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史稿·忠義十》的最后,有兩位殉清者,均為文人,對以殺戮起家的愛新覺羅王朝來說,為其在終結之日,增添了一點儒雅韻味。
按道理,這樣一個統治中國近三百年,入主中原的異族王朝,在其謝幕之時,總該有幾位運籌帷幄的決策之士,執掌國政的機樞之流,為王朝走到這一步承擔責任才是。沒有一個王爺或者大臣,為之上吊服毒,抹脖自盡,也沒有一個都督或者總兵,為之舉槍自殺,飲彈身亡。誰也想不到,補上忠義這一課,主演這出末日節烈的挑大梁者,卻是兩位既非翰林,也非學士的一般文人:一為其文不著的梁濟(為近人梁漱溟之父),一為其名不大的王國維,屬于比小人物大一點,比大人物卻小得多的中不溜秋之輩。因之,王朝閉幕,曲終人散,如此草草了事,不免有點凄涼。
古人言,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看來,大清王朝混得有點慘,竟找不出一位不怕死的忠臣,只好由兩位不怕死的文人頂缸了。
這兩位以死效忠大清王朝的文人,首先其選擇的自殺地點和自殺方式,就不令人振奮。梁之沉于北京西城積水潭,王之溺于頤和園昆明湖,與屈原之投汨羅江,與老舍之跳太平湖,如此不約而同,如此殊途同歸,不禁讓人感嘆中國文人之無奈。一個人想死,方法多種多樣,為什么都要選擇赴水而逝、飲恨而亡一道呢?其實,大義凜然的這兩位,完全可以殉出來一個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效果,然而,從屈原起,到老舍止,中國文人所以只能這樣窩囊地死,因為長就的骨頭生就的肉,借給他膽子也不敢鬧出什么大動靜,于是,只有采取赴水這種多為弱者所用的手段。想想,也頗悲哀。其次,他們殉節所選擇的死亡時間,也不免太晚,大有黃花菜已涼的感覺。通常,國亡時殉國,城破時殉國,拒降新朝殉國,復辟失敗殉國,這兩位之死,梁為公元1918年,斯時民國已七年;王為1927年,斯時民國已十六年了。離王朝終結那天,相距七八年,十幾年,時過境遷,已無任何聳人聽聞的意義。
我翻了一下王國維自沉后的《奉天時報》,大篇幅介紹的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在北京前門外新民戲院演出時裝戲《摩登伽女》,轟動京城。王國維的殉國義舉只字未提,與數年前梁濟從積水潭撈起來的情景大致相似,整個社會無聲無息,全體公眾了無反應。因為大清王朝被中華民國推翻,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若對這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小市民,問他王國維何許人也,梁濟何許人也,肯定是大晃腦袋,一問三不知。
顯然,對這兩位很晚的死,冠之以“殉”,已無任何意義。
但《清史稿》卻定性這兩位為殉國之士,為義民,那個以末代皇帝溥儀為招牌的小朝廷,還裝模作樣地賜謚追褒,這當然是一種黑色幽默。其實,當人們已經淡忘腦后曾經拖著的那根辮子的時代,二位才撲通一聲跳進湖里,除了個人具有作秀意義之外,那些曾經做過大清王朝的臣民,如今又成為中華民國的百姓,照舊吃他的炸醬面,照舊喝他的二鍋頭,正如聞一多詩《死水》所寫那樣:“這是一泓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跳了,也就跳了,死了,也就死了,人們對這兩位跳水者和他倆盡忠的前朝,已無任何興趣。這個近三百年的王朝,如此快速地不得人心,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不過,遺老們編撰的這部《清史稿》,還是給二位留下了幾行記載:
