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波希米亞丑聞(1)
- 冒險追蹤記
- 蕭楓主編
- 5864字
- 2015-04-20 09:38:50
每次提到安娜·阿德勒,福爾摩斯都稱她為“那位”女士,好像她沒有別的稱呼似的。福爾摩斯心中的“那位”女士,才貌雙全,是所有女人中最出色的一個。但,這并不表明福爾摩斯對她懷有愛情,因為,福爾摩斯是個很古板、冷靜的人,他是世上用來進行最精密的觀察與推理的機器,要他去做情人,真是強人所難。他對情感,特別是愛情,是很不“感冒”的。他說話的語氣不是譏諷就是挖苦,從沒聽他說過脈脈含情的話。對觀察家來說,甜言蜜語能揭示一個人的行為和動機,可對于受過訓練的推理專家來說,這種情感會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推理會遭到干擾。受干擾的程度比精密儀器落入沙粒或高倍放大鏡裂了縫還嚴重。但是,有一個女人,唯一的一個女人,已經去世的安娜·阿德勒,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朦朧的印象。
最近我很少見到福爾摩斯,我結婚后,和他來往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完美的婚姻和初次當家的樂趣,深深地吸引了我。而福爾摩斯,依舊厭惡一切世俗,豪放不羈。因此,他仍然埋頭于貝克街那所房子的舊書堆中。他服用可卡因,然后再瘋狂工作,一周又一周,他就處在這樣一種由藥物帶來的昏睡狀態和充滿旺盛精力的工作狀態的交替中。他依然沉迷于犯罪行為的研究,用他那超常的智力與觀察力去搜尋線索,偵破官方警察認為無法解破的案件。我時不時地了解到關于他的一些情況:比如說他被請到奧德薩去偵破德雷帕夫暗殺案,他偵破了特倫柯馬利的艾德金森兄弟慘案,以及出色地完成了荷蘭王室交予的使命等等。這些事,我也是和讀者一樣,是從報紙上了解到的。除此外,老朋友福爾摩斯的別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晚上,我出診歸來(我那時又開始行醫了),剛好路過貝克街。當我又一次看到那熟悉的房門時,以前的情景不由浮現眼前,在我心中,它總是和我的追求以及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情聯系在一起。我突然想和福爾摩斯敘敘舊,很想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燈光從他屋子里溢出來,我抬頭望去,窗簾上,他的背著手的瘦高身影來回走動。他什么樣的情緒有什么樣的行為舉止,我早已了如指掌,因此,我想,他肯定剛從藥物帶來的昏睡中清醒過來,此刻正沉迷于一個新出現的案件的推理中。我按了按門鈴,福爾摩斯把我領進了曾屬于我的房間。
盡管福爾摩斯看到我的那一剎那還是很高興的,但我發覺,他不像以前那么熱情了。他一言不發地用手示意我坐到那張有扶手的椅子上,然后,扔給我一盒雪茄。他站在壁爐前面,指了指放在屋角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用獨特的神情打量著我。
“你結婚后很好,”他開口了,“華生,上次見面到現在,你又重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說。
“不,我看有七磅多,華生,應該有七磅多。看你的樣子,你又開始行醫了,可我沒聽你說過要重操舊業。”
“你怎么知道我又行醫了?”
“當然是我見了你之后,推理推出來的。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最近經常淋雨,而且,你雇用的女仆笨手笨腳的。”
“哦,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你太神了,你要是生活在幾個世紀以前,肯定會被用火刑把你活活燒死。沒錯,我星斯四到鄉下去了,走路去的,回來的時候讓雨淋透了。可我換過衣服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來的。那個女仆,瑪麗珍,簡直蠢得無可救藥,我妻子把她炒魷魚了。可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推斷出來的?”
他笑了起來,邊笑邊高興地搓著他細長的手。
“很簡單,”他說,“我剛才借著爐火看到你左腳皮鞋的內側有六條幾乎平行的劃痕,這顯然是刮沾在鞋上的泥疙瘩時,粗心大意弄成的。所以,我由此推出兩個結論:一是你曾經在下雨天外出過;二是皮鞋上的劃痕是倫敦女仆造成的。至于說你重操舊業,這么說吧,要是有一個人,他滿身碘酒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銀腐蝕的黑斑,高頂黑禮帽的右側鼓起一大塊,像是藏著聽診器,這樣的人走進我房間,我還看不出他是個醫生,那我不是太蠢了嗎?”
