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草木皆兵
- 豐臣秀吉(二)
- (日)吉川英治
- 5339字
- 2015-04-08 16:58:08
此時已是深夜。就在這天,藤吉郎造訪了蜂須賀村。
夜色中,只見一個馬童牽著兩匹坐騎,從蜂須賀村朝著清洲方向走去。
那兩個人究竟是不是小六正勝和藤吉郎,沒人知曉。
當日深夜,在清洲城的一個房間里,信長召見了這兩個人,并與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這事除了極少數(shù)人和那個叫渡邊天藏的馬童外,幾乎沒人知道。
第二天,小六的親筆書信便從蜂須賀發(fā)往了四面八方。
那些看到信的人,立刻就趕到了頭領(lǐng)的府上。
這些人是筿木鄉(xiāng)的河口久助、科野村的長井半之丞、柏井的青山新七、秦川的日比野六太夫、守山的梶田隼人以及小幡鄉(xiāng)的住人松原內(nèi)匠。
很顯然,他們都是小六手下的流浪武士,已跟隨小六多年,就像將軍手下的大名[4]一樣。這些人廣泛分布于鄉(xiāng)村、部落和山野間,同時他們各自還豢養(yǎng)著大量兇殘、暴虐的武士,只為天下一旦有變就伺機而動。
此外,小六的弟弟七內(nèi)、又十郎,以及他的叔父、堂兄等族親也特意趕到此地。
這些人見到小六后,不禁大吃一驚。
他們發(fā)現(xiàn),十年前被小六趕出家門的渡邊天藏居然也在座。
“召集各位前來,其實是有要事相商……”隨后,小六將自己決定與齋藤家斷交、與織田家結(jié)盟的事情告訴了眾人。
“另外,還有關(guān)于天藏的事。”接著,他又對外甥天藏的情況進行了說明。
最后,小六說道:“現(xiàn)在有誰不同意我的決定?有誰還對齋藤家戀戀不舍?如果有,我絕不會勉強你!你盡可以隨時離開。即便你趕去向齋藤家通風報信,我小六正勝也不會埋怨你!”
可是,席間沒有一個人離開。不過,眾人也沒有立即表示同意這個決定。就在此時,藤吉郎打斷了小六的話,走到眾人面前。
他先客套了幾句,隨后話鋒一轉(zhuǎn)。
“現(xiàn)在,主公信長大人要命各位去洲股筑城。在下知道,各位已習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不愿受他人驅(qū)使。可是世事在變,也許不久的將來,你們所居住的山野就不復存在了。否則,社會就不會繼續(xù)進步。當初就是因為室町將軍的內(nèi)政不穩(wěn),才產(chǎn)生了流浪武士這一特殊群體。隨后,將軍家也迅速土崩瓦解。自此天下大變,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各位不僅要為自己的將來著想,更要為自己的子孫后代著想,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重歸正道,輔助織田家稱霸天下!”
藤吉郎一語終了,在座的人仍是沉默不語。不過,他們也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不滿。這些平日里渾渾噩噩的人,仿佛突然被什么東西驚醒了。
“我沒有異議。”松原內(nèi)匠首先打破了沉默,緊接著很多人都跟著表態(tài)。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也同意!”
這一次,大家終于達成了共識。
同時,這些綠林豪杰還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既然決定為織田家做事,就一定會誓死效忠到底。”
耳邊不斷傳來伐木之聲。
每當人們把伐好的木頭放入木曾川的上游時,就會濺起一大片水花。如果將木頭捆成木筏,使其順流而下就會抵達木曾川的下游。在這里,木曾川與北面而來的揖斐川、西面而來的藪川匯合,形成一大片縱橫交錯的水路平原。這里就是美濃、尾張兩國的交界之地。
洲股就在這里,也有人稱其為墨股。
《十訓抄》[5]中曾對洲股做過如下描述:
中國大唐,有河為蜀江,其水可以染錦緞,對此詩歌中多有記載。日本的墨股亦有此樣大河,常年暴雨頻發(fā),即便識水性之人亦難渡河。
從上述文字中,我們不難想象出洲股地區(qū)的原始風貌。
藤吉郎筑城的地點位于洲股靠近尾張一側(cè)的面積有限的土地上。之前,佐久間、柴田等人就是在這兒半途而廢、大敗而回的。
“那些人真是傻瓜,難道他們想用石船來填平大海?”