梁濟,字巨川,廣西臨桂人。光緒十一年舉順天鄉試,嗣后為內閣中書十余年,不遷。三十三年由內閣侍讀署民政部主事,升員外郎,在部五年,未出缺。遜位詔下,辭職家居,歲戊午,年六十,諸子謀為壽,止之不可,避居城北隅彭氏宅,先期三日,昧爽,投凈業湖(即積水潭)死,時十月初七也。遺書萬余言,倦倦者五事,曰民曰官曰兵曰財曰皇室,區劃甚備。
王國維,字靜安,浙江海寧州諸生,少以文名,弱冠適時論謀變法自強,即習東文,兼歐洲英德各國文,并至日本留學。壬戌冬入南書房食五品俸,屢言事,皆褒許。甲子冬遇變(即馮玉祥率軍逼宮逐溥儀一事),國維誓死殉,駕移天津,丁卯春夏間時局益危,國維悲憤不自制,于五月初三日自沉于頤和園之昆明湖。家人于衣帶中得遺墨自明死志,曰“五十之年,止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云云。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隆裕下詔遜位,民國開始紀元,這兩位殉清“義士”,為什么沒有馬上就殺身成仁呢?我想:首先,梁、王在清廷這架統治機器里,自忖乃微末之士,非顯赫之流,在前朝文武眼中,不過小八臘子罷了。那些王爺宗室不殉,那些高官勛爵不殉,那些閣老大員不殉,那些將軍藩鎮不殉,一向謹慎行事的這兩位,不能不考慮,搶這個效忠就義先行者的死譽,會不會有出風頭之嫌?其次,我不敢武斷這兩位抱茍活之心,存僥幸之意,打算在新朝另求發達,但看一看,試一試,等一等,不急于即刻殉國之念頭,肯定是有的。最后終于走到這一步,其實已不完全是初始的以死明志,而是夾雜以對新朝的徹底絕望,以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個人煩惱。也許,死為最好的解脫,遂一頭栽進湖里,給自己畫了個句號。
在中國歷代王朝最后覆滅的時刻,總有或多或少慷慨激昂、高風亮節、視死如歸、英勇赴義的殉節者出現,有許多可歌可泣的事,有許多可欽可佩的人,但在這部《清史稿》中,殉節者之少,少得令人尷尬。最后一章《忠義十》,記錄這個王朝末日的殉節者,也只有張傳楷,直隸青縣諸生;孫方楷,山東益都人;王乘龍,福建龍溪人;趙彝鼎,江蘇江陰人;施偉,江蘇高淳諸生;李澤霖,廣東香山諸生;胡穆林,湖北江陵諸生,以及杭州望江門更夫某等,以殉節者身份進入這部官方史冊才得區區八人,真是可憐得很。
而且這其中最堪玩味者,第一,沒有一個天子腳下之人舍命亡身,為愛新覺羅王朝殉難。難道京城之人,由于太過于聰明世故,而裝聾作啞?第二,沒有一個滿洲人后裔為其祖先的江山變色痛不欲生。難道,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果然養尊處優以致身心俱廢,百無一用,也就徹底頹廢,而假作癡呆?這就是清人趙翼在《廿二史劄記》卷三十《元末殉難者多進士》中指出的“元代不重儒術,延祐中,始設科取士。順帝時,又停二科始復,其時所謂進士者,已屬積輕之勢矣,然而末年仗節死義者,乃多在進士出身之人”。在趙翼所抄錄的殉難者名單中,除了一個蒙古籍進士外,全是漢族的讀書人。看來,作為外來的統治者,元末、清末,殉難者寥,死節者少,也是情理之中事。
