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霽賦

宿霧開，陰霾豁。紙窗明，檐溜寂。柱礎潤收，鳥啼音悅。爰啟戶以馳眸，快晴光之朗澈；瞻叆叇以漸高，覺之頓絕。爾乃風帷開卷，云綺舒張；鵲刷羽以出樹，日穿漏而逗光。遠山皎兮如沐，流水奔兮若狂。園林被濯以呈彩，草砌迎薰而異香。密筱搖煙而挺翠，幽蘭含露而騰芳。魚喁喁以噞水，蝶款款以輕飏。爐煙直而繚繞，琴韻調而鏗鏘。此則積雨初晴之候，誠不禁其驚異而徜徉也。至若涂泥靜滌，平原曠邈；油衣乍脫，輕軒載道；足輕蠟屐，顱掀雨帽；乘盈潦而行舟，曳晴絲以垂釣。落彩虹于天半，掛朱霞于木杪。嘆萬象之俱新，羨兩儀之信好。

回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時，魂消夜暗，夢斷晨曦。誰知天漏忽補，畢宿差池。誰煉女媧之石，長曳醉酒之旗。是則有往必有復，有戚必有怡。觀初晴于積雨，樂天命而奚疑。更有靄靄浮云，去若飄蓬；恢恢碧宇，獨露蒼穹。目無纖翳，皎魄當空；天君安泰，清明在躬。攝伏群陰，以成大工。萬匯昭蘇，其樂融融。不又以悟改過遷善之業，與懲忿窒欲之功也哉！于是瞻眺庭除，中心豁如；靜坐晴軒，樂志琴書。觀我生之消息，任天運以卷舒。知顯晦之維命，而又何所用其健羨與？

注：有學者認為這篇賦應為納蘭性德的早期作品，具體的寫作年代尚待考證。

自鳴鐘賦

緬昔二儀肇判，三辰初曦。軒轅制器尚象，伊祁治歷明時。岐伯鑄鐘而調嶰竹，挈壺司漏以協璇璣。用能揆合昏旦之盈縮，平章度數之精微。是以仲叔、羲和守之百世而勿失，天官、太史用之億代而靡違者也。丕惟圣祖龍興，造邦中宇。聰明時憲，風云應虡。改革制度，厘定規矩。歷授西洋，法依古里。

厥初爰有自鳴之鐘，創于利馬豆氏。雖形體之大小多所殊，而循環于亥子初無異。至其后人之傳教推步，益臻于神妙。帝乃命以欽天，紀官司于鳳鳥；易刻漏以茲鐘，建靈臺于云表；顯列眾辰之圖，深藏運機之奧；抉《宣夜》之淵弘，殫《周髀》之浩渺爾。其外之可見者，加尺莖于圖上，儼窺天之玉衡；譬夸父之逐日，莫之推而勇行。辰標上下四刻之初正，刻著一十四分之奇贏。尺每交于一辰之疆界，則內鐘之不可睹者，若為考擊而聞聲。始則宮商間發，繼則剽棧齊鳴。珰珰丁丁，錚錚。隨煙高下，從風飄零。

既猶倫夔之和律呂，漸若襄曠之奏韶韺。逾半晷而稍歇，遇中正而愈。蓋如龍吟寂而虎嘯旋起，猿啼息而雞號迭興。實動儀蒼昊健行之無息，而一準朱輪飛轡之均平。賜谷虞淵，蚤暮不差于累黍；昆吾蒙汜，晝宵罔忒于權衡。故其為聲也，不假鯨魚之象，非由樂人之撞。