河對岸的齋藤家的士兵手搭涼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臉上盡是嘲笑和鄙夷。
“快看哪!那邊派來了第四批人!”
“哦?……他們真是死不悔改呀!”
“快看快看!”
“這次他們派誰來送死呀?雖然我們兩國在交戰(zhàn),可看到有人來送死,我們也于心不忍呀!至少要讓我們知道他是誰呀!”
“據(jù)說這次的指揮官叫木下藤吉郎。沒聽過這個人哪!”
“藤吉郎,如果是他來,山里的猴子一定會很高興吧!這個人是織田家的低等武士,就是一個年俸五六十貫的足輕頭目而已。”
“他們竟派一個如此不起眼的人來負責筑城,織田家不是在開玩笑吧!”
“是不是有什么陰謀?”
“我也這么覺得。他們可能想借此人吸引我軍的注意力,然后從河的另一邊突然襲擊我們。”
盡管美濃軍天天看到洲股在修城,可他們并沒當回事。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藤吉郎率領(lǐng)蜂須賀的精壯之士剛一趕到洲股,就立即開工。在那之后,洲股雖然下了兩三次大雨,卻并未對工程造成大的影響,而且雨勢還十分有利于木筏順流而下。盡管工地會時時受到大雨的沖刷,工人們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只要看到太陽剛一露頭,他們就會立刻開工。這兩千多流浪武士不眠不休、奮力工作。不管最終是天力擊敗人力,還是人力戰(zhàn)勝天力,他們都決心奮戰(zhàn)到底。
當初從蜂須賀出發(fā)時,流浪武士的數(shù)量只有兩千多,而此時洲股工地的工人數(shù)量已有五六千之多。這是因為流浪武士們把自己那些游手好閑的朋友也叫了過來,而朋友又把自己的朋友叫到這里。
挖地基、堆石塊、擔土、堆沙包、疏導水勢,不用藤吉郎親自指揮,工人也干得有條不紊,工程的進展非常順利。
論起治理洪水、修筑城池之事,這些浪跡山林的流浪武士要比藤吉郎更加得心應手。
而且,他們每個人心中還都有這樣的愿望:
“不久,我們就要在這城里安家落戶了!”正因為有了期盼,這些平日里自由懶散的人才能如此認真工作,同時他們也為自身的改變感到滿足和快樂。
“即便現(xiàn)在突發(fā)洪水,木曾河掀起驚濤駭浪,我們的城池也會安然無恙。”
還不到一個月時間,大部分城池就已建好,而且周圍的道路也已貫通。
“……好奇怪呀!”河對岸美濃國的士兵,手搭涼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臉上盡是不屑之情。
“對面的工程還挺像那么回事嘛!”
“你說的是河對岸的工事嗎?”
“是的。雖然城墻還未修好,但工程的進展好像很順利喲!”
“我們并沒看到土木工和泥瓦工啊!”
“要修好整座城,起碼還要一百天吧!”
這些百無聊賴的士兵,議論著對面的工程。
木曾川的河面很寬。即使天氣晴朗,河面上升起的陣陣煙靄也使得對岸難以看清工地的情況,那些美濃士兵只是偶爾能聽到工地的號子聲和鋸石之聲。
“這次我們是否趁著他們工程未完之時,再來一次偷襲?”
“好像不讓采取行動哪,這是不破平四郎大人下的命令。”
“什么?”
“這次我們先不出擊,讓他們折騰去!”
“難道我們就一直看著他們完工?”
“之前,我們一見到對方筑城或是立即采取行動將他們擊潰,或是待他們的工程完成六七成時,一舉將其化為烏有。而這次,我們要一直靜候他們的工程臨近竣工。這就是上頭的命令。”
“上頭想怎么做呢?”