明末,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明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朱由檢在煤山自縊身亡,痛哭失聲者,悲憤莫名者,張皇出逃者,從死殉國者,整個北京城頓成地獄,絕對是世界末日來臨的景象。而宣統三年(1911)大清帝國宣告結束,京城內外,若無其事,士農工商,毫不在意。除了龍旗換成五色旗外,店鋪照常營業,戲院仍舊客滿,飯館依然滿座,八大胡同的姐姐們,一如往常地送往迎來,花枝招展。而在清人谷應泰所編的《明史紀事本末》卷八十的《甲申殉難》一章中,這個月卻是北京城建城以來最血淋淋的死亡之年。
其中那些慘絕人寰的細節場面,令人不忍卒讀:
一、懷宗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賊李自成陷京師,帝崩于煤山,大學士兼工部尚書范景文死之。初,賊犯都城,景文知事不可為,嘆曰:“身為大臣,不能從疆場少樹功伐,雖死奚益?”十八日召對,已不食三日矣。飲泣入告,聲不能續。翌日城陷,景文望闕再拜,自經,家人解之,乃賦詩二首,潛赴龍泉巷古井死,其妾亦自經。
二、戶部尚書兼侍讀學士倪元璐聞難曰:“國家至此,臣死有余責。”乃衣冠向闕,北謝天子,南謝母。索酒招二友為別,酹漢壽亭侯像前,遂投繯。題幾案云:“南都尚可為。死,吾分也。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因詔家人曰:“若即欲殮,必大行殮,方收吾尸。”乃縊死。三日后,賊突入,見之,顏色如生,賊驚避他去。一門殉節,共十有三人。
三、左都御史李邦華聞難,嘆曰:“主辱臣死,臣之分也,夫復何辭!但得為東宮導一去路,死,庶可無憾已矣。勢不可為矣。”乃題閣門曰:“堂堂丈夫,圣賢為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乃走文丞相祠拜,再拜,自經祠中。賊至,見其冠帶危坐,爭前執之,乃知其死,驚避去。
四、左副都御史施邦曜聞變慟哭,題詞于幾曰:“愧無半策匡時難,但有微軀報主恩。”遂自縊,仆解之復蘇,邦曜叱曰:“若知大義,毋久留我死!”乃更飲藥而卒。
五、大理寺卿凌義渠聞難,以首觸柱,流血破面,盡焚其生平所著述及評騭書,服緋正笏望闕拜,復南向拜訖,遺書上其父,有曰:“盡忠即所以盡孝,能死庶不辱父。”乃系帛奮身絕吭而死。
六、刑部右侍郎孟兆祥,賊犯都城,奉命守正陽門。賊至,死于門下。妻何氏亦死。其子進士章明,收葬父尸亟歸,別其妻王氏曰:“吾不忍大人獨死,吾往從大人。”妻曰:“爾死,吾亦死。”章明以頭蹌地曰:“謝夫人,然夫人須先死。”乃遣其家人盡出,止留一婢在側。章明視妻縊,取筆作詩。已,復大書壁曰:“有侮吾夫婦尸者,吾必為厲鬼殺之。”妻氣絕,取一扉,置上,加緋服。又取一扉置妻左,亦服緋自縊。囑婢曰:“吾死亦置扉上。”遂死。
七、左中允劉理順,賊人城,理順題于壁曰:“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信踐之,吾何不然。”酌酒自盡。其妻萬氏,妾李氏及子孝廉并婢仆十八人,闔門縊死。賊多河南人,至其居,曰:“此吾鄉杞縣劉狀元也,居鄉厚德。吾軍奉李將軍令護衛,公何遽死也!”數百人下拜,泣涕而去。時謂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仆死主,一家殉難者,以劉狀元為最。
