚴(yán)厲,但對于我的飲食起居,卻無一處不仔細(xì)周密,體貼入微的。我小時候身體很弱,祖母總是嚴(yán)格地限定我的食量,把營養(yǎng)豐富的食品省給我吃,為我培養(yǎng)了一個十分強健的腸胃。我的腸胃到現(xiàn)在還可說是在朋友們中算是最好的,無論菜的好壞,我總可吃一個飽。可是我的祖母太愛我了,凡是有殼的,像瓜子;有子的,像西瓜,她都要去了殼和子才送到我口里。有骨的,像魚,她要去了骨給我吃。難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給我吃。這卻減低了我吃東西的技能。當(dāng)時雖沒有吃鯁,但到現(xiàn)在,瓜子就不會嗑了,蟹也不會剝了,魚是怕鯁而很少吃了。

還有我的病痛,也使她受了許多的苦。在我兩歲時出天花,三歲時嘔血,八歲時患喉痧。這三場大病,都差一點兒死去,她悲痛焦急到極點,跑到灶門前點起香燭,求灶神保佑,不停地叩頭,一直叩得額上腫起一個大塊。我脆弱的生命,總算依靠著她的無限慈愛和庇護(hù)長育了起來。

她雖然用了全副精力來愛我,但在我學(xué)業(yè)上,卻極其認(rèn)真。她常說我的全部希望如今都放在阿雙身上了。因此她盼望我上進(jìn)的心非常的迫切,她要我跟上祖宗的腳步,由讀書求科名。從我五六歲起聽得大人的話明白以后,她常常對我說:“阿雙,你讀書要好好用功啊!我們家里從來沒有一個白衣的人,你總不要坍了祖宗的臺才好啊!”她總是這樣不厭煩地叮囑我,鼓勵我。

每天放學(xué)回來,晚上總要叫我溫習(xí)。她又極注意我的品行,凡一舉一動,都加以約束。每晚臨睡時,她總要檢討我一天的行為。若果做了錯事,便叫我寫在紙條上貼到帳頂上,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第一件事便是叫我把那張寫上過失的條子誦讀幾遍,表示悔過。犯得重時,或犯了再犯時,還要另加體罰。就這樣地她逼得我自己對于行為負(fù)起責(zé)任來。

小孩子總是貪玩的,我整天被關(guān)在私塾里,一年中除過新年放一個月的長假外,其他只有端午、八月半放兩天學(xué),所以我也很想借故逃學(xué)。從我家到私塾里大約有半里多路,有一天遇著下大雨,吃過早飯,我看著祖母說:“今天雨太大了!”她毫不思索地指著天堅決地說:“你想不去了吧!就是落鐵,也得去!”這斬釘截鐵的幾個字,我一世也忘不掉。自從到了社會上服務(wù),逢到大雨的時候,我妻在旁邊勸道:“不去了吧!”但我立刻說出祖母這句教訓(xùn)來:“落鐵,也得去!”祖母的面容十分慈祥,但卻閃爍著一對銳利的眼睛,尤其是當(dāng)你犯了過失時,仿佛看到你心里一般,使你不由得要慚愧而畏縮地低垂了頭。

祖母又是很會講故事的,在傍晚時分,還沒有點燈,她常常坐到堂屋前那把藤圈椅子上去。我明白這時可以請求她了,就搬過小板凳去挨著她的膝頭坐著。不等我開口,她便用手撫摩著我的頭頂,笑瞇瞇地問:“又想聽講故事了?好,就講‘目蓮救母’吧。”這多半是在認(rèn)真溫書之后,用故事來做獎賞。蘇州的文風(fēng)雖盛,但婦女都不讀書,也少有準(zhǔn)許出門逛街,祖母也不識字,但她記性極好,又會談話,她記著許多如“老虎外婆”之類的民間傳說,和流傳于婦女中間的迷信神話,用她那婉轉(zhuǎn)而清脆的聲音,講述得娓娓動聽。我想,祖母用這些動人的故事已經(jīng)增加了我的向善心,打開了我的想象力,她高高地擎起了照亮我生命的第一盞明燈。我的祖母是我的恩師,又是我的慈母,當(dāng)我長大了時,總是常常對人這樣提起她的。

我的祖母非常能干而有決斷,我們的本家和妯娌間每逢遇到難處的事情總要到她那邊來請教,她能剖析事理,侃侃而談。如果她是一個男子,我想,她一定能做出一番事業(yè),并會判清許多魾獄,像包龍圖一樣。我從小喜歡讀書,怕管人事,這一點大為祖母所不滿。她常斥責(zé)我道:“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眼觀四處,耳聽八方,像你這樣的呆頭呆腦,將來怎么可以做事!”又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你一味忠厚,必歸無用。”這句話到今天看來,也可說有些魾枉,因為我常覺得自己有極強烈的正義感,只是為許多長輩所逼,不敢向他們當(dāng)面說話而已。