“當然是要奪取他們的城堡。”
“原來如此。我們先讓他們筑城,然后再將其據(jù)為己有。”
“這就是此次的作戰(zhàn)目的。”
“哦,真是一條妙計啊!織田家之前派來的柴田、佐久間等人比較難對付,可這次的木下藤吉郎不過是個足輕頭兒……”
士兵們正聊得起勁,突然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有人來了。于是,眾人慌忙趕回哨所,哨兵也在崗位上站好。
此時,從上游駛來一葉小舟,停靠在美濃邊境處。一位留著鋼髯的武將和三四個隨從從船上走下來,隨后又有人從船上牽下一匹馬。
“老虎來了!”
“鵜沼的老虎來了!”哨所里的士兵們用眼神交流著。
這位留著鋼髯的武將就是木曾川上游鵜沼城的主將,被譽為“美濃老虎”的大澤治郎左衛(wèi)門。
此人就是恐怖的代名詞,如果稻葉山城下的孩子聽到“老虎來了!”,恐怕都會被嚇哭。只見大澤治郎左衛(wèi)門的眼睛、鼻子在鋼髯中隱約可見,此時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哨所里的士兵們凝神靜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不破大人在嗎?不破大人在嗎?”治郎左衛(wèi)門問道。
“大人在指揮所。”
“把他叫來!”
“是。”
“雖然我可以去指揮所找他,不過,我們在這里談更好。就說我找他,快去把他叫來。”
“是,明白。”小兵答應一聲,立即跑開。
不一會兒,不破平四郎帶著五六個隨從以及剛才那個小兵,快步朝河岸方向走來。
這只“老虎”要談什么事?被治郎左衛(wèi)門叫到河邊,平四郎有些不悅。
在洲股的西岸,也就是織田軍所在地正對面的二里地左右的范圍內(nèi),駐扎著六千多名美濃軍,而不破平四郎就是這支軍隊的最高長官。
“不破大人,有勞您屈尊前來,在下不勝感激!”
“都是為國事,何談操勞。不知大人叫我前來所為何事?”
“就是為了那件事。”說著,大澤治郎左衛(wèi)門指了指對岸。
“您是指洲股的敵軍?”不破平四郎也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的。我知道,大人肯定一直在監(jiān)視著他們。”
“即便您不說,我們也會這樣做,這一點請放心!”
“有件事,我很難開口。盡管本人奉命掌管上游的鵜沼城,但我不能只掃門前雪。”
“這是自然。”
“所以,我偶爾也會乘小船沿河查看下游的狀況。今天,我來到這里,著實吃了一驚。眼看要錯失戰(zhàn)機,而你們卻還是不慌不忙,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您所說的‘錯失戰(zhàn)機’是指什么?”
“敵軍的工程進展神速,眼看就要竣工了。雖然從這兒看過去,對面只完成了兩道堤防,城墻也只建了一半,可這些都是敵人的詭計。”
“哦。”
“我估計,工人們一直躲在工地后方的山坳里干活,現(xiàn)在他們肯定已將筑城所需的石材木料組裝好,塔樓、城墻自不必說,恐怕就連吊橋及城內(nèi)的一切器具也已準備完畢了。”
“嗯、嗯……原來如此。”
“此時,敵軍白天忙于筑城,夜晚定然疲倦,從而放松警惕。而且,他們的軍隊里還有很多不懂打仗的工匠。如果我們上游、下游及正對岸的三股軍隊趁夜色同時出兵,肯定能將他們一舉擊潰。如果你們放松了警惕,說不準明天天一亮,對面就會突然豎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到時后悔也來不及了!”
“言之有理。”
“您想到這一點了嗎?”
“哈哈哈!大澤大人,莫非您就是為了說這些而特意叫我過來的?”
“正因為我想到您可能會懷疑我的話,所以特意把您叫到河邊來說。”
“您太多慮了。您這樣的武將,思維實在太過簡單。難道我會看不出?這次敵軍在洲股筑城是故意偽裝出進度緩慢的樣子。”
“原來您知道。難道您是故意要讓他們修好城池,然后奪取過來,作為我們美濃國壓制尾張的一個落腳點?”