八、太常少卿吳麟征,奉命守西直門。賊勢急,同守者相繼避去。麟征遺友人書曰:“時事決裂,一旦至此,同官潛身遠害,某惟致命遂志,自矢而已。”丁未城陷,徒步歸,賊已據其邸,因入道左三元祠。時傳天子蒙塵,有勸公南歸,不應。同官來,招之降賊,怒揮之戶外,遂自經。家人救之蘇,泣而請曰:“明日待祝孝廉至,可一訣。”麟征許之。先是,祝孝廉淵以奏保劉宗周被逮留京師。淵晨至,麟征酌酒,慷慨與別,曰:“自我登第,時夢見隱士劉宗周題文信國《零丁洋詩》二語于壁,數實為之。今老矣,山河破碎,不死何為!”相對泣數行下,因作書訣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而失。身居諫垣,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藉以布席足矣。茫茫泉路,咽咽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乎此也。罪臣吳麟征絕筆。”書畢,投繯死之。淵為視含殮乃去。
九、協理京營兵部右侍郎王家彥,賊犯都城,奉命守德勝門。城陷,家彥自投城下,不死,折臂足。其仆掖入民舍,自縊死。賊燔民舍,焚其一臂,仆收其遺骸歸。
十、左諭德馬世奇,是日方蚤食,聞變,曰:“是當死。”家人曰:“奈太夫人何?”世奇曰:“正恐辱太夫人耳!”遂作書別母。侍妾朱氏、李氏盛服前,世奇曰:“若辭我去耶?”二妾言:“主人盡節,吾二人亦欲盡節。”
約數百有名有姓的明末英烈,都在思宗吊死煤山后的幾天里殉難,或全家老少,或姻親戚友,或主仆共命,或數代同堂,皆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史臣谷應泰嘆曰:“懷宗宵旰臨朝,唏噓畢命。公主揕胸,妃后并縊。引經死社稷,遺詔愛百姓。自古亡國正終,未有若斯之烈者。……考其時,闔門同死者:中允劉理順、新樂侯劉文炳、惠安伯張慶臻、宣城伯衛時春、駙馬鞏永固、金吾高文采是也。父與子俱死者:少司寇孟兆祥、儒生張世禧是也。母與妻子俱死者:樞部郎成德、金鉉是也。妻妾從死者:大學士范景文、左諭德馬世奇、簡討汪偉、御史陳良謨、勛丞于騰蛟是也。獨身效死者:大司農倪元璐、中丞施邦曜、廷衛凌義渠、少司馬王家彥、太常卿吳麟征、庶子周鳳翔、給諫吳甘來、御史王章、陳純德、吏部郎許直、兵馬姚成、中書宋天顯、滕之所、阮文貴、百戶王某、知事陳貞達、經歷張應選、毛維張是也。聞難餓死者:長洲諸生許琰是也。凡此諸臣者,無論道術素許,至性勃發,位列三階,榮邀一命,莫不椎心扼吭,追路相從。”
接下來,谷應泰曰:“若乃袁景倩之父子,并殲石頭;萬里之夫妻,同趨止水。甚者一門伏劍,闔室自焚。雖祖宗豢養之恩,亦懷宗拊循之效也。……又若李國楨斬衰送葬,絕命陵前,王承恩扶服煤山,雉經亭下。以至菜傭湯之瓊慟哭梓宮,觸石而死,抑何盡節之多也。嗚呼!石窌河西,盡有吾君之痛;風車云馬,猶聞殺賊之聲。予蓋讀懷宗之君臣,而嘆其亡國之正也。”
朱由檢在中國歷史上,是少有的不大被責備的亡國之君,甚至連李自成,連順治都講他的好話。雖然我們知道明朝萬歷年后注定亡國的命運不是他所能改變,但是,他的性格上的缺陷,諸如猜忌懷疑、刻薄寡恩;他的政策上的失誤,諸如措置失當、用人多變,也加速了明亡的步伐。然而他上吊煤山,著實震撼了中國人,所以,眚不掩德,“吾君之痛”成為全體中國人之痛,這也是明末殉難者前赴后繼之眾、殺身成仁之多的緣故。而在宋末,出現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壯烈的殉難場面,已不是由于宋朝最后三位幼主的感召力了。這也讓我們真正理解中國人的節烈觀,帝王不過是一個國家的符號,數以十萬計的大宋臣民,與末代皇帝叫帝昺的九歲孩童,一齊在珠江口外的崖門跳海殉難。說到底,已經不是為了這個帝昺,而是這個國家、民族、江山、社稷,才值得有血性的中國人為之同生共死。
