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書名: 生死瞬間作者名: 何建明本章字數: 5318字更新時間: 2015-04-20 12:41:51
失落的“天之驕子”
1997年春節剛過,像所有大學生一樣,英子匆匆地收拾起行李,踏上了返校的歸途。春風拂面的新學年校門內,剮剛從父母身邊歸來的同學們一個個歡天喜地地傾訴著回家的新聞以及過年的開心事。惟獨英子坐在教室的一角默不作聲,她的臉上絲毫不見喜色,反而比放假前多了一層深深的愁云。
“英于,你怎么啦?這么不開心,是不是回家相了個對象分手幾天就害相思病啦?”同宿舍的女同學拿她開心,想讓英子露一點笑容。
誰知,英子不但沒有笑容,竟伏在桌上嗚鳴大哭起來.哭得全身都在發顫。同學們害怕了,遠遠地躲判一邊。大家知道英子有個苦俞的家,天下的好事似乎從來就沒有降臨過她的身上。唉——,同學們無奈地長嘆一聲,方才的鄢份歡快已驀然囂存。
老師走進教室,新學年宣布開始。英子抹去淚痕,與同學們一起打開書本。
“英子英子,快快,你的急電!”
才離家不到十天,又出什么事了?英子的心七上八下,趕緊展開電文,上面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家里有急事,務必讓她回家一趟。
英于急急地請丁假,從成都連夜L火車,直奔千里之外的山西資中的那個偏僻的老家。一進門,英子迎面看到的是母親那雙含著淚水的目光。
“螞,出什么事r?”英子急促地問。
“孩子,媽對不住你……”母親還沒開口,就嗚嗚地先哭個不停。
“說呀,媽!”英子用力搖晃著母親的雙肩。
母親終于抬起了淚眼:“英啊,前些日與你定親的那個小伙子不是你的真對象,他是你定親對象的哥。”
“啥?啥啥?”英子眼前一陣暈眩。隨即,她定了定搖晃的身子,抽身出了家門,直奔那個媒人家。
“騙子!騙子——!”此時的女大學生英子像頭發了瘋的怒獅,一邊罵著,一邊舉手奮力向那媒人的臉上狠狠抽去……“天哪,我為什么這么苦命啊——!”面對蒼天,英子失聲嚎哭。
英子是成都某大學的在校學生,不應該有對象,更不應該發生定親一類的事,然而英子卻真的有了一個在廣大農村普遍公認為“既成事實”的已經走完相親定親程序的婚約,且這個“既成事實”才剮剛發生于她新學年開學的前十來天時間內。已是大學三年級的英子,已是受現代高等文明教育的英子,盡管死也不想記住這個日子,但那屈辱無奈的一幕又使她無法忘卻這個日子:1997年2月14日。
這一天,異常料峭的寒風肆虐著英子的家鄉。父親江澤高和無主張的母親忙里忙外地張羅村上鄉鄰和親戚們在院子內胡吃海塞著“定婚酒”,在他們心里似乎在里屋那哭得死去活來的大學生女兒英于根本不存在一樣。哭吧,英子,你本不該放假回來,你更不應該作為一個在校大學生答應一樁為了學費而犧牲青春、犧牲前途的草率婚約。哭泣中的英子此時更沒有想到在這樁無奈的婚約中還隱存著一件比眼前的“定婚酒”更憤懣的事……英子哭,她哭自己的命。父親老實巴交,但老實得叫人有時拿他沒有辦法。英子有一個姐,一個弟,一個高齡的奶奶和一個多病的母親。能為家里幫個忙的大姐遠嫁后,父親便一個人背起全家生活的沉重負擔。好學上進的英子從小學到初中,在班上的成績始終名列第一。本來為解家庭困難而考中師、中專的英子在考試時大病一場,最后只得到縣上念昔通中學。但只讀到高一的英子因見父親數天借不到學費而忍著心酸辦了停學手續,裝上幾本書籍,帶著僅有的10元錢,只身闖到成都打工,以求日后掙得學費再進教室。