“正是如此。”
“稻葉山也是這個意思。可是,這個計劃有可能因錯誤估計敵人而使自己陷入危險。我治郎左衛(wèi)門決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軍滅亡。”
“您為什么說我軍會滅亡?這一點,平四郎十分不解。”
“只要您豎起耳朵認真傾聽對岸傳來的工匠們的號子聲、工地上的作業(yè)聲響,就能猜得出他們的進度。那邊兵力甚多,一片眾志成城、熱火朝天的陣勢,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于之前佐久間、柴田筑城時的情景,這次的指揮官是志在必得啊!我想,他的能力肯定不在織田信長之下。”
“哈哈哈哈!”聽到這兒,不破平四郎不禁捧腹大笑,還譏諷治郎左衛(wèi)門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由此看來,同一國的將領(lǐng)之間意見也會有分歧。聽到對方的嘲諷,治郎左衛(wèi)門咂了咂嘴,說道:“反正我警告過你了。你要笑就笑吧!到時候你就相信我的話了!”
說完,他叫人牽來馬,在三四個隨從的陪伴下憤然離去。
其實,美濃也并非沒有獨具慧眼之人。大澤治郎左衛(wèi)門的預言,在之后不到十天的時間里就應驗了。洲股筑城進展神速,僅用兩三個晚上就已粗具規(guī)模。
“他們的工程也太快了吧!”
清晨,當美濃的士兵照例朝河對岸張望時,赫然發(fā)現(xiàn)對面已聳立起一座堅固的城池。
見此情景,不破平四郎摩拳擦掌。
“好了!現(xiàn)在該我們行動了!”
他的部隊十分善于渡河夜襲,這次他還想同之前一樣,趁著夜色一舉攻占洲股城。
然而,這次的對手卻不同以往。藤吉郎早已做好迎敵的準備,而且他手下還握有蜂須賀的兩千流浪武士,這些人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這座城是用我們的血汗鑄成的,決不能拱手讓人!”
另外,藤吉郎的戰(zhàn)法也不同以往。這些流浪武士如同虎狼之師,所用的長刀異常鋒利,絕非佐久間、柴田軍隊的武器可比。
戰(zhàn)斗剛一打響,美濃軍的木筏、小舟就被燒毀大半,見到戰(zhàn)事不利,不破平四郎立即下令:“撤!”
可是,為時已晚。
從洲股新城至河邊,躺著近千具美濃兵的尸體,僥幸活命的人已顧不得這些,只管拼命逃竄。由于船只被燒毀,這些殘兵敗將只能沿著木曾川逃命。即便這樣,蜂須賀的士兵也毫不手軟,一路窮追猛打。這些流浪武士慣于走山路,追趕逃兵毫不費力,最終美濃兵落得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隔了一夜,不破平四郎又集結(jié)了兩倍的兵力,再次向洲股發(fā)起了攻擊。
第二天破曉,洲股一帶及木曾川的河水,都已被鮮血染紅。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城里高奏凱歌。
“今天的早飯好豐盛啊!”士兵們歡呼雀躍著。
平四郎決定孤注一擲,他打算集結(jié)上下游的美濃兵,在下一個暴風雨夜發(fā)動第三次進攻,將敵軍一舉擊潰。
然而,不只是上游鵜沼城的大澤治郎左衛(wèi)門對他不理不睬,其他將官也沒有響應他的計劃。
又是一個暴風雨夜,洲股河波濤洶涌、驚濤駭浪。洲股城里的流浪武士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慘烈的戰(zhàn)爭。
盡管織田軍也有大量死傷,但美濃軍的損失更為慘重,簡直無異于全軍覆沒。
此役之后,對方就一蹶不振了。
自永祿五年(1562年)至當年年底,美濃軍再沒發(fā)動任何進攻。
在這段時間,藤吉郎完成了剩余的工程。第二年一月份,他和蜂須賀的小六一起回清洲城向信長報告,并回城里過年。
在他出外筑城的這段日子,清洲城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因為清洲城的地理位置不佳,所以織田家將城池搬到了小牧山,這也是他們之前就有的打算。
于是,很多百姓也跟隨信長把家搬了過來,小牧山一帶一時間很是繁華。
后來,信長在新城里接見了藤吉郎,并對他大加犒賞。
“我們之前就有約定,如果你能在洲股筑城,以后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還要賞你年俸五百貫。”
君臣談話之時,信長的心情一直非常好,最后他還為一直沒有本名[6]的藤吉郎取了一個新名字——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