祖母是這樣地愛我,但她不像別的太太們,只要把心愛的人放在身旁邊就感滿足。她要我到外邊去見世面,所以并不反對我出門。當(dāng)辛亥革命時,我加入了中國社會黨,希望一步跨上天,在民族革命與政治革命之后,把社會革命這個最高的階段就完成在我們的手里。民國元年,中學(xué)畢業(yè),我的同志陳翼龍君正在北京辦社會黨支部,他招我去,我怎肯不去,但此事若和家庭直說便行不通,只說北京有一家報館要我去任編輯,月薪三十元。我的父親知道了,來書不許,但我的祖母卻滿口答應(yīng),那時我的父親正在南京工作,我就由她的手里放出來了。后來我考進(jìn)了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離本科畢業(yè)還遠(yuǎn)得很,但她很放心地讓我前去。一般親戚都責(zé)備她道:“你們只有這一個孩子,為什么放他走得這樣遠(yuǎn)?如說要進(jìn)大學(xué),那么蘇州有東吳大學(xué)、上海有圣約翰大學(xué),哪一個不可進(jìn)呢!”但她很堅定地答道:“男孩子是該讓他出出遠(yuǎn)門的。”

她一切節(jié)省,只有對我買書卻極慷慨。因此,我在11歲以后就天天出入書肆,一本一本地買了回來。積少成多,一年就可有五六百冊。有時要買一部大書,須十余元或廿余元的,向她懇求,她每月只有從我父親那里收到三十元錢,一切蘇州開銷包括在內(nèi),卻肯付給我一筆書款。所以我從小懷著做一個藏書家的野心。當(dāng)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就買了幾部叢書(《惜陰軒》、《咫進(jìn)齋》、《滂熹齋》、《功順堂》……),這些書錢哪有一個不是我的祖母從千省萬省中省出來的。自從她去世以后,我為了北京歷史材料豐富,做終生居住之計,蘇州的書全帶了去。“七七”事變,孑身南行,家人把這些書寄存在燕京大學(xué)司徒雷登校務(wù)長住宅的地窖子里,以為是最保險了,不料太平洋事變起,美、日兩國宣戰(zhàn),燕大被封閉,司徒住宅所藏什物劫取一空,我祖母傳給我的這部分產(chǎn)業(yè)算是完了,我怎么不悲痛呢!

我現(xiàn)在被人稱為“歷史家”,我自己也確有搜集材料研究“史料學(xué)”的癖好。但我的父親和叔父是最不愛保存舊材料的,每隔一年半年就把各處來信和其他認(rèn)為用不著的日歷及各種宣傳品一把火燒光。我在旁邊看著,嘴里不敢諫止,心中總覺得太可惜了。父子之間的性格為什么有這樣不同呢?我很明白,這不光是先天的差異,乃是我受祖母的教育太深了。她從來不肯輕棄一張紙、一個小瓶、一些過時了的東西,所以她的房間里盡是些舊材料。她固然每隔幾個月也要整理一次,但這不過理得齊整些而已,東西的數(shù)量是只會增加而不會減少的。她的目的只為的“惜物”,覺得世上原沒有一件廢物,只要善于用它。但我承受了她的思想教育而應(yīng)用于學(xué)問工作上便成為“搜集材料”的科學(xué)要求了。

蘇州人家最重衣著,所以有“身上綢披披,家里沒有米”的諺語。我的同輩,從小就是夏穿紗,冬穿皮,而且灰鼠、銀鼠、胎羊、紫羔種類紛紛。我呢,小寒的時候只有穿夾衣,到了大寒才得穿棉衣,直到結(jié)婚的那年才穿上了一件羊皮袍。這就養(yǎng)成了我的衣著隨便,下身不怕凍的習(xí)慣。

祖母固然給我許多好習(xí)慣,但也把我養(yǎng)成了些壞習(xí)慣。她只要我讀書,不要我做一點家務(wù)勞動。例如洗衣、買菜、掃地、擦桌椅等等,我如要插手,必然被喝住道:“這些事不是你做的!”我看見家里婦女都在縫制衣服時,我也想學(xué)一學(xué),動一動針線,可是便被她們喝住道:“男做女工,爛脫胴肛。”我到廚房里去看打稻結(jié)、出稻灰、做羹湯、加調(diào)味時,那位本喜吃魚而偏擺架子不愿下廚房的孟軻說的“君子遠(yuǎn)庖廚”這句名言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我受到了這樣嚴(yán)格的管制,當(dāng)然一切勞動我就一點兒不會做了。后來,到了北方,喜歡雇騾馬,行長途,天天要打開鋪蓋,又要捆起鋪蓋時,我就不會緊緊地打成一團了,因此每被同行的朋友們所笑,我自己也有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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