趙翼在《陔余叢考》的《六朝忠臣無殉節者》中考證,宋以前諸朝,做臣子的有點類似公司雇員,你是老板,我忠誠于你,你不是老板,我就不必忠誠于你。也有個別的效忠者,至死不渝,忠誠于舊老板,但絕大多數很自然地向新老板表忠心,人們也都視作正常。“直至有宋,士大夫始以節義為重,實由儒學昌明,人皆相維于禮義而不忍背,則《詩》、《書》之有功于世教,匪淺鮮矣。”所以,他的結論便是,歷代殉國者,以宋朝為最。
據畢沅的《續資治通鑒》,南宋末年,為了抵抗南下的元軍,從長江流域節節敗退到南海之濱的大宋王朝,守土將士、郡縣官吏、志士仁人、普通民眾,其盡忠報國之心,其切齒咬牙之恨,其不屈不撓之志,其寧死不降之貞,一直戰斗到這個王朝的最后一天。
公元1272年,“襄陽被圍五年……民兵部轄張順、張貴俱智勇……順等轉戰百二十里,元兵皆披靡。黎明,抵襄陽。城中久絕援,聞順等至,踴躍過望,勇氣百倍。及收軍,獨失順,越數日,有浮尸逆流而上,被甲胄、執弓矢,直抵浮梁,視之順也,身中六箭,怒氣勃勃如生。”
公元1273年,“樊城被圍四年,城陷,荊湖都統制范天順仰天嘆曰:‘生為宋臣,死為宋鬼!’即所守地縊死。部將牛富率死士百人巷戰,元兵死傷者不可計。渴飲血水,轉戰而進,遇民居燒絕街道,富身被重傷,以頭觸柱,赴火死。裨將王福見之,嘆曰:‘將軍死于國事,吾豈宜獨生!’亦赴火死。”
公元1274年,“元兵進薄新城……元總管李庭攻破外堡,諸軍蟻附而上,都統制邊居誼度力不支,拔劍自殺,不殊,赴火死。所部三千人猶力戰,悉死焉。”
公元1275年,“元兵攻池州……通判趙卯發知事不濟,乃置酒會親友與訣,謂妻雍氏曰:‘城將破,吾守臣,不當去,汝先出走。’雍曰:‘君為忠臣,我獨不能為忠臣婦乎!’卯發笑曰:‘此非婦人女子所能也。’雍曰:‘吾請先君死。’卯發笑止之。明日,乃散其家資與弟侄,仆輩悉遣之。元兵薄城,卯發晨起,書幾上曰:‘國不可背,城不可降,夫婦同死,節義成雙。’遂與雍氏同縊死于從容堂。”
公元1275年,“元軍攻饒州,知州唐震發州民城守。時元遣使來取降款,通判萬道同微諷震降,震叱之曰:‘我忍偷生負國耶!’城中少年感震言,殺元使者。已而元軍登陴,眾綿散。震入坐府中,元軍執牘使署降,震擲筆于地,不屈,遂死之。”
公元1275年,“初,特進、奉祠江萬里,聞襄、樊城破,鑿池芝山后圃,扁其亭曰止水,人莫喻其意。及聞警,執門人陳偉器手曰:‘大勢不可支,余雖不在位,當與國為存亡。’至是元軍執其弟知南劍州萬頃,索金銀不得,支解之,萬里赴止水死,左右及子鎬相繼投池中,積尸如疊。”
公元1275年,“江淮招討使汪立信,聞賈似道師潰,江、漢守臣望風降遁,嘆曰:‘吾今日猶得死于宋土也!’乃置酒召賓僚與訣。……夜分,起步庭中,慷慨悲歌,握拳撫案者三,以是失聲三日,扼吭而卒。”
公元1275年,“常州告急,文天祥遣部將尹玉赴援……玉收殘卒五百人,復鏖戰,自夕達旦,殺元軍人馬,委積田間,玉復手殺婁十人,力屈,被執,元人恨之,橫四槍于其頸,以棍擊殺之,其部下皆死,無一人降者。”
公元1275年,“元阿珠攻揚州,既筑長圍,于是城中食盡,死者枕藉滿道,而李庭芝志益堅。”“戊寅,元阿喇罕破銀林東壩,戍將趙淮兵敗,與其妾俱被執,妾死之。阿珠使淮招李庭芝,許以大官,淮佯諾,至揚州城下,乃大呼曰:‘李庭芝,爾為男子,死則死耳,毋降也!’阿珠怒,殺之。”