四序流音于漢殿，奚關銅岫之頹？終年葉韻于豐山，豈盡繁霜之降？于以范圍歲月，統章而無乖；消息寒暑，晦朔而勿爽。此其造歷之密，不徒與太初麟德為頡頏；制作之精，非僅同弘度承天相揖讓。知自此楓庭蓂莢，可勿生階；彤陛雞人，無煩戴絳。總由一機柚所自舒卷，若有群鬼神為之鼓蕩。于是深宮聽之，不失九重之宵旰；在位聞之，毋愆百職之居諸。縱令雨晦風瀟，而惜陰之士自識晨昏而運甓；即使終霾且曀，而刺繡之姬應知中昃而添絲。或處深山幽谷之中，若聆音而起，當弗昧于茅索绹之候；或居修竹長林之內，若辨響而興，亦勿迷弋鳧與雁之期矣。余為轉輾思維，末由悟其蘊，低徊俯仰，惟有嘆其神。則知為是鐘者，誠默奪造化之工巧，潛移二氣之屈伸。洵足媲銅儀玉簫，垂為典則而難改；且可配大撓章亥，祀之奕世而常新。迨將黜公輸而褫子野，夫何《周禮》鳧氏之足云。

注：“自鳴鐘”是指一種按時自擊，發出聲音來報告時間的鐘。

五色蝴蝶賦

夫惟昆蟲之羽化兮，儼離俗而登仙。矧彩翼之有斐兮，備文章之自然。伊蝴蝶之微物兮，久托興于曩篇。陋唐人短賦之未工兮，余因感徼外之有五色者，乃為之抽繭緒于毫端。肆考載籍所記，則產自丹青之樹；流觀博物之編，則生于橘柚之園。膩軟纖腰，若荊艷臨風而嬋婉；參差舞翼，似陽阿長袖之翩翻。爾其啄芳塵于蕊里，飲玉露于花間。弱比收香之么鳳，清同翳葉之寒蟬。柳院兒童，解惜輕須除細網；蘭閨窈窕，最憐新粉撲齊紈。雙飛款款，并戲娟娟。所由蕩子之妻，見悠揚而興惋；懷春之女，對夾拍而含酸者也。又嘗旁搜《爾雅》之書，泛覽方輿之記。曾聞棲香鶴蔓者，則幃帳牽情；絢彩羅浮者，則車輸比翅。既小大之形殊，亦玄黃之色異。說者謂南方朱鳥之鄉，位屬離明之地。故其山川卉木，悉炫菁華；鳥獸蟲魚，咸彰綺麗。

曩余奉使出塞，吉日脂車。曉背陽烏而轆，宵瞻玄武而馳驅。經途萬里之遠，徑陟大荒之隅。詎知絕漠固陰之藪，太蒙冱寒之區。蔥菁喬陵，匪乘春而燠若；逶迤深谷，不吹律而陽舒。其中乃有同心并蒂之葩，含英而翕赩；四照九衢之萼，吐秀而扶疏。遙而睇之，初疑百陣文禽之翔集；迫而觀之，乃識千群錦蝶之翱飛。爾時忽覿斯蝶，目奪志喪；玩其藻繢非常，斑斕詭狀；幾為延佇而流連，幾為凝神而仿像。或玄如閬風之鶴，或赤若炎洲之雀。或黃如金衣公子，或縞若雪衣慧女。或彪炳如長離之羽，或錯落如孔爵之尾。或黑若隃麋之墨，或黝若秋螓之翼。或青如木難之珍，或紅如守宮之殷。或綠若雉頭之毳，或晃如鸚鵡之背。或赪似珊瑚，或紋成玳瑁。或縹碧如八蠶之綿，或紺翠若螺子之黛。或蔚若天臺建霞，或鮮如蝃垂華。或褐若伊蒲之色，或絳比雞人之幘。或炯炯如銀睛，或輝輝若金星。或紫似河庭之貝，或藍同瓊島之瑛。或爛熳若析支氍毹，或璀璨如大秦琉璃。于斯益信宇宙之廣大，造化之綢繆。