他把推斷過程說得輕而易舉,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每次聽你推理,”我說“總覺得什么事都簡單得滑稽可笑,好像我也能推斷得出。可在你解釋之前,我總弄不懂你下一步的推理是什么,不過,我還是相信我的眼力不比你差。”
“確實這樣,”他點燃了一根雪茄,非常舒服地半躺在扶手椅上,“你是在看,而我是在觀察,這就是區別。比如說,你經常走通到這個房間的樓梯吧?”
“是的。”
“你走了多少次了?”
“至少有上千次了吧。”
“那你知道有多少級梯子嗎?”
“多少級?我不清楚。”
“這就是了!你只是看,而沒有觀察。我們的區別就在這里。我知道一共有十七級,我觀察過了。順便說一下,既然你對這些小問題有興趣,又經常把我的一兩次微不足道的經驗記錄下來,那你可能對這個東西會有興趣的。”他拿起桌上的一張厚厚的粉紅色便條遞了過來。
“是郵差送過來的,”他說,“你大聲念念。”
這是一張沒有署名,也沒有落日期和地址的便條,上面寫著:
今晚七時三刻會有某先生造訪,有至關重要之事與閣下相商。閣下最近曾為歐洲的某王室效力,表明閣下足可擔當大事。閣下盛名,天下廣布,我等甚知。屆時望閣下勿外出,如來訪者佩戴面具,請勿見怪。
“這挺神秘的,”我說,“你說會是怎么回事呢?”
“我還沒找到任何根據。在這種情況下隨便推測,會歪曲事實的,這是最大的錯誤。現在我們只有一張便條,你能推斷出什么?”
我仔細地觀察著那張便條。
“寫這便條的人很有錢,”我盡力像福爾摩斯那樣推理著,“這種紙一克朗買不到兩疊,紙質特別結實硬挺。”
“對,特別結實,”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英國出產的紙,你把它舉起來,對著光看看。”
我對著光把便條舉起來,發現紙張的紋理中有一個大寫的“E”,一個小寫的“g”,一個“P”以及一個大寫“G”和一個小寫的“t”交織在一起。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福爾摩斯問。
“不用說,這是制造商的名字,更確切地說,是他名字的縮寫。”
“不對,你連邊都沒沾到。大寫“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daft’這個詞,是德語中的‘公司’,就像我們常用的縮寫語“Co”一樣。當然‘P’是指‘Paper’,至于‘Eg’
,我們來查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棕色封面的書。“Eglow,Eglozitz——有了,是Egria。這是德語國家波希米亞的一個地名,離卡爾斯拜德不遠,因為瓦倫泰恩死于那里而聞名于世,也以林立的玻璃廠與造紙廠著稱。哈哈,老伙計,你現在有什么想法?”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起來,他得意地吐出輕霧般的煙圈。
“你是說這紙是波希米亞造的。”
“完全正確,而且寫便條的人肯定是德國人。你注意沒有——‘閣下盛名,天下廣布,我等甚知’——法國人和俄國人絕不會這么寫,只有德國人才會這么亂用動詞。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弄清楚那個用波希米亞紙寫字、還要戴面具掩飾身份的德國人有什么目的——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聽,給我們解開謎團的人,他已經來了。”
他正說著,外面傳來了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軋軋聲。接著,門鈴拉響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吹了聲口哨。
“聽聲音,是輛雙套馬車,”他說著,往窗外瞄了一眼,“啊,沒錯,一輛精致的布魯姆馬車和兩匹駿馬。一匹馬值一百五十畿尼呢。華生,我們要遇到大主顧了。”
“我想我該走了,福爾摩斯。”
“你說什么呀,華生,你就呆在這。看起來,這個案子很有意思,你要錯過了,那就太遺憾了。”
“可你的委托人——”