公元1275年,“元將宋都木達進逼撫州,都統密佑率眾逆戰進賢坪,元兵呼曰:‘降者乎,斗者乎?’佑曰:‘斗者也。’麾其兵突進,至龍馬坪,元軍圍之數重,矢下如雨。佑身被四矢、三槍,猶揮雙刀,率死士數十人斫圍南走,前渡,橋板斷,被執。……宋都木達欲降之,系之月余,終不屈。復令其子說之:‘父死,子安之?’佑斥曰:‘汝行乞于市,第云密都統子,誰不憐汝!’怡然解衣請刑,遂死。”
公元1275—1276年,“李芾至潭州,元游騎已入湘陰、益陽諸縣,城中守卒不滿三千,芾結峒蠻為援,繕器械,峙芻糧,柵江修壁。及元兵圍城,芾慷慨登陴,與諸將分地而守,民老弱皆出,結保伍助之,不令而集,芾日以忠義勉將士,死傷相藉,人猶飲血乘城殊死戰,有來招降者,輒殺之以徇。”“潭州被圍,湖南安撫使兼知州李芾,拒守三閱月,大小戰數十合。至是元阿爾哈雅射書城中曰:‘束下以活州民,否則屠矣。’不答。阿爾哈雅與諸將畫地分圍,決隍水以樹梯沖。阿爾哈雅中流矢,創甚,督戰益急,城中大窘,力不能支。諸將泣請曰:‘事急矣,吾屬為國死可也,如民何!’芾罵曰:‘國家平時所以厚養汝者,為今日也。汝第死守,有復言者,吾先戮汝!’”“春,正月,丁卯朔,元兵蟻附登城。知衡州長沙尹谷寓城中,時方為二子行冠禮,或曰:‘此何時,行此迂闊事?’谷曰:‘正欲令兒曹冠帶見先人于地下耳!’既畢禮,乃積薪扃戶,朝服,望闕拜已,即縱火自焚。鄰家救之,火熾不可前,但遙見烈焰中,谷正冠危坐,闔門少長皆死。李芾命酒酹之,字谷曰:‘尹務實,男子也,先我就義矣!’因留賓佐會飲,猶手書‘盡忠’字為號,飲達旦,諸賓佐出,參議楊霆赴園池死。芾坐熊湘閣,召帳下沈忠,遺之金,曰:‘吾力竭,分當死,吾家人亦不可辱于俘,汝盡殺之,后殺我。’忠伏地叩頭,辭以不能。芾固命之,忠泣而諾。取酒,飲其家人,盡醉,乃遍刃之。芾亦引頸受刃。忠縱火焚其居,還家,殺其妻子,復至火所,大慟,舉身投地自刎。幕僚陳億孫、顏應焱、鐘蜚英皆死。潭民聞之多舉家自盡,城無虛井,縊林木者相望。”
翻開南宋王朝最后幾年的歷史,每一頁,每一面,都滲透著鮮紅的血、辛酸的淚。這里流淌著的每一滴血,這里跌落下的每一顆淚,都在告訴我們,什么叫節烈,什么叫忠貞,什么叫愛國,什么叫中國人。
公元1279年的3月14日,南宋末代皇帝帝昺的最后一天。先敗于遼,后敗于金,再敗于元,前后堅持了三百一十九年的大宋王朝終于覆滅的這天,元將張弘范兵分四路,包圍住已逃亡到海上的南宋朝廷以及十數萬軍民。崖山之役后,與這個小皇帝共同赴難,殉國者達十萬人之多,明末義民,瞠乎其后,元末清末的那些赴死者,包括梁濟、王國維者,真是不值一哂。如今,我們讀明人陳邦瞻撰《宋史紀事本末》的“二王之立”末段,盡管時隔七百三十多年,猶能感受到帝國末日那天,那敵酋壓境、難逃虎口、大海茫茫、無路可走、命懸一發、生死絕殺的恐怖氣氛:
(張)世杰遣小舟至帝所,欲取帝至其舟中,旋謀遁去。(陸)秀夫恐來舟不得免,又慮為人所賣,或被俘辱,執不肯赴,秀夫因帝舟大,且諸舟環結,度不得出走,乃先驅其妻子入海,謂帝曰:“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德祐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即負帝同溺,后宮諸臣從死者甚眾。世杰乃與蘇劉義斷維奪港,乘昏霧潰去。余舟尚八百,盡為(張)弘范所得。越七日,尸浮海上者十余萬人。
這是何其駭人的驚悚場面,數達十萬人之多的殉國者共同赴海而亡。中國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的最慘痛、最殘酷、最血腥、最英烈的國殤。