打工妹的辛酸可以用淚作書,而一心想重返學門的英子打工歲月則可以用血撰書。一天,英子在一家個體紡織加工點織毛衣,別人忙呈忙外正在搬運貨物,老板娘李姐找不見英子,左喊右叫,最后在廁所里發現奠子正如癡如醉地在看書。
“你這個不要臉的!別人都忙出屎來,你卻躲在屎堆里看臭書!我讓你看!我讓你看——!”老板娘憤怒地搶過英子手中的書本,撕了個兩半,狠狠地扔在地上。
莫子望著破碎的書本,心也跟著碎了。
是夜,經規勸后的老板娘李蛆來到英子的宿舍,默默地把自已動手撕壞的書攘了又擦,然后從口袋里拿出300元錢,對泣不成聲的英于說:“妹子,姐剛才做得不對……你,還是回去讀書吧,這打工不合你的心境。先把這錢拿r,以后有難就找我李姐。”
這是英子所沒有想到的。她要跪下給好人磕頭,但被李姐扶了起來。
入夜,英子左思右想,300元雖是個不小的數,但還是不能供自己讀完一年的學業呀!于是英子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拿這本錢,做點小買賣。就這樣,1993年春節一過,英子滿臉笑容地重新走進了高二的課堂,這回她自豪地告訴同學和老師:是自己打工掙來了學費。
1995年,英子如愿以償地考上了曾經灑滿淚水的成都某高校。在接到入學通知書的那天,英子滿面春風地向西南方向的那座遙遠的城市深情地遙望了許久,她心里一次又一次對那座城市說:成都,這回我可以昂著頭向你走去,我不再是以一個打工妹身份去請求你的施舍,而是以一名光榮的大學生去擁抱你!
春風中,英子笑得那樣開心。而此時,遠天正掩著一股濃重的陰云向她刮來……父親江澤高這一瘦也很興奮,但興奮之后他掰r掰手指:‘年3000元學費,三年就是9000元哩!這還沒算其它日常生活啥子一大堆費用呢。老江發起愁來,他推醒一旁的老伴:我看英兒考上大學也太不易了,咱再窮也得讓她上這個學。是嘍。老伴說,要幣把圈里的那幾頭豬給賣了,湊湊。老江說,行。
第二天天黑時,老江回到家,見老伴便說:豬兒賣了,這回英子上學的錢差不離了。說完便伸手去口袋里掏錢。這一掏不要緊,老江的臉一下灰了:呀,我的錢到哪兒去啦?錢,我的錢!錢到哪去啦?!
老江跳了起來!老伴聞訊更是嚇得驚驚顫顫地圍著老頭子蓖轉:你咋整的么嘛!咋整的嘛呀!
頓時,哭聲、嚷聲、嚎聲,震蕩了整個小山村。英子看著絕望中的父親和母親,突然大聲吼道:“你們、你們不要吵了!我、我不亡大學行不行啊?!”說完,英于沖出院子,消失在無邊的夜幕之中。
江老漢丟錢的事后來傳遍了四方鄉鄰,農家女子英子姑娘刻苦求學的精神也感動了鄉親們。一位好心的鄉干部以自己的房子作押,幫江澤高家貸了2500元款。這回受感動的是英子,地帶著父母和鄉親們的重托與親情日夜兼程趕到成都,就是這樣的速度她還是比學校開學時間晚了整20天,是全校新生最后的一名報到者。老師和校長聽了英子的訴說,沒有多余的話:“你的情況特殊,什么事都別提了,進教室上課去吧!”
