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發的誓,而且是開國皇帝發的誓,對其繼承者應該是具有絕對的權威和約束力的。
九百年前的趙匡胤,敢立這塊“不殺士大夫”的石碑,固然出于萬世基業的考慮,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勢所必然、順應社會發展的行為。中國人說“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趙匡胤要結束軍人對政治的干預,也許是中國歷史上開天辟地的。“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此乃我們大家都知道的真理,但毛澤東這句話只是半句,另外半句,早在一千年前,趙匡胤就身體力行做到了。槍桿子可以出政權,但這個政權絕不能再被槍桿子左右。實行文官制度,由政治家治國而不是軍事家治國,便是趙匡胤執政的奮斗目標。誓碑雖小,意義重大,因為它極其明確地刻下了“不殺”二字,也就提供了實行文官制度的最起碼保障。
在此之前,中國的士人,也就是文人、讀書人、知識分子,是被統治者視為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衙役”,是被權力擁有者視為用得著時用之、用不著時甩之的“抹布”,是被當官的、有錢的、拿刀動槍的視為可以騎在頭上拉屎撒尿的臭老九,當然更是以秦始皇為首的暴君們視為大逆不道的整肅對象。在此之后,至少在這塊深藏于密室的誓碑上,有一行字,“士人不可殺”。大宋王朝,第一,并非沒有殺過士人的紀錄;第二,士人確實也殺得較他朝為少,因此,這誓碑意義非凡。
中國之文化精神,其輝煌燦爛,其博大精深,其傳統悠久,其生命力蓬勃,是有超越歷史而萬劫不滅的能量。視文化為民族生命,視文人為國家棟梁,乃有史記載的三千多年以來中國人的精神傳承。中國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是因為其國力強大,不是因為其人口眾多,不是因為其地大物博,也不是因為其歷史悠久,而是因為其擁有的這種文化淵源。中國,作為一個國家,敗弱過,窮困過,破碎過,被人侵略得險幾亡國過,但之所以衰而不敗,敗而不滅,滅而重生,生生不息,得以篳路藍縷,走出困境,全在于支撐著我們精神的這顛撲不破、歷久彌新的由方塊字組成的文化傳統。在中國,也許相當一段時間內,文明,會被抑制得喘不過氣;文化,會被扼殺得了無生氣;文人,會被鉗制得萬馬齊喑;文學和文藝,會被整肅到寸草不長、顆粒無收。但是,這種誓碑上的精神傳承,猶如橫亙在中原腹地的長江大河一樣,枯水期再長,也不會斷流。
中國人經過千年以上的摸索,由昏沉蒙昧的黑夜,走向啟迪覺醒的黎明,趙匡胤順應了這樣的潮流,故而王夫之在《宋論》中曾經說到這塊誓碑:“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一個受到壓迫的人,方知不受壓迫之可貴;同樣,一個壓迫慣了的人,要他收手不壓迫人,也難。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深知文人在壓迫下難以為文,難以為人,這位遺民甚至要躲到湘西石峒才能擺脫大清王朝文網的壓迫,所以,他對趙匡胤的這項措施評價極高。道理很簡單,人只有一個腦袋,可不是韭菜,割掉一茬,仍可再長一茬。因此,這塊誓碑基本能夠約束后來的執政者,給文人一點安全保證。中國封建社會,一共有過三百多個皇帝,只有他發了不殺士人的誓,舍他,無人敢做出這樣的承諾,而且,大宋王朝三百年,勉勉強強也還是按照他的誓言去做,不殺,或者盡量不殺士大夫,所以,他真是很了不起。
就這一點來說,趙匡胤對于中國文化的貢獻是無與倫比的。然而,歷史上少有人注意宋太祖此舉,即或有,也一筆帶過,或者存疑,只有王夫之以“盛德”二字,表示他衷心的贊美。
有論者以為,這塊誓碑不僅達到中國封建王朝歷史上的“民主”高峰,更有論者談及,還說明了昏君、庸君也許不把這種精神傳承放在心上,不等于明主、英主不把這種精神傳承不當回事。秦始皇焚書時,醫藥的、農林的書,是不扔到火堆里去的。這說明,即使暴君在下手屠殺文人、滅絕文化時,作為一個中國人,這種血脈傳承的精神淵源,也還在起著作用。除非他已經是畜生,是野獸,否則,總會存有一絲顧慮。這也是五千年中國文化傳統得以綿延至今并發揚光大的原因。
有宋一代,對于文人比較優容,也比較信任。其人事政策的起源,是與這塊在建隆三年(962)所立的誓碑分不開的。德國漢學家庫恩(Dieter Kuhn)在《宋代文化史》一書中指出:
中國在11世紀至13世紀發生了根本的社會變化。首先,文官政治取代了唐朝的以地方藩鎮為代表的軍人政治,受到儒家教育的文人擔任政府高級行政官員;孟子以王道治國的思想第一次付諸實施。其次,宋朝在農業文明、城市文明和物質文明(如手工業)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農業技術的新發展,新土地的開墾,以及農作物產量的提高,奠定了宋朝經濟繁榮的基礎。城市商業和手工業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出現了以商人為代表的新富人階層,促進了飲食文化、茶文化、建筑和居住文化的發展。
因此,庫恩甚至認為,宋朝是中國中世紀的結束和近代的開始。
美國歷史學家墨菲(Rhoads Murphey)的《亞洲史》第七章“中國的黃金時代”,對于這個黃金時代有精彩的論述:
——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發展、創新和文化繁盛的時期。它擁有大約一億人口,“完全稱得上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生產力最高和最發達的國家”。
——在宋朝,作為中華帝國主要光榮之一的科舉制度達到了它的頂峰。得到選拔的官員中,有三分之一或更多來自平民家庭,“如此高的社會地位升遷比例,對于任何前近代甚至近代社會來講,都是驚人的”。(以上摘錄自樊樹志《國史十六講》)
對唐宋文人稍有了解的讀者一定會知道,宋代對文人授官之高,勝于前朝。以唐宋八大家為例,韓愈、柳宗元的官位也就是刺史、侍郎等職,相當于省市一級,甚至不過地市一級。而歐陽修、蘇軾的官位大抵相當于省部級,范仲淹、司馬光、王安石等人,更是進入中樞決策層面。這就是王夫之所贊美的“不謂之盛德也不能”了。
雖然,說到趙匡胤,都會加上“行伍出身”四字,他的御像也是粗黑肥碩,與讀書人之文雅清秀毫不搭界。其實從他的祖輩起,歷后唐、后晉、后漢至后周數朝的軍人世家,不僅擁有殷厚的根底,還漸漸擁有門閥的褒望。從他的高祖開始,為縣令者,為藩鎮從事者,為刺史者,為檢校司徒者,不一而足,在涿州時即為名門望族,在太原時更為世家豪族。當趙匡胤出生在洛陽夾馬營時,家道不幸中落,然而,大戶人家的出身,貴族后裔的履歷,詩書禮教的素養,傳統精神的淵源,在氣質上,在教養上,已非前輩那一派赳赳武夫的形象。
凡讀過孔孟之書,受過學塾教育,稍知斯文修養,略懂溫良恭儉讓的中國人,對于文明的趨附,對于文化的親和,對于文人的認同,對于方塊字的敬重,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而那些識字不多、讀書不多、思想狹隘、意識愚執的農民和小生產者,也就是那些以大老粗為榮的,而且還握有一定權力的人,才會抵制文明和文化,才會忌畏文人和士子,才會挾嫌報復,狠下死手整知識分子。因此,與文化素質欠缺或文明修養差池的掌權者,是根本找不到共同語言的,這就是莊子在《秋水》里所講:“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就像與一個坐井觀天的人無法交談萬里無云的廣闊天空一樣,一個正常人不可能與一竅不通的榆木疙瘩彼此溝通,相互呼應。
巴爾扎克有言,不經過三代的陶冶,成不了貴族。《千里送京娘》中那個善良護送弱女子的男主角,就是趙匡胤。趙家雖屬武將,世代從軍,但宋太祖卻是個異數,酷愛讀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聞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購之”。公元958年,“從世宗平淮甸,或譖上于世宗曰:‘趙某下壽州,私所載凡數車,皆重貨也。’世宗遣使驗之,盡發籠篋,唯書數千卷,無他物”。據《宋史》,“既長,容貌宏偉,器度豁如,識者知其非常人”。甚至被周世宗柴榮視為隱敵,而心懷戒意。
崇文抑武,在趙匡胤之前,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做不到,以儒冠為尿壺的漢高祖做不到,動不動拿文人祭刀的魏武帝做不到,甚至連從諫如流的唐太宗也做不到。因為,李世民征討一生,武是第一位,文是第二位,這是他的必然排序,也是歷代最高統治者的必然選擇。而趙匡胤能做出歷朝歷代都未有過的改變,應該是他總結了唐末至五代,從公元875年黃巢之亂起,或許從公元755年安史之亂起的二百年間戰亂頻仍的歷史經驗。陳橋兵變當上皇帝以后,如何改變唐末至五代以來各地藩鎮節度割據、軍人統領行政、胡作非為的弊端,如何消除動輒刀槍相見、兵燹成災、天下大亂的敗象,成了他念念不忘之事。他曾經對趙普感慨過:“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令選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在他眼中,一百個文臣的貪濁,其危害性也不如一個將領的作惡。所以他下決心要用文人治國理政,于是,就有了這塊“不殺士大夫”誓碑。雖然是最低程度的安全保證,但卻給文人從政為官、發揮才干、敢于直言、恪盡厥職創造出寬松的氛圍、良好的環境。
據說唐太宗李世民在一次科舉以后,站在午門城樓上看新科進士魚貫進入朝堂,對左右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其實唐朝每次科舉的錄取率僅為宋朝的十分之一。唐二百多年,進士登科者三千多人,宋朝三百年間,進士登科者十萬多人。這充分說明趙匡胤是下決心要實行文官制度的,為此,他在選拔、儲備人才上,采取兼收并蓄、多多益善的政策,而且直接取之民間,實施最公平的擇優錄取的方針。
宋代采取重文抑武的國策,第一是趙匡胤對于歷史的經驗總結;第二是他自身文化素養、精神淵源的影響所致;第三,恐怕更是他對于武將奪權篡位的巨大威脅始終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自己搞過這樣一次突然襲擊,也就是“陳橋兵變”,僥幸成功,他不能戒之懼之,不能不防患于未然,不能讓別人再撿這個便宜。其實“黃袍加身”的發明權,并非他的首創,而是蹈襲他的上司郭威。他的老長官起事就更倉促了,甚至連黃袍這樣重要的道具也未準備好,只是扯下旗桿上的黃旗裹在身上,就劍不出鞘,刀不血刃,把江山奪了。這種投入極低、產出極高、堪稱價廉物美的兵變模式,對那些野心不小、胃口很大、頭腦簡單、手握虎符的將帥,肯定極具誘惑力。所以他當上皇帝以后,自然不能讓別的將領如法炮制來對付他。說白了,這種兵變模式,太容易被復制了。更何況他親眼目睹唐代擁兵的藩鎮是如何不停制造內亂,五代跋扈的武將是如何奪權篡國稱帝,而要讓將領們死掉篡奪之心的最佳之計,莫如剝奪他們的統兵之權。因此,這才有“杯酒釋兵權”,這才有“兵不識將,將不知兵”的軍事建制,這才有重用文官的系列措施,這才有大量招收士子的科舉制度。這固然是后來導致敗亡的“積貧”、“積弱”和“三冗”(“冗官”、“冗兵”、“冗費”)后遺癥的由來,但也是因經濟發達、文化鼎盛、科技昌明,造成大宋王朝成為中國歷史轉捩點的原因。
