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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街上流行人來瘋

  • 自由談文學
  • 李國文
  • 7826字
  • 2015-04-14 20:45:12

1

顛倒,是常會發生的事情,不足為奇。

昨天的真理,今天的謬誤,往日的毒草,如今的香花,這種經過一段時間沉淀以后,所做出的重新判斷,我們稱之為還歷史本來的面目。

但這也不容易,事后說起來總是輕巧的,可過程本身,卻決不輕松。有時候,明明白白知道那是錯的,可由于這樣和那樣的原因,你得認為那是“對”的,這當然很糟糕,但我們大家差不多都領教過。當其時也,也許你的良知,使你不甘隨大流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但你決不會,也不敢逆錯誤潮流而動,錚錚而言,擲地有聲,說那是鹿,而不是馬。拍案而起的勇敢者不是沒有,但為數一定很少。于是,沉默的大多數惟有等待一途,人們會抱著這樣一個信念,哪怕要等好多好多年,哪怕已經蓋棺定論、板上釘釘,總會有那么一天,該顛倒的,終究要顛倒過來的。

這大概就是人類的長處了,也是與動物的區別所在。否則,人類失去了這份自我完善的能力,這世界也許早就沉淪,也無進化可言了。

但也不是所有的顛倒,都應該顛倒過來,那些不該顛倒的顛倒,譬如,就人而言,人鬼顛倒,人妖顛倒;就事而言,是非顛倒,黑白顛倒,如果也顛倒過來的話,就要弄得老百姓莫知所從了。近年來,魯迅先生忽然被狗血噴頭,周作人忽然被香火供奉,就是文壇上的一份最大的顛倒。最初,實行者還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邇來,則明火執仗,為周作人鳴冤叫屈,至于糞土魯迅,則成一股甚囂塵上的風氣。

任何一個具有正常思維能力的人,對周氏兄弟,一個大大縮水、一文不名,一個金身重塑、供奉廟堂的現象,都會匪夷所思的。一個貶值掉價,一個行情飆升,斗士被辱罵,漢奸最光榮,這世界究竟怎么啦?也真是令人嗟嘆世情之詭薄,人心之險惡。對于最起碼的公正或公道的認知,度量衡竟能失準到這樣差勁的程度,也不知道這個社會吃錯了什么藥?

最近,我讀了一篇《且看罵魯迅的狂人》的文章,給我一點啟發。此文刊于1999年1月29日的《羊城晚報》的《書趣》版,作者署名為閔良臣。他在文章中這樣寫道:“1998年11月20日南京某報登出頭條新聞,其中就有幾位所謂‘天才’的狂人,對魯迅口出狂言,大放厥詞。這個說:‘魯迅是塊老石頭……他的反動性也不證自明。對于今天的寫作而言魯迅也確無教育意義。’那個說:‘我們根本不看老一輩的作品,他們到我們這里已經死亡。’”

在這篇文章里,作者用郁達夫《懷魯迅》的一句話,來回敬那些發表高見的勇士,實在是意味深長的。“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如果將郁達夫這番話,反其意而用之,那就是:一個出漢奸,出許多漢奸的民族,說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大約是不會錯的。而出了漢奸,還要加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假如是這樣的話),以此類推,說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也不算為過。

閔先生的文章中還寫道:“有人說:‘魯迅小說絕對比不上郁達夫,他的雜文誰都可以寫……’更有人說:‘魯迅在文學上的成就與他的地位不相稱。他的大多數作品一般作家都能達到。以魯迅來衡量文學,標準太低,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發展。在我們這個圈子里,魯迅早已是個過去的話題。’”

看到這里,我不禁想起十年“文革”期間,郭沫若先生一時興起,寫的一部享“譽”華夏、風行神州的《李白與杜甫》了。當時,他之所以要把詩仙與詩圣拉到一塊兒來比,不遺余力地推崇李白,百般譽揚,想盡辦法地埋汰杜甫,奚落備至,說白了,那是專為一位特定讀者而寫,具有強烈的政治目的。但如今把郁達夫的小說評為A ,而將魯迅的小說評為B-的勇士,該不至于抱有郭老的宏圖大志,有投桃報李之盼吧?

所以,我想,這樣的比法,恐怕更接近于上海弄堂里的頑童,并排站著,比賽誰尿得更高更遠的游戲心理作怪,和小孩子人來瘋的表演欲吧?那么,這些“罵魯迅的狂人”,憤世嫉俗的同時,某種程度上還保存一份童真未泯的率直和可愛呢!

