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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個女長年的故事(1)

天氣真好,田莊里的人的午飯比往常吃完得快,接著就都到田里去干活了。

羅莎,女長年,獨自待在寬大的廚房中央,伴著一點點留在壁爐中心壓在那口滿是熱水的鍋子下邊的余火。她不時舀著這水,慢慢洗著她那些杯子盤子,偶爾停下來注視著那兩方穿過缺少玻璃的窗子留在長桌子上的日光。

三只很大膽的母雞在椅子下面尋找面包的碎屑。雞塒的味兒和馬房的發酵的溫暖氣息,都從那張半開著的門口透進來,而在這個熱得燙人的正午時候的沉寂中間,大家聽得見雄雞在各處喔喔地叫喚。

這女長年等到做完了她這些日常工作,抹過了桌子,打掃了爐臺,并且把許多盤子擱在廚房后墻邊的高架子上面,架子近邊是一座清脆地嘀嗒嘀嗒響著的木頭掛鐘;這時候她才透了一口長氣,感到有點兒茫然,有點兒氣悶,卻不知道為著什么,她盯住那幾堵發了黑的粘土墻,那些托在天花板底下發黑的椽子,和那些掛在椽子上面的蜘蛛網,黃黑色的青魚于以及一串串的洋蔥球兒;隨后她坐下了,感到廚房里地上那層砸緊過的泥土里發出許多味兒教她不大舒服,因為那種泥土自從很久以前就陰干了多多少少散布在里面的東西,現在受著氣溫的逼迫都向外面蒸發。這種蒸發物也滲雜著那陣由隔壁屋子里新結酪皮的乳漿傳出來的刺鼻氣味。這時候,她想如同往常一樣動手縫點兒東西,但是她沒有氣力了,于是走到了門框兒邊去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這么一來,她受到強烈的光線的撫慰,心里覺得一陣愉快,四肢里也流動著舒服之感。

正對著門,那堆覆著等候發酵的廄肥不住地騰出一道小小的閃光的水蒸汽。許多母雞在那上邊側著身子躺著打滾,用一只爪子輕輕刨著去尋覓蟻蟲兒。在它們中央立著那只很健美的雄雞。它幾乎每一轉眼之間就選擇了一只雌的,并且發出一道輕輕的召喚聲音一面繞著轉一下。那只雌的懈怠地站起來,并且用安穩的神氣接待它,屈著爪子,用翅膀托起它了,隨后雌的抖著自己的羽毛,從中撒出些兒塵土,重新又在廄肥的上邊躺下,而雄的呢,正用啼聲報告自己的勝利;于是在各處天井里的所有的雄雞答復著它,這樣從一個田莊轉到另一個田莊;儼然是它們互相送還這類的愛情挑戰。

這女長年瞧著這些雞,心里卻沒有想到什么;后來她抬起了眼睛,終于被那些開花的蘋果樹的光采,整個兒白得像是許多撲著粉的腦袋,弄得目眩起來。

忽然一匹快樂得發狂的馬駒兒,縱著前蹄并舉的驅步在她前面沖過去。它繞著那些種著樹木的壕塹打了兩個圈子,隨后突然停止了腳步,接著又回過頭來,好像對于只剩下自己一個感到詫異。

她也感到了一陣對于奔跑的羨慕,一陣運動的需要,同時,也有了一陣欲望:想躺下來,想伸開四肢,想在炎熱而且靜止的空氣里休息。她走了幾步,心里猶豫不決,閉上了眼睛,被一種獸性的舒服意味制住了;隨后,她從從容容到雞塒里去找雞蛋。一共拾到了并且帶走了13個。等到雞蛋都在酒柜子里緊緊地擱好了的時候,廚房里的種種味兒又弄得她不舒服起來,于是她走出來到草地上邊兒坐一會。

田莊里的天井,被樹木圍繞著的天井,像是睡著了的。草長得相當高,顏色很綠,一種深春的新綠,其中那些黃蒲公英的光采強烈得耀眼,蘋果樹的影子在樹的腳下聚成圓形;在房屋茅頂的脊上,長著許多葉子尖尖兒活像長劍的蝴蝶花,略略冒點兒煙,如同馬房和倉庫的濕氣都透過那層麥秸而騰起了一樣。