英子終于走進了大學圣殿,這是她向往了多少年的夢,當她坐在明亮的教室時,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同學們很快發現英子常常在課余間不知去向,甚至有時星期天節假日整天無影無蹤。同寢室的同學問她上哪兒去了,英子不是推說上親戚家便說探訪好友什么的。然而同學們對她的特別行蹤總是放不下心。一日,英子離開校門向外面出走時,幾位同學悄悄跟在了后面……“秘密”絡于發現了,同學們感到震驚的是,英子這位農家弱女子竟與一群壯小伙子混在一道當起了賣苦力的“搬家工”。
“英子,那么重的家具你當心啊!”望著瘦小的同窗好友吃力地搬著沉重的家什一步一步挪動在樓梯的情景,躲在后面“偵察”的同學們不禁心疼地喊出了聲。
“是、是你們呀!”英子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是自己的同班同學,頓時全身一陣抽動,手中的家具頓時脫落而下,重重地砸在了腳上……“英子——!”同學們呼喊著英子的名字,將倒在地上的英子扶起時,樓梯內已是一片泣不成聲。
學校得知了英子的事,很快為她在校內安排了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業余在圖書館管理圖書,每月20元。20元對一位普通的城里姑娘來說,就是多吃或少吃一兩個冰激凌而已,但對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大學生英于來說,可就意味著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至少,一天可以讓肚子能進上一湯半勺呀。英子在艱難與感激中讀完了第一學年,但新學年開學不又要交三千多元嗎?要強的英子暗暗下決心:利用暑假狠狠地掙它一筆。她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暑假打工之上,英子心里明白,如果不打工不賺足錢,就等于失去重返大學門的機會!
這是一個窮家學子的命運生死戰。
英于為了贏得這場“命運生死戰”的勝利,真是急紅了眼。這時.她正好碰上當年一起在成都的幾位“打工妹”欲南下廣州“掙大錢”去。
“我也去!”一聽那邊有大錢掙,英子義無返顧地跟著姐妹們搭上火車。
輾轉多日之后,憑著大學生的獨特優勢和熟人介紹,英子終于在一家電子加工廠有了一份工作。老板不錯,每月出薪1000元,另加30元的生活補助和提供簡易宿舍。這對外出打工的英子來說,就等于遇見了“焦裕椽”。正當英子好高興好賣力時,她抬頭看了看日歷牌,一下愣了:距開學只有十多天時間了!咋辦?英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也尋覓不出一個好辦法,最后她一橫心:掙足了學費再說!
干起活來的英子不要命,而老板也格外欣賞這個山西妹子,便提升她為車間班長,薪水更優于別人。
正當英子賣苦力欲掙大錢之時,遠在千里之外的江老漢家突然接到成都那所大學來信,詢問英子為何不去上學?“這鬼丫頭,上哪去瘋了?”江老漢夫婦差點急出毛病,左打聽右打聽才知道原來“鬼丫頭”上廣州打工去了。有病的母親一聽更是一臥不起。醫生診斷說如不及時治療,就有終身癱瘓的可能。
江老漢跑了幾里路,給遠在廣州的英子發去一封急信。
接信的英子見母親的病訊,心如火焚,上老板辦公室乞求著提前要回了自己的工資,星夜兼程趕回山西老家。一進家門,英子見了二老,立即掏出自己的血汗錢:“爸,快去請最好的醫生,一定要給媽治好病!”
臥在床頭的母親老淚縱橫:“英啊,媽媽不中用了,你爸他年歲也大了,你把錢留著還是去成都上學吧,啊?!”
英子兩眼溢滿了淚水,但她強忍著沒讓它流出來。她安慰媽:“媽,您啥都別想了,看病要緊。”
不知是英子的孝順感動了老天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母親的病情真的緩解了。
成都。某大學。
班主任黃君蜀老師正在又一次尋思著英子的事,一位農家老婦卻突然出現在面前。
“您就是那個大恩大德的黃老師?”老婦人這話讓黃君蜀一驚。
“正是。我就叫黃君蜀。您是……?”
“我是英子她媽,從山西趕來的。”老婦人說。
“啊喲,大娘您怏坐,快坐。”黃老師忙讓坐、倒水,“英子呢?她怎么沒來?”