把郁達夫和魯迅拉在一起比小說的長短,就如同要將福克納和普魯斯特,定出上下,把茨威格和川端康成,分出高低一樣,是徒勞無功的事。大師與大師之間,是沒有可比度的,因為每一位大師,都是歷史上的惟一,也就是黑格爾說的“這一個”。如果硬是要比,那就是明初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里所說的,“庸人孺子,見畫必看,妄加雌黃品藻,本不識物,亂訂真偽,令人氣短”了。

我的寫作間,約三個平方大小,很奢侈地擁有一扇朝西的窗子,可以感受下午三四點鐘的陽光,這對我垂暮的年齡來說,倒也十分吻合。窗對面為另棟樓高聳的山墻,其間為一不通行的夾道,每當學校放學以后,就會有一些小朋友,來這里玩耍。玩累了就坐下來唧唧喳喳,時常聽他們夸耀自己的家庭成員:“我媽是處長!”“我爸是局長!”“我哥是團長!”“我姐是空中小姐!”到底誰高誰低,小孩子們經常爭得不可開交。偶爾,我也推開窗,參加他們的討論。說實在的,局長和處長,或許能比,而解放軍的一位團級干部,與一位飛洛杉磯的空姐,我也說不上來誰大誰小。

想起窗外孩子氣的爭論,倒也覺得“罵魯迅的狂人”,頂多是意氣用事罷了,年輕人的叛逆行為,或許應該加以理解;而那些變著法兒想為漢奸正名者,才真正令人齒冷,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不該顛倒的顛倒,恕我說句不敬的話,就怕有為鬼作倀之嫌了。

但愿,也是屬于一種人來瘋的表演行為。

2

人來瘋,是病,又不是病。你說它是病,就是病,你說它不是病,也就不是病,因為人來瘋死不了人。但人來瘋現在愈來愈成人化,一些老爺們兒、老娘們兒,還是有頭有臉的,也人來瘋,而且有癮。

其實,那是兒童成長期間才有的心理失控現象。

一位醫生朋友對我講,人來瘋,屬于醫學上定名為“兒童多動綜合癥(MBD)”的一種癥狀。多動癥,通常發生在三歲到六七歲的兒童身上,主要表現為病兒活動過多,不能休止,甚至不擇時間、場合,跳蹦鬧亂,總處于躁動不寧、心神激奮的狀態之中。這樣的病兒,注意力很難集中15分鐘以上,情緒起伏不定,行為鮮能自律。因此,所作所為,事前既不加思考,更不顧后果,具有很大的沖動性。由于不能自控,加之精神亢奮,所以,在群體中往往不能依秩序活動。

“需要治療嗎?”我請教醫生。

“如果僅僅是人來瘋的話,倒也用不著,長大以后,不藥而愈,這種現象就自行消失了。”

我們稱之為人來瘋的孩子,就是當家里來了客人以后,環境有所改變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情不自禁的,超過一般活潑、活躍程度,近乎張狂的興奮狀態。譬如,跑來做個鬼臉啊,在門外發出怪聲啊,亂跳亂蹦故意撞倒什么啊,跟頭把式做出各式可笑動作啊,這種神經質的表演,其實,目的只有一個,是要引起來客對他的注意,使屋子里的人意識到他的存在。

而成年人的人來瘋現象,則是社會公共關系日趨表面化、競爭化、商品化的結果,尤其對一些表現欲強的人士,即或上了年紀,七老八十,到了人多的場合,有時也很人來瘋的,捏捏小姑娘的臉蛋啦,說些語驚四座的瘋話啦,在飯桌上點著牌子要酒啦,告別時死死扳住小姐的手不放啦……也是很想引起在場人士對他的注意的。

這也是古已有之的。最近,讀《且介亭雜文》(對不起,恐怕要讓先進們訕笑了,還在看這些“早已是個過去的話題”的魯迅作品),其中有一篇記他買了一部禁書《小學大全》的文章,講了一個清代人來瘋的故事,挺有意思。

故事的主人公叫尹嘉銓,是位道學先生,講《朱子集注》,極負盛名,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當于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長官,熬到這個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這樣:沒有錢的時候,物質欲望特別強烈;有了錢以后,權力欲望就會上升;而在官癮、錢癮都滿足以后,求名的欲望就會濃厚得可怕。

沒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熱,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與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舉世聞名。按說,一個人當上了皇帝,譬如楊廣,應該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滿足吧?不,他對大臣楊素說,我的駢體文、四六句,也是滿朝第一,當仁不讓的。由此看來,名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的。