這女長年走到車房里了,那地方排著大大小小的車子。在壕塹的空兒里,有一個碧綠的滿種著香氣四散的紫羅蘭的大坑,她從斜坡上望見了田野,一片廣闊的大平原,其中全長著收獲物,間或還有成簇的樹,并且,這兒那兒,許許多多在遠處的干活的,真小得像是泥人兒,許許多多白馬儼然是一些玩具,正拖著一架被一個指頭兒樣大小的泥娃娃趕著的小而又小的犁頭。

她到一個閣樓里搬了一捆麥秸,把它扔在那坑里,自己再在上面坐下來,隨后,感到還不十分自如,又解開了捆麥秸的繩子,鋪好了場子,自己仰著躺下來,雙手墊在腦袋下邊,又腿伸得直挺挺的。

慢慢兒,她閉上眼睛了,在一陣甜美的柔軟意境里打著瞌睡。直到竟要完全睡著了的時候,她覺得有兩只手抱著自己的胸部,于是蹦地一下跳起來了。這是雅格,田莊里的打雜男工,一個身體矯健的比卡爾狄州的人,自從新近不久,他極力逢迎羅莎。這一天,他在綿羊棚子里做工,看見了她躺在有遮蔭的處所,于是提著輕輕的步兒掩過來,屏住呼吸,張開眼睛,頭發里邊兒還粘著些兒碎的麥秸。

他試著來擁抱她了,但是她打了他一個像她身體一樣結實的耳刮了;后來,他涎著臉兒求了饒。于是他倆并排地坐下來,并且友好地談天了。他們談到這種有利于收獲物的天氣,談到趨勢不錯的年成,談到他們的老板,一個直性子的人,隨后又談到鄰居,談到整個兒附近一帶地方,談到他倆自己,談到本村,談到他倆的幼年時代,談到他倆的種種回憶,談到他倆的久已離開的、也許永遠離開的父母們。想到這一層,她感動了,而他呢,抱著固定的念頭慢慢地移近了,靠緊她了,不住顫栗著,整個兒受了欲望的侵襲。她說道:“有很久很久我沒有看見媽了,這究竟是難受的,像這么久,大家見不著面。”

接著,她那副失神的目光瞧著遠處,向北穿過天空,直到那個遠而又遠的村子里。

他呢,陡然,抱住了她的脖子,并且重新吻她;但是,她舉起她那只握緊了的拳頭,那樣使勁地迎面打了他一下,以至于他的鼻孔里流出血來;于是他站起來把腦袋靠著一枝樹。

這樣一來,她受到感動了,接著走近他身邊問道:

“這可揍得你疼?”

然而他卻笑起來。不疼,簡直不算什么;不過她恰巧打在他臉兒的當中。他喃喃地說:

“好家伙!”接著就用贊美的神氣瞧著她,這是一種敬佩,一種完全異樣的親熱之感,他開始真正地愛上了這個如此健壯果敢的女孩子。

到了他的血停止不流的時候,他向她提議去兜一個圈子,因為倘若他倆這樣并排再坐下去,他害怕這位同坐的硬拳頭。但是她自動地挽著他的胳膊了,儼然像一對未婚的人傍晚在大街上的行動一樣,后來她向他說道:

“對不對呀,雅格,像那樣子看不起我。”他抗議了。不是,他并沒有看不起她,不過他是鐘情的,事情不過如此。

“這樣,你真愿意和我結婚嗎?”她說。

他不免遲疑。隨后,他趁著她出神地向前面遠望的時候,就從側面來端詳她。她有一副緋紅而又飽滿的腮幫子,一個在她短衫的印花布里邊兒繃起的胸脯,一副潤澤豐肥的嘴唇和一條幾乎精赤而正滲出小汗珠兒的脖子。他覺得自己重新又被欲望制住了,末了,他的嘴附在她的耳門邊喃喃地說道:“對的,我很愿意。”

這樣一來,她把自己那雙胳膊擱在他脖子上,并且長久地吻他了,簡直教他喘不過氣。

自從這個時候起,那種無窮盡的愛情故事在他倆之間開始了。他倆在各處的角落里互相逗著玩兒,他倆趁著月光在一座麥秸垛子的掩護之下互踐約會,并且仗著桌子的遮蔽,在下面彼此各用自己那雙釘著鐵件的粗皮鞋、向對方的腿上弄出許多發青的痕跡。