“老師哪,英子她命太苦。都是我們家窮,害了她瞬……嗚嗚,嗚嗚嗚……”英子的母隸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擅用羹羹單的語言向老師訴說了自己那個窮家和英于為掙學費而南下廣州打工的事。
“老師,我求求你,行行好,千萬讓我英兒再來上學,她太愛讀書了.不讓地上完大學我和她爸這一輩子就別想心安了。”英子媽屈下雙膝,要用她所能做到的大禮求老師為她的女兒開恩。
“別別,快起來,起來。”黃老師趕忙將她扶起,“我馬上向學校匯報,你先等著。”
學校領導聽了黃老師的匯報,十分同情英子,決定破例恢復她的學籍,降一年級。
還有什么能比重返大學更好的了,英子媽滿口占好。當把這個好消息帶回家時,老人家沒有料到一件比她千里迢迢上成都求黃老師給英子恢復學籍更難的事正等待著她。
原來,英子那21歲的弟弟前些日子相了門親,姑娘家這一日突然托人帶信說要5000元彩禮,否則揚言說要斷了這門親求。貧苦的農家娃相門親不易,江老漢一聽這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英子媽正是這個時候從成都回到家,她不知其情,只顧先把英于能重新上大學的事給家人說了。本來這幾天就發愣的兒子為女方退親一事愁眉不展,一聽娘說蛆還要在大學念三年書,他原本想全家咬咬牙興許能想個辦法把5000元的彩禮給湊齊了。這回完了,姐還要念三年大學,光湊姐的學費都不夠呀。英子的弟弟.想這,兩眼一黑,等家人不備,拿起一瓶劇毒農藥就,莊嘴里灌……好在發現得早,這位可憐的娃兒沒出大事。
但江家老兩口可作大難了。江老漢成天長吁短嘆。英子的媽看著一家人這個樣,橫橫心,來同英子商量:英兒,前幾日有個媒人來說有個男娃家里挺富有,自己電一個月掙一千來塊,還說只要你跟他定了親,不但能供你上大學,還給一筆彩禮,你看英子一聽差點跳起來:“媽,我是正在上大學的學生呀!就是不讀書,也不能做這樣荒唐的事呀!”
母親無奈地哭泣起來。父親異常煩躁地指桑罵槐發脾氣。弟弟成天低著個頭,偶爾抬起時那目光里積滿了怨恨。
英子在全家人面前感到了徹底的絕望。倔強的她,淚流滿面地對父母說:我同意見見。
老人一聽,趕緊找來媒人。第二:天、“對象”來到江家。小伙子l米7的個頭,言行舉止,還算得體。英子偷看了一眼,心想命雖苦,倒還沒苦到盡頭,于是點了點頭。
那什么時候定親?
“你們急啥?我還要念完大學呢!”這回輪到英子大聲說話了。
行行,既然是一家人了,啥事都好商量,好商量。“對象”很開明,并且不無氣度地一揮手,說:英子上大學的學費,還有生活費,我全包了!.英子就這樣帶著滿腹的苦澀,回到了日夜思念的大學。然而她萬沒想到好不容易剛剛重新踏進校門,又一件憤懣不已的事正等待著她。
這就是前面所說的那一幕……
英子可能是千萬個窮人家成長起來的大學生中最苦命的一個,但她后來回到學校,憤然提筆同男方解除了這樁荒唐的婚約,抹干眼淚,勇敢地接受了貧窮帶給她的人生挑戰。然而英子不是貧困生中最可憐的一個,因為就是在發生這件事時,她畢竟在大學已經走避了三年時間。
而更多的貧困生發現,在他們用血和淚追求到的大學“人門券”,父母們賣牛賣地千里迢迢把他們送進校門后,迎接他們的不光是朗朗讀書聲、高高教學樓和濃濃學術課,還有甚至比上小學,上中學更多更沉重更無盡頭的苦難在腳跟前等待著、困擾著、考驗著他們。
這事發生在1997年某市一所著名大學的校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