小孩子人來瘋,希望大人注意他,恐怕是初級階段的求名。所以,成年人的人來瘋,或顛三倒四,裝瘋賣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調;或怪叫兩聲,仰天大吼;或故作謬論,語出驚人,都是為了求名,自己炒作自己,而企圖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是一點也不必大驚小怪的,至少在文壇,大家早就司空見慣的了。

尹嘉銓已經離休回到老家河北博野,做一名體面的鄉紳了。論理,享他老太爺的清福吧!不,他不大甘于寂寞,因為“名”這個東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沒救,一生一世也擺脫不了,乃至死了以后,墓志銘怎么寫,都是要斟酌再三的。所以,尹老先生想出來向乾隆為他父親請謚,就是被名欲弄得不安分起來的。時下,我們看到,作品是放在頭條,還是放在二條;是得正式獎,還是提名獎;評級為一級二級,還是一級半,或二點五級;在悼詞里,是“堅強的”,還是“堅定的”;是“久經考驗的”,還是“忠誠的”,一個個都會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地討價還價,急得面紅耳赤的。看來,這是“名”之酷愛者的古今同好了。

魯迅先生寫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經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謂‘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罷,雖然欲得的乃是‘名’,也還是一樣的招了禍。”

“戒之在得”,說來容易,做到卻難。近年來,文壇上有那么幾個人,文章寫得不那么太壞,可以,但絕說不上寫得很好。能力有大小,才華有高低,這本也無礙,誰也沒規定凡寫必傳世,必不朽,方算。但這些人常常“功夫在詩外”,非要在書齋外面奔走競逐,非要跑到腳后跟不落地,謀一個什么頭銜。好像有了這頂桂冠,立刻那作品像鍍了層金似的,就能洛陽紙貴了。其實,作家水準如何,學養怎樣,能吃幾碗干飯,是個什么量級,一天看不清楚,兩天弄不明白,天長日久,總也八九不離十吧。

即使封為作家之王,作家之帝,又如何,能改變他們先前說不定是草包的實質嗎?墻上蘆葦,山間竹筍,毛澤東早就嘲笑過的,但笑者自笑,撈者照撈,他們偏要頂這尊桂冠,贏這份虛名。有時不禁替他們設想,深夜捫心,會不生出“所為何來”的感嘆嗎?但這等人,永遠感覺良好,或者永遠感覺麻木,用熱水燙燙那腫脹的腳后跟,第二天繼續追名逐利,絕不嫌累的。

由此也可資證尹嘉銓為名所誘,為名所驅,竟敢做出令乾隆爺都大為光火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公元1781年4月,乾隆西巡五臺山回蹕保定,在籍休致的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人來瘋了。當然,這樣的接駕盛典,他這個侍候過乾隆的大臣,怎么能缺席呢?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北眺望,會不會從大路上飛來一匹快馬,奉圣旨,傳召老臣尹嘉銓入覲。他后來才明白,保定府、直隸省的現任官員,才不愿意他老人家出現,而分去一份圣眷皇恩呢!這也是所有冀圖固寵的臣下,希望皇帝的眼睛只看到他一個人的自私心理。這位道學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來,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人來瘋,是一種容易成癮的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作家也上了報紙的娛樂新聞版,在報屁股上,男女文人與歌星、影星擠在一起,頻頻出鏡,常常亮相,成為大眾傳媒的主角,就是因為癮在驅動著。有的作家,天下何人不識君,已經相當知名了,還嫌不足,還要與黨羽們,三日一新聞、五日一消息地炒作。因為,人來瘋成癮之后,最怕偃旗息鼓,最怕鴉雀無聲。如果說,作家怕傳媒冷淡,那么乾隆爺到了離博野幾十公里的保定,竟不召見尹嘉銓,他為之痛苦欲絕,再正常不過了。

博野在蠡縣、安國之間,離保定府,要是開桑塔納,也就幾十分鐘的路程,照老先生退下來的三品官,享受二品的離休待遇,肯定地方政府會給這位京官配官轎或馬車的。要不,他自己去一趟,盡一份老臣護駕之心,人家不會用亂棍將他打將出來;要不,他就現實主義,死心塌地在家待著,只當沒有發生這回事,也就人來瘋不了。四月份,雨前毛尖也該上市了,泡杯新茶,與夫人、小妾調調情,也是怪不錯的養生之道嘛。