地何生而非美，物何處而無尤。假有繪于紫茸云氣之帳者，必謂趙后香魂之變化；若有繡于冰綃霧谷之裙者，必非漢宮赤鳳所能留。是豈止唐家芍藥闌前，僅有玉屑金麩之熠熠，南氏桂椒廚內，但詫離紅膾白之翛翛而已哉！意惟是域也，遠接昆侖之丘，遙連星宿之海。玄圃群玉之恒儲，碧水九芝之常茷。女床鸞鳥之攸棲，丹穴鳳皇之是萃。故為珍族所誕生，而有此文蝑之可愛者歟？爰是遂命從者麾箑，仆夫張羅，剪取組羽，全生修柯。曜靈時未匿，停驂聊復歌。歌曰：“翩翩者蝶，飏彩幽墟。與蜂為侶，作鳳之車。偷得嫦娥月華帔，裁為蛾女五云裾。詩人遇物能成賦，那羨滕王《蛺蝶圖》。”歌畢就枕，倦游華胥，不覺夢為蝴蝶而栩栩，寤同莊叟而蘧蘧也。噫！異矣！

注：《五色蝴蝶賦》寫于康熙二十一年至康熙二十四年之間，應是納蘭性德奉命出使太皇太后的家鄉科爾沁草原后回京所作的頌揚文字，以表示對太皇太后的敬意。

金山賦

粵艮兌之涵峙，韙覆載之殊觀；矧金山之靈秀，矗砥柱于波瀾；踞南徐之京口，對瓜步之江干。焦嶼東浮，則抹微云而似髻；石帆西漾，則罨輕靄而如鬟。爾其為山也，形惟特立，勢若凌空。巖巘砌云而磊砢，洞穴漱浪而玲瓏。珍卉含葩而笑露，虬枝接葉而吟風。芝英翕赩，蘭蕊青蔥。仙杏敷霞以弄色，江梅吐玉以舒容。青鳥揚音于修竹；天雞耀羽于芳叢。上棲鸛鶻之危巢，下潛鬐鬣之幽宮。其中則有紺宇櫛比，丹樓鱗集。高臺崔巍而孤聳；虛亭弘廠而雙立。登殿則絢爛丹青，瞻像則輝煌金碧。周廊廡于山根，俯檐楹于水側。鏤珉石以為闌，飾椒泥而成壁。亙宇宙之古今，歷乾坤之闔辟。陽侯蕩之而不動，蜚廉鼓之而不仄。遠而望之，疑蜃氣之結銀樓；近而即之，恍鮫人之開綃室。時而煙霏霧凝，則水天杳冥，不辨靈仙之宅，惟聞鐘磬之聲。時而云開日霽，則景色澄麗。兩岸之間，可晰鰲峰之毫發；百里之外，能窺貝闕之參差。或當秋月如練，金波瀲艷，則山閣晶瑩，若冰壺之濯桂殿也。或當雪密寒江，林巒玉裝，則浮圖倒景，若玻璃之涌實幢也。

曾聞韻士至此相羊，亦有名流于焉寄賞。蘇子瞻留玉帶于山門，滕元發乘扁舟而破浪。賢如鴻漸，漫云冽井在盤渦；智若景純，何事棲神于浩蕩？以山僻在東南，孤懸沆漭。故為軒駕之所弗游，虞巡之所未上。今皇帝膺寶箓，攬乾綱；軼羲農，跨陶唐。武功誕著，文德丕彰；兼總六合，并包八荒。勛高乎千古，道冠乎百王。賜粟帛于庶老，蠲田賦于萬邦。河海清宴，中外樂康。以岳鎮為苑囿，以溟澥為池隍。爰稽自古巡狩之典，諏吉上元甲子之辰。命屏翳先驅而灑道，使箕伯揮扇而清塵。肅天駟王良之萬騎，戒羽林列宿之千屯。飆馳玉轪，雷動金根。旌旗蔽云日，鼓吹咽山林。天子乃升泰岱，越徐揚，逾淮泗，渡長江，泛樓船于中流，遂登茲山駐蹕而騁望焉。于是南眺江路，百川爭赴。始汗漫于巴梁，恣汪洋于荊楚。北眷海門，萬壑競奔。吐潮汐而不息，注扶桑而無垠。乃眷西顧，泮渙邗溝。實京坻于天庾，亶漕運之咽喉。左睇丹徒，襟江帶湖。騖百粵之商賈，輳三吳之舳艫。是日也，皇情既暢，天顏有喜，爰親展宸翰，麾毫陟厘，星流電激，龍翔鳳翥。笑漢帝章草之弗工，陋唐宗飛白之無勢。聿題以“江天一覽”，永寵光于山寺。時某以小臣幸得備虎賁之執戟，隸宿衛于鉤陳。雖不敢追蹤于風后、力牧，陪游襄城、姑射之盛；庶竊比跡于相如、揚雄，扈從上林、甘泉之倫也。因逡巡匍匐于帳殿之下，謹再拜手稽首而獻頌曰：