后來,漸漸地,雅格竟像對她厭倦了,他躲避她幾乎不再和她說話了,不再想法子和她單獨相遇了。于是她常常懷疑了,發生一個大的憂慮了;后來,經過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懷了孕。

最初,她不免驚愕,隨后起了一陣激怒,而且每天怒氣增加,因為她簡直沒有法子找得著他,他呢,真費盡心思躲避她。

末了,某一個夜間,田莊里的人通通睡著了的時候,她靜悄悄地走到了外邊,系著短裙,赤著腳,穿過天井,然后推開馬房門,雅格就睡在馬房里面一只擱在馬槽頂上滿盛著麥秸的大筐子里。聽見了她進來,他假裝打鼾;然而她攀到他身邊了,后來,跪在他的側邊,推著他直到他爬起來才住手。

到了爬起坐著的時候,他才問:“你要什么?”她咬緊了牙齒。怒氣教她渾身發抖了,說道:“我要,我要你娶我,因為你從前答應過和我結婚?!彼_始笑著,后來說道,“哼!倘若一個人把一切和他出過岔兒的女人都娶過來,那就不好辦了?!?

但是她抓住了他的脖子,不等他來得及沖出她這個猛烈的拘束就撳倒了他,接著扼住了他,很近地對他喊著:“我肚子大了,可聽見,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過氣來,發喘了;后來,他倆就都不動彈也不說話地待在黑暗的沉寂里,僅僅聽見某一匹馬從槽里拖著麥秸然后慢慢嚼碎的牙床聲響。

雅格懂得了她的氣力比他的強些,于是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好吧,我一定娶你,既然是這樣。”

但是她不再相信他的話了。

“立即,”她說,“你立即當眾報告結婚的日子?!?

他回答道:

“立即。”

“你把這件事憑著仁慈的上帝發誓。”

他遲疑了幾秒鐘,隨后打定了主意:

“我把這件事憑著仁慈的上帝發誓?!?

這樣一來,她放松那幾個指頭兒,再也沒有多說一句就走了。

從此她又有好幾天沒法兒和他說話了,并且那馬房,從此每天一到夜間都用鑰匙從里面鎖好了,她害怕惹起閑話,竟不敢鬧出響動來。

此后,某一天早晨,她看見另一個打雜工友進來吃飯。她問道:

“雅格走了?”

“一點也不錯,”另一個說,“我接了他的位子?!?

她開始發抖了,簡直沒有氣力從壁爐里面取下那只懸著的湯罐子;隨后,到了大家全去上工時,她走到了樓上的臥房里,然后把臉兒伏在枕頭上面哭起來,免得被人聽見。

在這天的白天里,她試著用那種并不引起旁人疑惑的方法去探聽,但是她老是想著自己的不幸,乃至于以為看見一切被她詢問的人都會對她陰險地笑。以后她不能得到一點兒消息,只知道雅格早已完全離開這一帶了。

這樣一來,對于她,一種繼續不斷的困苦生活開始了。她如同一架機器樣地工作著,沒有想到自己做的什么,腦袋里藏著這樣一個念頭:“設若有人知道這件事兒呢!”

這個不變的煩惱教她真沒有能力去推想了,以至于明明感到惡評就會來,她連種種避免這個惡評的方法,也都不去尋找了,日子越來越近,無可補救,而且確定得像是催命的死神。

每天早晨,她起得比其余的人都早,并且用一種激烈的固執態度,對著一小片供她梳頭之用的破鏡子盡力注視自己的腰身,想看一看是否當天就有人看得出來,她憂愁極了。并且,在白天,她不時停止自己的工作,為的是對自己從上到下細看一遍,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把自己的圍腰裙兒凸得太高。

好幾個月過了。她幾乎不說話了,到了有人問她一點什么的時候,她竟不懂了,神情慌張,目光發呆,雙手發抖;這樣子引得她的老板說話了:

“好孩子,近來你真笨!”