可他做不到,癮燒得他坐立不安。

那就去吧,步行到保定,早發也就夕至了呀!但道學先生,自然難免知識分子那種又自尊、又自卑,既想吃、又怕燙,進一步、退兩步,前怕狼、后怕虎的兩面性。去吧,怕人家把他這過氣的官僚,不放在眼里。主席臺,上不去;貴賓席,沒位置,只能跪得遠遠的,用望遠鏡才能看到圣上。不去吧,這就意味著他真成了在野之人,林下之民,拉架的黃瓜,實質上的無名之輩了,這絕對是他受不了的。

名,是原動力,人來瘋,是外在形態。

名,不得,人來瘋,不成,尹嘉銓那把老骨頭,一夜在炕上折餅。

3

醫生說,多動癥者具有很大的沖動性,通常事前不加思考,至于后果根本想也不想的。

尹嘉銓終于靈機一動,想出了為他老爹尹會一添光加彩的主意,一是請謚,二是從祀,皇上恩準下來,孝子當上了,風頭也出盡了。想到這里,高興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讓下人趕緊為大少爺備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呈上這份兩全其美的奏折。誰知好夢破滅,招致殺身之禍,押赴刑場,也就是如今的宣外菜市口,才后悔這一回的人來瘋,玩得太過分了。

成年人的人來瘋,就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沒頭腦了,得看場合,看地點,看對象。有一次文學聚會,一位前輩對一位穿著無袖衫的女作家,做出關切的樣子:“這屋里空調開得太大,你不會感到涼嗎?”一面伸出老手,撫摸那只半老徐娘的豐腴臂膀,一面做出很心疼的樣子:“哦,都凍得冰涼冰涼的了!”這顯然不夠莊重的舉止,也只有他倚老賣老的人來瘋做得出。不過,要是這一只胳臂,長在乾隆皇帝的哪位寵妃或者公主身上,這位前輩若也是16世紀的一位文人,敢這樣放肆么?借給他老人家膽子,也不會冒失行事的。

“天子呼來不上船”,是李白的人來瘋。“吹縐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是馮延已的人來瘋。這兩位敢于跟皇帝逗逗悶子,都是有先決條件的,是吃準了皇帝在那一刻心情不壞,胃口很好,血壓正常,精神不錯。問題在于尹嘉銓退居鄉閭,已是閑云野鶴,肯定信息閉塞,孤陋寡聞。他不可能安裝一個鍋,接受衛星電視,了解北京紫禁城的政治動向。而學問太大太多的人,也有其弊病,就是容易囿于己見,自成一尊,視他說為異端,拒絕接受外界新鮮事物,陷入自我封閉的心獄之中,就會非常的自以為是了。

所以,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當回事,乾隆在第五次南巡前,已經處理了已故江蘇東臺舉人徐述夔的詩獄,這是一件很大的案子,涉及了許多人,還有很重要的高層人士。他在北京還有公館,能看到邸報,也會有人通風報信,但他忙于討小老婆,竟疏忽了。

凡文字獄,都是先有小人舉報,之后才有皇帝震怒,下令嚴辦,然后才有殺一儆百,人頭落地,這次也不例外。在徐述夔的《一柱樓》集中,發現了“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的犯禁詩句,以其影射譏刺,于是,將徐述夔及其子述祖,從棺材里拖出來戮尸,將其孫食田論斬砍頭;失察的江蘇布政使陶易,列名校對之徐首發等俱押往斬監候,用現代的話說,也就是死緩罪吧。

最關鍵的一筆,也是尹嘉銓無論如何不能掉以輕心的,是對禮部尚書、江南大才子沈德潛的處理。算起來,這位已故的尚書,是聲望不讓其父尹會一的朝廷同僚,尹會一是道學家,沈德潛是詩人兼詩評家。所以,尹會一在金鑾殿,跪得離乾隆很遠,沈德潛則不同,文而優則仕,是乾隆十分賞識、親自擢拔的首席御用文人,經常蒙召到內廷與很愛寫詩的皇帝,談論諸如唐詩宋詞、李白杜甫之類的話題,很神氣一時的。

此公生前曾為這部詩集的作者寫了篇傳記,估計當時也是情不可卻,請名人作序作傳,也是一種風氣;估計沈大學士倚老賣老,人來瘋一回,縱使我過格一點,官家又能奈我何?但什么“明朝”,“大明天子”,“壺(胡)兒”,都是觸動異族主子痛處的敏感話題,乾隆可就不念舊交了。勃然大怒,下令將御賜碑推倒,磨毀碑文,并將他的牌位撤出鄉賢祠,死了也不能拉倒,一定要將他搞臭。尹嘉銓如果不是名欲纏心,人來瘋癮發,應該從三年前發生的這次文字獄吸取教訓。乾隆對于這些高級知識分子以為自己是李白,是馮延已,經常性地人來瘋,妄自尊大,不安分,是相當反感的。要是再弄一幫學子,簇擁著自己,儼然一代文宗,以名儒自居,就更不可恕了。