關于這塊“不殺士大夫”的誓碑,首見于宋葉夢得的《避暑錄話》:“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鑰封閉甚嚴。因敕有司,自后時享(四時八節的祭祀)及新太子即位,謁廟禮畢,奏請恭讀誓詞。獨一小黃門不識字者從,余皆遠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復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變,門皆洞開,人得縱觀。碑高七八尺,闊四尺余,誓詞三行,一云:‘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云:‘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后建炎間,曹勛自金回,太上寄語,祖上誓碑在太廟,恐今天子不及知云。”
據《宋史·曹勛傳》,已經被俘虜到金國為降人的宋徽宗,對即將南歸的曹勛交代:“(太上皇)又語臣曰,歸可奏上,藝祖有約,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故七祖相襲,未嘗輒易。每念靖康年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在此,然要當知而戒焉。”
兩宋王朝對于文化人的優容,這塊誓碑起到極大的作用。第一,因系太祖所立,具有國家法律的權威;第二,趙匡胤為趙氏家族的開國之君,他所立的誓碑,自然也就有鉗束整個家族的契約力量;第三,圍繞誓碑的神秘設施、神圣儀式以及讖語詛咒,對后世繼承人的阻嚇作用,是毫無疑義的。在世界,在中國,如果不是唯一,也少有這樣器識的最高權力擁有者,敢以碑刻這種不易磨滅的方式,做出不得殺文人士大夫以及言事者的承諾。王夫之說:“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于貶所。”
后來的研究者對于誓碑的真實性表示存疑,理由有三,一是靖康之變發生時,《避暑錄話》的作者葉夢得不在京城;二是宋人李燾所著《續資治通鑒長編》與元人脫脫所著《宋史·太祖本紀》中,未見類似記載;三是如此盛德之舉,正應借以廣樹恩信,延攬人心,沒有必要秘而不宣、諱莫如深。這就是讀書人書讀多了之后的“知多識少”了,惟奉“本本主義”,而昧于事理常識。其實,非親眼目睹的事實,不能斷言其不存在;未見于信史所載,也不能說明便是杜撰。至于當時為什么不利用這項德政大肆宣傳,制造輿論,只不過是以今人發紅頭文件、開群眾大會、學報紙社論、談學習心得的行事方式加諸前人而已,這就是書呆子的好笑了。試想一下,趙匡胤不是傻瓜,這種皇室內部的密約,具有相當程度的底牌性質,怎能公之于眾,成為束縛接班人手腳的羈絆呢?我們還可以想象一下,五代以來,武人囂張成性,能夠忍受如此二等公民的安排嗎?而小媳婦做慣了的知識分子,得此尚方寶劍,那還了得,豈不要騎在皇帝的脖梗子上拉屎嗎?
宋代以文臣駕馭武將的基本國策,一以貫之的重用并優待文臣,輕易不殺臣下的大政方針,實際上是以祖宗家法,為歷代皇帝所遵奉并認真執行的。從《續資治通鑒長編·仁宗·慶歷三年》的范、富爭論中,范多次提及“祖宗以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明白這塊誓碑,其實是一條可以約束皇帝的戒律。“初,群盜剽劫淮南,將過高郵,知軍晁仲約知不能御,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勞,且厚遺之,盜悅,徑去不為暴。事聞,朝廷大怒,樞密副使富弼議誅仲約以正法,參知政事范仲淹欲宥之,爭于上前。”范仲淹認為:“郡縣兵械,足以戰守,遇賊不御,而又賂之,此法所當誅也。今高郵無兵與械……事有可恕,戮之,恐非法意也。”仁宗“釋然從之,仲約由此免死。既而,弼慢甚,謂仲淹曰:‘方今患法不舉,舉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眾?’仲淹密告之‘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輕壞之’”。《退齋筆錄》載,元豐年間,神宗欲處置一名辦事不力的轉運使,蔡確和章惇也是以“祖宗以來”四字逼皇帝讓步。當時,對西夏用兵失利,神宗挺沒面子,要殺這個失職的轉運使,一以卸責,二以泄火,三以樹威。沒想到承旨辦案的宰相蔡確拒絕執行,他的理由是:“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接下來,神宗說,不殺可以,“使刺配遠惡州郡”。時為門下侍郎、參知政事的章惇,堅稱不可,“如此,即不若殺之”。他認為“士可殺,不可辱”,黥面對士人來說,勝于刑戮。事后神宗對二人喟然長嘆:“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居然像吃了槍藥地回答道:“快意事,不做得也好。”這種臣下頂撞主子的回答,宋以前的秦、漢、唐聽不到,宋以后的元、明、清更聽不到。