“別管他,也許我和他都需要你幫忙呢。好了,他來了,華生,你就坐在那,好好地聽我們說就行了。”
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樓梯上、走廊上傳了過來,一直到門口才停下。接著,我們聽到了敲門聲。
“請進!”福爾摩斯說。
一位先生走了進來,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左右,胸膛寬厚,體魄強健,他的穿著很華麗,但他的裝束在英國卻顯得有些庸俗。他身穿雙排紐扣的上衣,袖子和前襟開叉處鑲著寬寬的羊皮;肩披腥紅色絲綢作襯里的深藍色大氅;領口上別著一枚鑲有綠寶石的胸針;齊膝的高統靴口子上滾著厚厚的棕色毛皮。這身打扮給人以粗野、奢華的印象。他手里拿著大檐帽,臉上戴著面具,黑面具,把臉的上半部遮住了。他剛進屋時,手還放在面具上,顯然是剛用手整理過。
從他的下半部臉來看。他厚厚的嘴唇下垂著,下巴又直又長,像一個個性很強,或者說有點頑固的人。
“你看了便條嗎?”他問,聲音略顯低沉、沙啞,而且帶著很濃的德國口音,“我說過要來拜訪您的。”他輪番打量我們,不知該跟誰說話。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是我的朋友和搭檔華生先生,我破案的得力助手。請問閣下,我該怎么稱呼您呢?”
“你叫我馮·克拉姆伯爵吧,我是波西米亞貴族。我想你這位朋友也該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正直謹慎的人,我也可以把重要的事交給他吧,不然的話,我想跟您單獨談。”
我聽到這,起身要走,但福爾摩斯一把將我抓住,讓我又坐回到扶手椅上。“要么當著我倆一起談,要么什么也別談。”他對神秘客人說,“在我朋友面前,你什么都可以說。”
伯爵聳了聳寬厚的肩膀,說,“那在講之前,我得先和你們約定:這事兩年內要絕對保密,因為這事重要得足以影響整個歐洲,而兩年后,就無關緊要了。你們能給我保密嗎?”
“我保證。”福爾摩斯回答他。
“我也一樣。”
“請原諒我戴著面具。”德國客人接著說,“派我來的人不想讓你們知道我是誰,所以,我必須跟你們坦白,我剛才告訴你們的名字是假的。”
“這我知道。”福爾摩斯冷冷地說。
“這事很糟糕,我們得想辦法不讓這件事發展成大丑聞,使歐洲一個王族免受傷害。說白了,這件事牽涉到偉大的奧姆斯泰恩家族,也就是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
“這我也知道。”福爾摩斯說著,往椅背一靠,瞇上了眼睛。
來訪的客人非常驚訝地看了一眼福爾摩斯這副無精打采,懶洋洋的樣子。因為在他心目中,福爾摩斯是歐洲最精明的推理專家和精力最旺盛的偵探。福爾摩斯慢慢地又睜開了眼睛,不耐煩地看著那位來訪者。
“假如陛下能屈尊把事情說清楚,”福爾摩斯說,“我才能更好地為您效力。”
客人聽后猛地站了起來,他情緒激動,不停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接著,他有點絕望地扯下面具,把它扔到地上。
他大聲嚷到:“你說對了,我是國王,我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了。”
“是啊,何必呢?”福爾摩斯說,“陛下開口之前,我就知道和我說話的是卡士耳——沸耳士泰英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哥德萊西·西吉士蒙德·馮·奧姆思泰因。”
“但你要體諒我,”國王——奇怪的客人又坐了下來,摸了摸又高又白的額頭,說:“你應該知道我不能親自辦這種事。可這件事太重要了,我從布拉格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征求你的意見。”
“那就請你說吧。”福爾摩斯說著,又瞇上了眼睛。
“事情是這樣的,五年前,我到華沙作長期訪問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很有名的女冒險家,她就是安娜·阿德勒。我想這個名字,你不會感到陌生吧?”