在禮拜堂里,她總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并且不敢到懺悔室里去,很怕撞見了長堂的神父,她以為他有一種超于人類的力量能夠看得見她的心事。

在吃飯的桌子上,同伴們的注目現在竟教她因為憂慮而發暈了,她始終揣想已經被那個看牛的小子看出來,這小子是一個早熟而又狡猾的家伙,他那副發亮的眼光是不離開她的。

某天早晨,郵差給了她一封信。她從來沒有接過什么信,于是心里非?;艔?,弄得她非坐下不可了。他寄來的,也許?但是她識不得字,所以一直發愁,對著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兒抖個不住。她把紙兒擱在衣袋里,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任何人;好幾次停住自己的工作,去仔細注視那些排列得勻勻稱稱而且末尾用一個簽名作結束的成行的字兒,空空泛泛指望自己就能陡然一下子明白其中的意義。末了,正當她因為焦躁和掛念幾乎變成瘋子的時候,她去找本村里的小學教師了,這位教師請她坐下然后念起來:

親愛的女兒,此信為的是通知你,說我不很對勁兒;我的鄰居,鄧都老板,提筆叫你回來,倘若你能夠的話。你母親的代筆人凱塞爾·鄧都她一聲也沒有響就走了,但是一到她是獨自個兒的時候,立刻倒在路邊,兩條腿都軟了,后來一直在這地方待到了黑夜。

回到田莊里,她向田莊的主人說起自己的不幸,田莊的主人任憑她愿意離開多久就離開多久,在她沒有轉來以前,他允許找一個做零工的女子來代替。

她的母親本來是病得垂危的,她到家的那一日她母親就死了;第二天,羅莎就生了一個只有7個月的男孩子,一副難看之至的小骨頭,瘦得教人毫毛倒豎,并且他好像老是不舒服,因為他那雙干枯得如同螃蟹腳爪樣的小手痛苦地痙攣著。

然而他卻活下去了。

她說自己結過婚,但是不能夠由自己照顧孩子,于是把他交給了鄰居,他們答應替她好好兒照顧。

她轉來了。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被她留在遠處的弱小生命在她那顆受到很久折磨的心里,仿佛一道曙光似的引起了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愛情;后來這愛情又變成了一種新痛苦,一種時時刻刻都存在的痛苦,因為她離開了他。

而最使她傷心的事,就是一種瘋狂的需要使她想吻他,想彎著胳膊抱他,想使自己的肌肉感得到他的小身體的溫暖。夜間她睡不著;整天想著他;并且,在傍晚,工作一完,她就坐在壁爐跟前,固定地瞧著它,如同那些想著遠方的人一樣。有人竟漸漸諷刺到她的對象了,并且有人鬧著玩兒說她應當是有了愛人兒,問她這愛人兒是不是漂亮,是不是高大,是不是有錢,預備哪一天結婚,哪一天行洗禮?后來,為著能夠獨自暗地里流眼淚,她時常躲避旁人,因為這些問題如同許多鋼針一般刺到了她的皮肉里。

為著排解這些煩惱,她用奮發的姿態來開始工作了,然而,始終想著自己的孩子,她尋覓種種方法來為孩子多積點錢。

她打定主意加倍地工作,想使旁人不能不增加她的工資。這樣一來,她漸漸包攬了周圍的日常工作,所以老板辭退了另外一個女長年,因為自從羅莎勤勞得像是兩個人以來,那一個竟變成了不必要的,在面包上,在燈油和蠟燭上,在種種被旁人隨便撒給雞吃的糧食上,在那些被旁人略為浪費的牲口草料上,她都能夠節省。對于老板的錢財,她慳吝得如同是自己的似的,并且,買進的東西極力求其便宜,而田莊里的出產,極力盡高價賣出,極力打破那些出售物產的鄉下人的詭計,買進和賣出,苦工的管理,伙食的帳目,只有她注意這些事情;于是,沒有多久,她成了不可少的人了,對于自己四周的事,她使用一種這樣的監督功夫,以至于在她管理之下的田莊不可思議地興旺起來了。附近三四公里的圈兒里,大眾都談到“瓦蘭老板的女長年”;而這個田莊的主人向各處重復地說:“這女孩子嗎,真比金子還值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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