蔡確敢頂著不辦,章惇敢力阻刺配,都是有這個“祖宗以來”在撐腰,神宗無可奈何地收回成命,只好作罷,也是不得不顧忌這個“祖宗以來”。其實大家嘴上不說,心里明白。首先,大宋王朝舍太祖外,無人配稱祖宗。說“祖宗以來”,就是指趙匡胤的這塊誓碑。其次,這塊誓碑,除了皇帝外,再無他人親眼目睹,所以無人敢公開直接地說出口,于是,約定俗成,用“祖宗以來”而諱說誓碑。第三,只要一說“祖宗以來”,誓碑上一、三兩條,都非重點,要害就在“不殺士人和言事者”這一條。也許正是這一份自古以來對文人士大夫從未有過的保護條款,使得知識分子積極性迸發,能動性大增,創造性蓬勃,從而成就中國歷史上少有的輝煌。
宰相呂大防對宋哲宗說得再明白不過:“自三代以來唯本朝百二十年中外無事,蓋由祖宗所立家法最善……前代多深于用刑,大者誅戮,小者遠竄,惟本朝用法最輕,臣下有罪,止于罷黜,此寬仁之法也。”他所以如此宣講,也是要宋哲宗記住誓碑的祖訓。而這個接神宗大位的年輕人,在他真正掌握帝權后,馬上就報復當年諫諍過他“好色”的劉安世和范祖禹,絕無“寬仁”可言。起初,他雖為帝,但垂簾問政者乃宣仁高太后,這“好色”二字,要是惹老太太不高興,很可能廢了他,所以他特別恨這兩個人多嘴。于是,御筆一批,說這兩位臺諫“輒造誣謗,靡有不至,跡其用心,宜加誅殛,聊以遠竄,以示寬恩。范祖禹特責授昭州別駕,賀州安置。劉安世特責授新州別駕,英州安置”。從他所用“誅殛”一詞來看,大有不殺不足以泄舊憤之意。其心胸歹毒褊狹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太祖誓碑,如果沒有“天必殛之”的詛咒,早砍下他倆的腦袋了。因為誓碑的約束,因為讖語的威嚇,他住手不予“誅殛”,所以,他也就敢宣稱“朕遵祖宗遺志,未嘗殺戮大臣”,這當然是表面文章了。可他不得不說這番話,說明他“跪瞻默誦”過這塊誓碑,大概不敢太不當回事的。
再從北宋時期著名的“烏臺詩案”和“車蓋亭詩案”看,這兩起文字獄事主蘇軾對神宗的大不敬,對時局的大不滿;蔡確以唐代的武則天影射當朝主政的皇太后,那矛頭直指最高掌權者,是明顯不過的“惡攻”罪,要是放在明朝或者清朝,肯定活不成了;可在宋朝,止于流放而已。雖然流放,得以保全性命,但緩慢的死亡,無窮的折磨,更是一種苦不堪言的懲罰。《宋稗類鈔》說:“章惇恨安世,必欲殺之。人言春、循、梅、新,與死為鄰,高、竇、雷、化,說著也怕。八州惡地,安世歷遍七州,所以當時有‘鐵漢’之稱。”像劉安世居然能夠存活下來,像蘇軾最后赦回至中原常州,是極少的幸運者。凡流放于荒州野縣的兩宋政治人物,最后無不瘐斃于蠻煙癉霧的毒域。然而,比之明朝的“腰斬”、清朝的“凌遲”來說,就算是“仁政”了。若無趙匡胤的誓碑,恐怕連這點“仁政”也不會有的。
兩起文字獄事件,很大程度因黨爭而起:神宗支持變法,變法派便借蘇軾一案,打擊反變法派;同樣,哲宗繼位后,宣仁高太后主事,她反對變法,反變法派便拿蔡確一案,搞倒變法派。但是,當案件進入實質階段,到底是殺是關,是釋放還是流放,便出現與他朝迥然不同的眾說紛紜現象。明朝也好,清朝也好,文字獄的第一目的,就是消滅意識形態上的異己分子,鎮壓持不同政見的文人;第二目的,亮出屠刀,人頭落地,殺雞給猴看,誡示文人必須夾著尾巴做人,按照主流意志行事。元、明、清的知識分子,恨不能把頭縮進褲襠里去,嚇得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就是因為沒有大宋王朝“不殺士人和言事者”的保證。所以,在宋朝,無論變法的,反變法的,對于蔡確的懲罰,齊感不妥。遂不分畛域,不計前嫌,聯合起來,要求皇帝按祖宗之法,也就是按趙匡胤誓碑處理。
北宋這兩起文字獄案件,雷聲大,雨點小,都以流放了結。蘇軾流得近一點,蔡確流得遠一點。
“烏臺詩案”來勢洶洶,大有就地正法的形勢,蘇軾被押到開封,關進大牢,大家都替他捏把汗,他自己也嚇得魂不附體。慢慢地,開始有人為他緩頰,都拿誓碑的精神說事。據《長編》:“軾既下獄,眾危之,莫敢正言者。直舍人院王安禮(王安石之弟)乘間進曰:‘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語言謫人。按軾文士,本以才自奮,謂爵位可立取。顧碌碌如此,其中不能無觖望。今一旦致于法,恐后世謂不能容才,愿陛下無庸竟其獄。’”章惇也規諫過神宗:“軾十九擢進士第,二十三應直言極諫科,擢為第一。仁宗皇帝得軾以為一代之寶,今反置于囹圄,臣恐后世以謂陛下聽諛言而惡訐直也。”關了蘇軾三個月后,不想、不愿、也不敢殺文人的神宗,終于將他釋放了。還算手下留情,發配湖北黃州,不算太邊遠,任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相當于推一推就過去,拉一拉就回來,不一棍子打死,給出路的政策。有飯可吃,無公可辦,那時大概不用寫檢討、作交代,這樣,他倒有充足的時間吟詩作賦,著名的《赤壁賦》就是在黃州寫出來的。
“車蓋亭詩案”的處理,復雜得多。元人脫脫編《宋史》,將蔡確列入奸黨傳,未必合適,但自宋而元而明,對王安石變法的看法一直負面,也是客觀存在。第一,神宗死了,哲宗繼位,宣仁高太后主政,重用舊黨,推翻新法,形勢對蔡不利;第二,繼王安石為相后,蔡又極其賣力氣,貫徹新法,很得罪了那些反變法派;第三,生性歹毒,作風惡劣,害人甚多,結怨不少。此案一出,很令他的對立面歡欣鼓舞,想不到你小子終于有這一天。但謫令一出,貶英州別駕,新州安置,這絕對要他性命的處置,令朝中支持他的一派,反對他的一派,以及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的一派,都傻眼了。他是當朝宰相,即使有錯,也應得到尊重,應該體面下臺,更不能遠放新州,到那“與死為鄰”的州縣。于是,大宋王朝的變法一派,反變法一派,竟一致認為處分過于嚴重,而且與祖宗家法不符。