圣德備矣巡萬方，鸞旂羽葆紛蔽江，蛟龍為駕黿鼉梁，陟彼金山瞰大荒，朝宗碧海波不揚，雕題窮發盡來王，帶礪江山歷服長，南巡游豫歲為常，億萬斯年樂未央。

注：納蘭性德曾于康熙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三日隨皇帝游覽金山，此賦應為當時所作。

靈巖山賦

神仙堂奧，閶闔屏藩。萬峰環拱，百瀆橫奔。問吳宮之故址，傷越國之兵屯。樓臺非昔，川谷猶存。惟南斗之星分，實咸池之稟氣。山勢天平，湖光日沸。路羊腸以南趨，水龍池而東溉。倚孤塔之凌霄，俯姑蘇之叢卉。北枕支硎，西瞻鄧尉。接穹窿以為宗，鎮岝崿以為緯。東帶橫山五島，前瞰胥溪一市。萬頃蒼茫，四時叆叇。既采掇乎芳菲，亦顧盼以雄毅。思夫三讓之高風，使荊蠻之俗同。及兩國之仇始，乃吳都之更雄。憑高論守，隔水謀攻。石室羈人，囚棟梁之策士；苧蘿嬌女，備灑掃于后宮。既開四域，漸薄侯封。酒已傾而連醉，歌益妙而未終。

山川際盛，草木向榮。既安逸樂，遂廣游蹤。春涇采香，溪花如倩。扁舟駕風，錦帆似箭。泛越女于溪中，館吳娃于天半。步廊響屧，離宮酣晏。妝臺秋鏡，萬六千頃之波；黛點春螺，七十二峰之變。坐峨石以鳴琴，臨平池而洗硯。濃淡俱鮮，陰晴各善。亦有豨巷雞陂，鹿洲鴨苑。洞庭消夏之灣，浮玉可盤之甸。豈若云岫參差，林嵐隱見。臺閣玲瓏，煙霞舒卷。雪積璘璘，晴開面面。東吳勝游，茲實其選也。夫何閶闔晨開，不廢長洲之獵；艅艎夕至，遂徑釀酒之城。有目空懸，無心效顰。虎丘誰踞，鶴市多驚。惟茲巖石，巍然不傾。乃至轆轤斷，雙井猶清；羅綺煙銷，百花常發。松杉古路，反為竹杖盤桓；蘭桂深島，惟是棋枰暫歇。彼老人之枯坐，石不點頭；乃艷女之經游，跡余深窟。無生國里，高閣涵空；有色天中，講堂喻筏。亦人事之更新，非天道之若闕。龜望水而能化兮，魚聽講而不沒；信斯巖之有靈兮，亦何異乎林屋之終塞。

注：納蘭性德于康熙二十三年隨扈南巡到蘇州，此賦應寫于當時或其后不久。靈巖山是蘇州的名勝，又因塔前的一塊“靈芝石”而得名“靈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