“醫生,請幫我在資料索引中查安娜·阿德勒。”福爾摩斯瞇著眼睛說。這些年來,他采用了這樣一種方法,他把很多人和事的材料貼上標簽備案,以便查找。所以,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人或者事。我很快就找到了關于那個女人的資料,它夾在猶太法學博士和寫過一篇有關深海魚類論文的參謀官這兩份材料之間。
“讓我看看,”福爾摩斯說,“嗯,她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澤西州。女低音、意大利歌劇院——嗯,華沙帝國歌劇院首席女歌手——退出了舞臺——對了,她現在住在倫敦——好,據我所知,陛下和這個女人有點關系。您曾給她寫過幾封使自己受連累的信,現在急著把信要回來。”
“正是這樣。可是,怎么才能……”
“你們秘密結過婚嗎?”
“沒有。”
“有法律文書或證明嗎?”
“沒有。”
“這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她想用那些信件要挾你,或者達到別的什么目的,她怎樣才能證明那些信件不是偽造的呢?”
“信上有我的親筆字。”
“呸!偽造的!”
“那是私人信件。”
“偷的。”
“有我的印簽。”
“偽造的。”
“有我的相片。”
“買的。”
“我們兩個都在那張相片里。”
“啊?這就麻煩了。陛下,您太糊涂了。”
“我那時真糊涂了——精神有問題。”
“你是自己害自己。”
“那時,我不過是很年輕的王儲,現在,我也才三十歲。”
“如此說來,必須把相片收回來。”
“我已經試過,可沒有成功。”
“您可以出重金把那張相片買回來。”
“她不會賣的。”
“那么只好去偷了。”
“我偷過五次了。有兩次派兩個小偷去搜她的房間,還有一次在她旅行時調換了她的行李。
還在路上搶劫過兩次,可什么也沒得到。”
“連在哪里的跡象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說“小事一樁嘛。”
“可對我卻很嚴重。”國王有些生氣了。
“確實嚴重。她想用這張相片干什么呢?”
“把我毀掉。”
“把你毀掉?”
“我快結婚了。”
“我知道。”
“我要和斯堪迪那維亞國王的二公主克羅娣爾德·羅德曼·馮·札克思麥寧懇結婚。你可能聽說過她家那套很嚴的規矩吧,她自己也是個很敏感、細心的人,如果她懷疑我的德行有問題,那婚事就泡湯了。”
“那安娜·阿德勒呢?”
“她說她要把相片寄給他們,她一向說到做到。你可能不知道,她個性很強。她既有女人完美的容貌,又有男人般堅強的心智。只要我和別的女人結婚。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你敢肯定相片還在她手上嗎?”
“我敢肯定。”
“為什么?”
“因為她說過,要在婚約公布的那天把相片寄出去,也就是說,在星期一。”
“哦,還有三天時間呢。”福爾摩斯不緊不慢地打了個哈欠,“您運氣好,眼下我只有一兩個案件要查。陛下要在倫敦住一陣子吧?”
“當然,你可以在朗罕姆旅館找到我,我用的是馮·克拉姆伯爵的名字。”
“我會及時把事情的進展情況稟報給你的。”
“那太好了,否則我會急死的。”
“那么,錢的事怎么說?”
“隨你要多少。”
“隨我要多少?”
“跟你直說吧,只要把相片弄回來,我可以割一個省給你。”
“目前我的開支呢?”
國王從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羊皮袋放在桌子上。“這里面有三百鎊金幣和七百鎊現鈔。”國王說。
福爾摩斯在筆記本上草草地寫了張收條,撕下來遞給國王。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福爾摩斯問。
“圣喬伍特,賽彭泰恩大街,普里奧尼大院。”
福爾摩斯把地址記了下來,“還有個問題,”他說,“相片是六英寸大的嗎?”
“是的。”
“那就再見吧,陛下。很快就會有好消息給您的。”
當國王的馬車已經走遠的時候,他接著說:“再見了,華生,我想讓你明天下午三點鐘來,我有事跟你說。”
第二天下午三點整,我到了貝克街,可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房東太太說,他早上八點左右就出去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在壁爐旁坐了下來,耐心地等他回來,因為我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了——雖然它沒有我記錄過的兩件案子那么殘忍與不可想象,可它的性質和其委托人的身份,使它特別起來——此外,福爾摩斯敏銳的觀察力和嚴密精確的推理,以及他辦事的速度和方法都讓我很有興趣去研究。他的成功對我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了,所以,我從沒想過他可能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