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有一則關于車蓋亭詩案的感想,此公以十分訝異的筆調寫道:這是怎么回事呀?“若論(蔡)確設心之奸險,措詞之兇悖,雖誅戮尚不足蔽辜,僅從遠竄,已屬寬典。乃當時萬口同聲,以為太過,即號為正人君子者,亦出死力救之。謂圣朝務宜寬厚,力言于宣仁后簾前,并言于哲宗者,范純仁及王存也。謂注釋詩語,近于捃摭,不可以開告訐之風者,盛陶也。謂以詩罪確,非所以厚風俗者,李常也。謂恐啟羅織之漸,上疏論列,及聞確謫命,又封還除目者,彭汝礪也。謂薄確之罪,則皇帝孝治為不足,若深罪確,則于太皇太后仁政為小累,皇帝宜敕置獄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詔赦之,則仁孝兩全者,蘇軾也。甚而范祖禹先既劾確,及聞新州之命,又自謂自乾興以來,不竄逐大臣,已六十余年,一旦行之,恐人情不安。又甚而邵康節局外評論,亦謂確不足惜,然為宰相,當以宰相處之,而以范純仁為知國體。可見是時朝野內外,無不以為謫確為過當。”
趙翼為清朝大學士,自然是以大清王朝對待文字獄的態度來看待蔡確這幾首牢騷滿腹的詩。他認為統治者屠滅自由表達意志的文人,是天經地義的;文人只能跪著活而不能站著生,也是應該應分的。而大宋王朝的文人,不但敢于提出異議,而且范純仁等一干人,平素與蔡確形同水火,涇渭分明,觀點對立,互不相能,都是對熙寧變法持反對觀點,因而程度不同地受到王安石及其黨羽的打擊、排擠、壓制、遠謫,可是一到了有背祖宗之訓,有違誓碑之旨,就都跳出來為罪犯求情。正因如此,他指摘這都是“宋待士太厚之故,縱有罪惡,止從黜謫,絕少嶺海之行,久已習見,以為當然,一旦有此遠謫,便群相驚怪,不論其得罪之深,反以為用刑之濫。政令縱弛,人無畏懼,實由于此,宋之所以不競也”。
正常,視為不正常;不正常,反而被視為正常,這大概就是九百年間不談趙匡胤這塊誓碑的原因。做帝王者不談,可以理解,他們絕不允許文人犯上作亂,他們最害怕的是文人以自己的頭腦思考。做文人者不談,就不可理解了。但你讀了趙翼的這段妙文以后,就會知道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是怎樣將一個正常人變為不正常的,而這個不正常的人,竟會成為迫害他的人的同黨、幫兇,并視其所作所為無不正常,這就是我們從中讀到的弦外之音。中國知識分子之可憐可悲,就在于這種自覺和不自覺地甘為統治階級的鷹犬,反噬同類,還認為自己在替天行道。這也是趙匡胤誓碑之所以成為魯殿靈光的絕唱,你文人不自重,不自好,不自強,不自立,那別人還重你個屁?
不過,趙翼所說的“宋之不競”,的確也是無法回避的事實。在后人眼里,宋朝乃中國歷朝歷代中最不振作、最不提氣、最為窩囊、最為掃興、僅有半壁江山的一個朝代。趙宋王朝為什么造成這樣的敗象,主要由于“冗官”、“冗兵”、“冗費”,而尤讓中國人感到恥辱的,這是一個竟然向鄰邦納貢稱臣才得以茍安一隅的王朝;這是一個竟然有兩個皇帝被人家抓走當俘虜的王朝;這是一個最后竟然連立錐之地也沒有,皇帝被迫飄蕩在海上的王朝。然而,就這樣一個先輸于遼,后敗于金,最后亡于元的“積貧”、“積弱”的王朝,由于趙匡胤的誓碑,文人得大自由,文化得大發展,文明得大進步,文學與文藝得大繁榮。軍人和軍事活動為時代主題的戰爭年代,毀滅、死亡、破壞、滅絕壓倒一切;文人和文化活動為時代主旋律的和平年代,建設、發展、騰起、富裕成為基調。于是,兩宋王朝積三百年的努力,其高度發達的經濟、突飛猛進的科技、高產豐收的農業、富庶活躍的市場;其規模宏大的城市、大量增加的人口、生活安定的社會、詩書禮樂的環境,成為繁榮和創造的黃金時代。所以,陳寅恪說:“華夏民族文化歷千年之演變,造極于趙宋之世。”
錢穆則說得更仔細些:“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宋之前,大體可稱為古代中國,宋以后,乃為后代中國。秦前,乃封建貴族社會。東漢以下,士族門第興起,魏晉南北朝定于隋唐,皆屬門第社會,可稱為古代變相的貴族社會。宋以下,始是純粹的平民社會。除蒙古滿洲異族入主,為特權階級外,其升入政治上層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無古代封建貴族及門第傳統的遺存。故就宋代而言之,政治經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理學與藝術》)
法國漢學家謝和耐將宋代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也是強調唐宋大轉變中的文化含量。“11—13世紀期間,在政治社會或生活諸領域中,沒有一處不表現出較先前時代的深刻變化。這里不單單是指一種社會現象的變化(人口的增長,生產的全面突飛猛進,內外交流的發展……),而更是指一種質的變化,政治風俗、社會、階級關系、軍隊、城鄉關系和經濟形態均與唐朝貴族的仍是中世紀中期的帝國完全不同,一個新的社會誕生了,其基本特征可以說已是近代中國特征的端倪了。”(《中國社會史》)