次日,彤云密布,天色昏暝,海面上一片浮尸,隨浪起伏,崖門外生者吶喊,魂兮歸來。“元卒有求物尸間者,遇一尸,小而衣黃衣,負詔書之寶,取寶以獻弘范,弘范亟往求之,已不獲矣,遂以帝崩報,年九歲。楊太后聞之,撫膺大慟曰:‘我忍死間關至此者,正為趙氏一塊肉耳。今無望矣!’遂赴海死。……颶風大作,將士勸世杰登岸,世杰曰:‘無以為也。’登舵樓,露香祝曰:‘我為趙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復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幾敵兵退,別立趙氏以存祀耳。今若此,豈天意耶?’風濤愈甚,世杰墮水溺死。”
史臣陳邦瞻曰:“宋雖起于用武,功成治定之后,以仁傳家。然仁之弊失于弱,中世有欲自強以革其弊,用乖其方,馴致棼擾。建炎而后,土宇分裂,猶能六主百五十年而后亡,豈非禮義足以維持君子之志,恩惠足以固結黎庶之心歟!所可恨者,嗣主昏庸,奸臣接跡,馴致大命以傾,雖有善者亦未如之何。區區奉二王為海上之謀,固無救于亡,然人臣忠于所事而至于斯,其亦可悲也夫。”
雖然,宋朝已是昨天的歷史,但宋朝的志士仁人不會因國滅帝亡而終結其精神上的向往。同樣,也不會因版圖變色,江山易主,而轉變其信仰上的忠誠。或許,更主要的,與異族文化格格不入的宋朝文人,其不變的主旨、堅守的信念、明確的疆界、清濁的分野會維持相當長一段時期。雖然,經過歲月的淘洗,時光的磨蝕,疼痛會消失,記憶會淡化,但是,這種對于中國人精神熬煎的民族災難,卻是銘刻在心的。所以,我們能夠隨意地談到清末民初的梁濟和王國維,無論如何,他們的死不會觸動我們的切膚之痛。然而,對于宋末元初的文天祥、謝枋得之殉難,卻不能不懷著極大的崇敬之心,肅然待之。自1840年鴉片戰爭,列強侵略我國以后,中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精神上得以自強自尊的遺產,究竟還剩下多少?所以宋亡以后的這兩位愛國志士所表現出來的志節,也許是我們僅存不多的強心劑了。
文天祥(1236—1283),號文山,江西吉水人。崖山破后,元將“張弘范等置酒大會,謂文天祥曰:‘國亡,丞相忠孝盡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今,將不失為宰相也。’天祥泫然出涕曰:‘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貳其心乎!’弘范義之,遣使護送天祥赴燕。道經吉州,痛恨不食,八日猶生,乃復食。十月,至燕,館人供張甚盛,天祥不寢處,坐達旦,遂移兵馬司,設卒守之。既而丞相孛羅等召見于樞密院,天祥入長揖。欲使跪,天祥曰:‘南之揖,北之跪,予南人行南禮,可贅跪乎!’孛羅叱左右曳之地,或抑項,或扼其背,天祥不屈,仰首言曰:‘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以及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早求死!’”“先是,天祥留燕三年,坐臥一小樓,足不履地。……王積翁欲令宋官謝昌言等十人請釋為道士,留夢炎不可,曰:‘天祥出,復號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就這個賣國賊的這句話,文天祥被押至柴市受刑。“天祥臨刑,從容謂吏卒曰:‘吾事畢矣!’南向再拜,死,年四十七。其衣帶中有贊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據清朱彝尊《日下舊聞考》載趙弼《文信國傳》:“公至柴市,觀者萬人。公問市人,孰為南向,或有指之者,公向南再拜,索紙筆為詩曰:‘昔年單舸走維揚,萬死逃生輔宋皇。天地不容興社稷,邦家無主失忠良。神歸嵩岳風云變,氣人煙嵐草木荒。南望九原何處是,關河暗淡路茫茫。’”