魯迅分析道:“清朝雖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卻不許‘學樣’,因為一學樣,就要講學,于是而有學說,于是而有門徒,于是而有門戶,于是而有門戶之爭,這就足以為‘太平盛世’之累。”要是尹老夫子明白這一點,就在家老實呆著,不該派兒子到保定去給自己找不太平。沒辦法,人來瘋拱得他無法安生,于是,眼看著兒子快馬加鞭去保定,自己在家里坐等佳音。他不會不知道上一朝宋濂的教訓,這第一步棋,就走了臭招。他要親自去叩求,也許下場不至這樣慘。

宋濂,曾是朱元璋很倚重的文學顧問,但年事已高,難免應對上有些差池,于是,恩寵日衰。他試著提出要求,能否回家養老,以為朱皇帝會挽留他,誰知大筆一批,就同意了。甚至連反聘或任個什么協會的閑職,也不安排。宋濂很失落,于是在離開朝廷的那天,當著眾大臣,在金鑾殿上耍人來瘋,說他實在好想念好想念陛下的,能不能準許他每年上朝叩見龍顏一次,朱元璋笑著也就答應了,這自然也是好風光的事情。

第一年,他去拜謁了;第二年,他又去拜謁了;第三年,他發現去了這兩年,明白朱元璋不會再有什么恩典給他,便撒了個謊,說有足疾,不良于行,把兒子派去代他拜謁。他哪知朱元璋在中國所有皇帝中,不是最小人,也是相當小人的一個,立刻打發手下的特務去暗訪,回來向他報告,說宋老夫子不但健步如飛,連跳迪斯科都不成問題。于是,一紙命令,將宋濂發配,后來,死在充軍途中。伴君如伴虎,跟皇帝辦事,是要格外小心謹慎的。尹嘉銓不但不以史為鑒,而且根本不當回事,好像乾隆是他老同學,到了保定,打發兒子去看看一樣。大概,從古至今,凡儒必腐,學問大了,人情世故就差,加之文化人一得意,就膨脹,給梯子,就上臉,尹嘉銓把自己看成香餑餑,以為皇上多么買他的賬呢!

乾隆看到他兒子替他送上來的奏本,為父請謚,當即惱了。這時肯定有潛臺詞的:“你是什么東西,竟不自己來,派你兒子來,如此將朕不放在眼里,簡直混賬之極!”遂提起朱筆,批上:“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此奏本當交部治罪,念汝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話說到這樣嚴厲,要是平頭百姓,嚇也嚇死了。但兒童多動癥(MBD)的癥狀之一,患者常常是不依秩序行事的,接著又送上一本,請求皇上恩準他父親從祀文廟。魯迅說:“這一回可真出了大岔子。”乾隆火冒三丈:“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

在封建社會里,九五之尊說不可恕,他的腦袋還保得住么?

大學士三寶奉命主審這件案子,此人手法,與幾百年后的紅衛兵批斗走資派采取的策略,大致相同,先從生活問題、男女關系入手。弄一串破鞋掛在脖子上,逼他自己罵自己大破鞋,西門慶,同性戀,雞奸犯。所謂批倒批臭,只要在臭字上大做文章,將其批臭之后,不倒也歪了。

三寶對這位道學先生最具殺傷力的攻擊手段,就是糾劾他強娶烈女為妾的道德敗壞一事。跪在堂下的尹嘉銓,一邊掌自己的嘴,一邊說自己寡廉鮮恥,欺世盜名,假道學,偽君子。三堂審訊以后,定為“相應請旨將尹嘉銓照大逆律凌遲處死”。何謂“凌遲”?就是行刑的劊子手,要對人犯一刀一刀剮三千次后令其氣絕,那可是中國最殘忍的刑法。

從康、雍、乾三朝,滿族統治者,迭興文字大獄,血也流得夠多的了,殺雞給猴子看,阻嚇作用也已起到了,除個別文人如尹嘉銓者,大多數也都把尾巴夾得很緊。乾隆便不讓他受凌遲之罪,改為絞立決,恩準他一次痛快地死亡。他就為他的人來瘋,付出了最終的代價。

寫到這里,真為今天的人來瘋們慶幸,要是早托生幾個世紀,在有皇帝的日子里,怕就得不到這份快活和自在了。

所以,也就難怪,街上流行人來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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