僅就中國人的四大發明來說,除造紙外,火藥、活字印刷術、指南針三項,這些宋朝人智慧的結晶,一直到今天仍為當代社會所需要。現在電腦上使用的印刷體被稱為“宋體”,這個“宋”,就是宋朝的“宋”。宋朝人的社會生活模式為后世中國人所承襲。或者說,我們當下的生活方式,與秦,與漢,與唐,都不搭界,從文化淵源上講,與宋,卻是最為接近的。嚴復有過這樣一種論點:“若論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究心。中國所以成為今日現象者,為惡為善,故不具論,而為宋人所造就,十八九可斷言也。”
趙匡胤的誓碑,也許是子虛烏有,然而,有一點不可抹殺,兩宋王朝對于文人的優容,對于文化的扶掖,對于文明的提倡,對于文學和文藝的寬容,也許是中國歷史中最值得肯定的時期了。
凡文人,無不具有一點浪漫氣質。
浪漫,成就文人;越浪漫,越有可能造就真正的文人。所以,不浪漫,當不成文人,至少當不成真文人,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一點也不浪漫的文人,最好去當錙銖必較、涓滴歸公的會計員;或者,去當顆粒歸倉、一塵不染的管庫員。中國文學史上常常發生的誤會,就是將會計員和管庫員弄來當作家和詩人,而把作家和詩人送去做會計員和管庫員。凡各得其所的朝代,文人相對活躍,文學遂有可能繁榮;反之,各不得其所的朝代,文人活得很沒趣,文學也就發達不起來,于是,只有凋敝。
如果當初,給一個無論如何也浪漫不起來的人一把刨坑的鐵鎬、一副擔水的鐵桶去植樹造林,有六十年工夫,至少可以綠化好幾座荒山禿嶺。但是,非要塞給這個不會浪漫、不懂浪漫、也不敢浪漫的人一支蘸水的鋼筆,一沓厚厚的稿紙去進行創作,寫了一輩子書,可謂絞盡腦汁,碼了一輩子字,堪稱搜索枯腸,結果,在紀念他從事創作六十周年之際,除了他自己外,鬼都說不上來他的成名作是什么,他的代表作是什么。可是,六十年來,造紙廠卻不得不砍伐森林,制造紙張,用來印刷他所寫出來的,由于不浪漫因而也就不文學的小說和詩歌。
按時下流行說法,其實這是一種很不低碳的浪費行為。
所以,文學史證明了這一點,浪漫,乃文人的天性。唯其浪漫,才有文學。浪漫和文學,本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這一面有多大面值,那一面也會有多大面值。這就是說,浪漫有多少,文學也該有多少。什么叫浪漫?浪漫就是感情的全部釋放,就是個性的充分張揚,就是天資的完全展現,就是內分泌飽和到臨界程度,就是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處于活躍興奮的狀態之中。那些循規蹈矩、只知道等因奉此的,那些按部就班、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那些點頭哈腰、唯信奉本本主義的,那些頭腦冬烘、連放屁也沒味道的……基本上進入木乃伊境界的文人,既別指望他們浪漫,也就更別指望他們文學。
所以,中國的大文人,必先有大浪漫,才有大文學,如唐之頂尖文人之一李白,如宋之頂尖文人之一蘇軾,這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典范。
中國的小文人,并不因為其小,便收縮規模,只能小浪小漫。事實并非如此,成就有高低,名聲有大小,但在浪漫面前,人人有份,一律平等。大文人可以大大落落、大張聲勢地浪漫,小文人照樣也可以大鑼大鼓、大顯身手地浪漫。
南宋詩人張孝祥(1132—1169),字安國,號于湖居士,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東北)人,為唐詩人張籍之后裔。據宋人陸世良《宣城張氏信譜傳》,張于湖“幼敏悟,書再閱成誦,文章俊逸,頃刻千言,出人意表。紹興甲戌,廷試擢第一,時年二十有三”。在脫脫主撰的《宋史》中,也稱他“讀書一過目不忘,下筆頃刻數千言。年十六,領鄉書,再舉冠里選,紹興二十四年,廷試第一。高宗諭宰相曰:‘張孝祥詞翰俱美。’”
張孝祥參加的這年科舉,沒想到竟與秦檜之孫秦塤同科,秦檜為了能讓他的孫子穩居榜首,做足工夫,所有考官都由他點名安排,悉由其黨羽充任。據說考官董德元從“謄錄所取號得之,喜曰:‘吾曹可以富貴矣!’遂定為第一,榜未揭,(另一考官沈)虛中遣吏逾墻而白秦(熺,檜之子)”。這幫馬屁分子內外勾結,共同作弊之下作,“喜曰”的嘴臉,“逾墻”的丑態,簡直到了烏煙瘴氣、令人發指的地步。
接下來便是廷試,也就是宋高宗的親自面試。策問題為“師友淵源,志念所欣慕,行何修而無偽,心何冶而克誠”,秦塤顯然早知試題,對曰:“自三代以下,俗儒皆以人為勝天理,而專門為甚,言正心而心未嘗正,言誠意而意未嘗誠,言治國平天下,而于天下國家者曾不經意,頑頓忘節……顧欲士行之無偽,譬猶立曲木而求直影也。張孝祥的策論,與秦塤正身守節、修德養性的觀點有著根本的不同,他著眼大局,以家國為懷,表達出一個中國文人在此國亡家破時期應該有的挽危救艱、奮起圖存的精神訴求。往者數厄陽九,國步艱棘,陛下宵衣旰食,思欲底定,上天佑之,畀以一德元老,志同氣合,不動聲色,致茲升平,四方協和,百廢俱舉,雖堯舜三代無以過之矣……今朝廷之上,蓋有大風動地,不移存趙之心,白刃在前,獨奮安劉之略,臣輩委質事君,愿以是為標準,志念所欣慕者,此也。”雖然甲乙分明,高下立見,但大主考湯思退仍內定秦塤奪魁。宋高宗看罷秦塤的策論,通篇“皆檜、熺語”,有點煩。而史載,這個浪漫的張孝祥“廷對之頃,宿醒猶未解,濡筆答圣問,立就萬言,未嘗加點”。高宗將秦塤的答卷放在一邊,看到御案旁尚有他卷,遂擇而觀之。“上訝一卷紙高軸大,試取閱之,讀其卷首,大加稱獎”,“而又字畫遒勁,卓然顏、魯,上疑為謫仙,親擢首選”,“復自裁擇,乃首擢公,親灑宸翰:‘議論堅正,詞翰俱美。’”