謝枋得(1226—1289),號疊山,江西弋陽人。“元至元二十五年(戊子,1288)夏四月,時程鉅夫至江南訪求人才,薦宋遺士三十人,枋得亦在列。……既而留夢炎亦薦之。”這大概就是漢奸和具有漢奸傾向的知識分子所特有的一種強迫癥了。這也是有了漢奸,必有狗腿子,有了賣辦,必有假洋鬼子一樣,賣國求榮者,恨不能中國人都與他一塊同流合污;崇洋媚外者,恨不能中國人都與他一起搖尾乞憐。謝枋得不想陪這個留夢炎作落水狗。“枋得復遺書夢炎曰:‘江南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恥。春秋以下人物本不足道,今欲求一人如呂飴甥、程嬰、杵臼廝養卒,不可得也!……夫女真之待二帝亦慘矣,王倫一市井無賴,狎邪小人,謂梓宮可還,太后可歸,終則二事皆符其言。今一王倫且無之,則江南無人才可見也。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豈復有他志哉!’”“元至元二十六年(己丑,1289)夏四月,福建參政魏天祐……逼之北行,枋得以死自誓。自離嘉興即不食,二十余日不死,乃復食。既渡采石,惟茹少蔬果,積數月,困殆。是月朔日,至燕,問太后欑所及瀛國所在,再拜慟哭。已而疾甚,遷憫忠寺。……留夢炎使醫持藥雜米飲進之,枋得怒,棄之于地。不食五日,死。”
文天祥之死,為“元至元十九年(壬午,1282)十二月,殺宋丞相文天祥”。這時,宋亡三年。
謝枋得之死,為“元至元二十六年(己丑,1289)夏四月,福建參知政事魏天祐執宋謝枋得至燕,不屈,(絕食)死之”。這時,宋亡十年。
對這兩位愛國文人來講,他們所愛的家園早就淪為異域,他們所愛的故國早就山河變色,然而,他們至死也不放棄這一份愛,不割舍這一份精神依托,甘愿為這個不存在的故國,為這個失去的家園,走向死亡而無怨無悔。國之安危,民之存亡,無不與這些文人的生命史、創作史息息相關。他們之所以敢于灑熱血,拋頭顱,以身報國,慷慨赴死,如魯迅先生所寫“靈臺無計逃神矢……我以我血薦軒轅”那樣義無反顧地不惜犧牲生命,其實,是在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精神感召之下,中國文人作出的必然選擇。其優秀分子,其杰出人物,在家國多難之際,都會迸發出一種高尚的愛國情操。
愛國文人用血寫成的篇章,永遠是中國文學史最輝煌的一頁。
同樣,愛國對每個中國人而言,就是基于內心深處的一種對國家的認同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國人的報國情懷,便成為義不容辭的責任擔當。
因為我們這個民族遭遇到太多太多的災難,每一次異族入侵,都是大地血洗、生靈涂炭、山河變色、神州陸沉;每一次強敵來犯,都是奸淫燒殺、掠奪洗劫、鐵騎踐踏、赤地千里。當民族矛盾壓倒一切,當生死存亡就在眼前,張揚著愛國情操的中國人,就會挺身而出,就會前仆后繼,這也就是宋朝之所以在其北宋靖康年間,南宋德祐年間,涌現出那么多不屈不撓的愛國志士,演繹出那么多可歌可泣的高蹈志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