“先是,岳飛卒于獄,時廷臣畏禍,莫敢有言者。公方第,即上疏言岳飛忠勇天下公聞,一朝被謗,不旬日而亡,則敵國慶幸而將士解體,非國家之福也。又云,今朝廷冤之,天下冤之,陛下所不知也。當亟復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義,播告中外,俾忠魂瞑目于九原,公道昭明于天下。”在權奸秦檜氣焰不可一世之際,在主和派投降主義猖獗一時之際,在漢奸賣國賊里應外合囂張之際,也是這個根本就不想打也不敢打早被金人嚇破了膽的趙構主政之際,張孝祥說出了中國人不能不為岳飛說的伸張正義的話,確有石破天驚的意義。
因此,他不光文章過人,而且,非常非常之愛國,這是中國文學史上要為他大書特書的一筆。“伏櫪壯心猶未已,須君為我請長纓”,主張收復失土,反對茍且偷安。報國之心,出自肺腑,從戎之念,時在胸臆。為南宋初期著名主戰派代表人物,與李綱、岳飛、趙鼎、胡銓、張元斡等人齊名。他的一首《六州歌頭》,是在建康留守任上寫的,最為膾炙人口: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據說,讀罷了這首新作之后,在主座上傾聽的張浚,為之動容,激動萬分,心潮澎湃,實在無法再平靜下來,只好罷席而去。
對文人而言,哀莫大于生錯了時代,哀莫大于在這個時代里被徹底閹割,你不但不能浪漫,而且也不能文學,若你托生到這個時代,你不想完蛋也不行,那些既不浪漫也不文學的同行,會第一個伸出手來掐死你,中外古今,無不如此。張孝祥的全部不幸,就是生在中國歷史上最沒起子的王朝。第一,這個王朝的全部皇帝(包括北宋和南宋),基本上都是無大作為、無大起色,更無大器度、無大膽略,從來也站不直的窩囊廢。第二,由于這些令人泄氣的統治者,北宋一百六十七年,寧可以歲幣,以絹匹,花大筆的錢,向遼、向黨項購買太平;南宋一百五十三年,寧可稱臣稱侄裝孫子,向金、向元求得偏安一隅。于是:
中國歷史上最大賣國賊,得以售其奸;
中國歷史上最多投降派,得以張其勢;
中國歷史上最囂張的隱性漢奸,得以肆行妄為。
這三者,上下交征惡,大宋王朝便像殘焰枯燼的一盞油燈,風雨飄搖,奄奄一息,直到最后一滴油耗盡,趙氏王朝便在珠江口的崖山上,跳海終結。這期間,推波助瀾的隱性漢奸,在中國敗亡史上,從來扮演著一個可恥的角色。
在中國知識分子當中,隱性漢奸,是一股極其可惡的離心力量。當中國處于絕對強大的時期,他們只是說些冷話,潑些涼水,起著腐蝕的作用;當中國處于相對弱勢的時期,他們就會興風作浪,煽風點火,起到破壞的作用;當中國處于強敵的包圍之中,他們就是一支第五縱隊,會進行顏色革命,起到推翻政權的作用。
隱性漢奸,盡管打著各式各樣的旗號,盡管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一、中國的一切一切都錯,即使對的,也錯。二、外國的一切一切都對,即使錯的,也對。他們這種永恒不變的看法,也是所有中國人用來判斷過去的隱性漢奸和現在的隱性漢奸一把百試不爽的尺子。
在這個由最大賣國賊、最多投降派和最囂張的隱性漢奸猖獗的組合體里,公元1154年(紹興二十四年),張孝祥舉進士第一。據說,如果不是高宗趙構在殿試時第一眼看到張的考卷,書法竟是如此優美,再看一眼張的策論文章,行文竟然如此漂亮,立刻擢為第一。主考官提醒道,名次排列已定,第一名已內定為秦檜的孫子秦塤,高宗調卷一看,改為第三。發榜以后,秦檜無奈,可隨后就設名目,將張羅致入獄。幸秦檜不久死,孝宗朝屢遷中書舍人,直學士院,領建康留守。張浚渡江與金人作戰不利,上至已為太上皇的趙構,下至滿朝滿野的隱性漢奸,一齊發難,張浚罷,張孝祥受牽連,這位愛國詩人到底被烏龜王八蛋們聯手排擠出局,尋以荊南湖北路安撫使請祠,進顯謨閣直學士致仕。
有什么辦法呢?賣國賊手中有權力,投降派人多有聲勢,而隱性漢奸可以造輿論,可以攪渾水,可以顛倒黑白,可以混淆是非。于是,張孝祥活不過四十歲,便悒悒而亡,這大概也是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一個最浪漫,也最文學的天才,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卑鄙。而那一張張隱性漢奸的無恥嘴臉,如跌入蛆蟲泛濫的糞缸里,不死何待?
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特別強調其“舉進士第一”,對張孝祥的文學成就評價極高。“皆稱其詞寓詩人句法,觀其所作,氣概亦幾幾近之。《朝野遺記》稱其‘在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一詞,感奮淋漓,主人為之罷席’。則其忠憤慷慨,有足動人者。”又曰:“其門人謝堯仁序稱,孝祥每作詩文,輒問門人,視東坡何如?今觀集中諸作,大抵規摹蘇詩,頗具一體。縱橫兀傲,亦自不凡。故《桯史》載王阮之語,稱其平日氣吞虹霓,陳振孫亦稱其天才超逸云。”
就是這樣一位在文學史上說不上是頂尖的,但在同時代的文人中,卻是錚錚佼佼的一流,他不但有非凡的文學成就,而且更有綺麗的浪漫故事。
你無論如何想不到,就這位極文學、極浪漫的張孝祥,元曲大家關漢卿《萱草堂玉簪記》與他有關;明代戲曲家高濂《玉簪記》也與他有關;而明代無名氏雜劇《張于湖誤宿女貞觀》和明人《燕居筆記》中的《張于湖宿女貞觀》,都更是明明白白地以他的浪漫形象為作品題材。如此多的作品,聚焦在他身上,僅此一點,便可想知,在張孝祥那個時代,此人不但是一個風華出眾的文章高手,更是一個風流蘊藉的多情才子。否則,他怎么可能成為元、明、清三代戲曲、雜劇、話本的舞臺上,一個屢被演繹的浪漫人物呢?
甚至到了21世紀,白先勇先生還將這出《玉簪記》,改編成現代版昆曲,將要繼青春版《牡丹亭》之后,在北京南新倉的皇家糧倉小劇場里獻演呢!
從宋人周密《癸辛雜識》中一則記聞,可以充分領教這位文人的浪漫。中外古今,大概還找不到別的文人能夠浪漫得出這樣一次以他為中心的嘉年華式歡宴聚會。當時,張孝祥受主持北伐的將領張浚邀請,到他司令部所在地,為建康留守。隨后,又知京口(即今之鎮江)可能距離淮蚌前線更近些,張浚就派王宣子接他,要他從南京移鎮于此。這就是“張于湖知京口,王宣子代之”的來歷。斯時,“多景樓落成,于湖為大書樓扁”。張于湖書法出色,自是他當仁不讓之事。他的字,現在還能看到,如《涇川帖》,當得上瀟灑飄逸、神韻悠然的美譽。據說,宋高宗、宋孝宗對其字都贊嘆不已。據《宋史》本傳:“孝祥俊逸,文章過人,尤工翰墨,嘗親書奏札,高宗見之曰:‘必將名世。’”陸游說過,“紫微張舍人書帖,為時所貴重,錦囊玉軸,無家無之”。連愛挑剔的朱熹,也認為“安國天資敏妙,文章政事皆過人遠甚。其作字多得古人用筆意,使其老壽更加學力,當益奇偉”。
據宋人葉紹翁的《四朝聞見錄》載:“今南山慈云嶺下,地名方家峪,有劉婕好寺。泉自鳳山而下,注為方池,味甚甘美,上揭‘鳳凰泉’三字,乃于湖張紫微孝祥所書。夏執中為后兄,俗呼夏國舅,偶至寺中,謂于湖所書未工,遂以己俸刊所自書三字易之。孝宗已嘗幸寺中,識孝祥所書矣,心實敬之,及駕再幸,見于湖之匾已去,所易者乃執中所書。上不復他語,但詔左右以斧劈為薪。幸寺僧藏于湖字故在,詔仍用孝祥書。”
所以,這次樓匾題字,非張于湖手書莫屬。“公庫送銀二百兩為潤筆,于湖卻之,但需紅羅百匹。于是大宴合樂,酒酣,于湖賦詞,命妓合唱甚歡,遂以紅羅百匹犒之。”看來,他之謝絕銀兩,而討紅羅百匹,是要饋贈給那些佳麗的。估計那天盛會,至少有上百位麗服盛妝、奢華曳冶、花枝招展、燦若桃李的紅粉佳人湊趣,才能營造出來云鬟玉臂、滿室生香、裊裊婷婷、鶯歌燕舞的浪漫氣氛。
也許只有風流到頂點的張孝祥,才有此等大手筆。當代文壇上那些既無浪漫,也無文學的俗不可耐之輩,或者,即使那些稍有一點浪漫,稍有一點文學的半瓶醋之流,可敢這樣非分地浪漫一下,怕是連放肆地想一想,也是不敢的。當代那些下流作家,最大的本領,就是來不及地讓筆下的男女人物脫褲子,然后,一邊流著哈喇子,一邊描寫他們交合的性行為,這才是他們畢生所追求的“浪漫”。
現在,讓我們回到南新倉的皇家糧倉的小劇場里,等待新版《玉簪記》的上演吧!早些年,我曾經在四川成都郊區一家小戲院里,看過一個來自外縣的劇團演出的高腔折子戲《秋江》。初冬的成都,那一份颼颼的冷意,不多的觀眾,那一副瑟縮的神色,我對主人說,早知如此,不如找個地方喝茶。固執的主人,一定要我“等哈,等哈”,即等一下的意思。終于在好幾次“等哈”以后,陳妙常出場。我敢說,那簡直是奇跡,本來嘰嘰喳喳、亂哄哄的劇場,一下子鴉雀無聲,連兜售瓜子花生的小販也呆住了。顯然,這位看上去極其美艷,細打量極其娟秀,稱得上光彩照人的女演員,將大家吸引住了。雖然,她那身行頭很破舊,她那副頭面也很寒酸,但是,眼波流情,顧盼生春,表現出一位急切想得到愛情,所謂思春女尼的大膽和追求。從來也不曾見過如此唱、念、做俱佳的演員,一臺戲,全被她一個人駕馭住了。
尤其她唱得那么甜美,那么溫柔,由不得你不凝神聆聽:
你看那鴛鴦鳥兒成雙成對,
好一似那和美的夫妻。
白日里并翅而飛,
到晚來交頸而眠。
奴與潘郎雖則是相親相愛,
怎比得鴛鴦鳥兒,
一雙雙,一對對,
飛入在波浪里……永不離。
最后的這三個字,是由后臺的幫腔唱出來的,其音高亢,其聲綿長,令人回味無窮。
秋江之上,道姑陳妙常追趕書生潘必正這段船上的戲,是改編自明代傳奇《玉簪記》中《追別》一折。看起來,不但文學史留住了張孝祥,連戲曲舞臺也留住了這位于湖居士,而當時那些蛆蟲似的隱性漢奸,煙飛灰滅,早掃入歷史的垃圾堆,這大概就是天道好還、正義不衰的公理了。
其中最為浪漫的一個插曲,莫過于張孝祥授臨江令,到該地的女貞觀去探望他的姑母時,曾向這位在庵修行的陳妙常示愛過。
這就是浪漫透頂的張孝祥的行止了,他沒想到在尼觀里,竟有這等堪稱絕色的美人,遂留宿寺觀。《玉簪記》的故事,高濂依據的是前輩關漢卿的《萱草堂玉簪記》,絕非憑空虛構。而從清人雷琳的筆記《漁磯漫鈔》所述,宋女貞觀陳妙常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詩文俊正,工音律。也可證實確有其事,確有其人。本來,這位才子拜見了姑媽以后,就打算告辭的。但他卻執意要留下不走,這就是張孝祥毫無顧忌的浪漫了。
他還寫了一首《楊柳枝》,挑逗這位美麗的女尼:
碧玉簪冠金縷衣,雪如肌;
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
杏臉桃腮不傅粉,貌相宜;
好對眉兒共眼兒,覷人遲。
陳妙嫦顯然不為所動,也寫了一首《楊柳枝》,拒絕了他:
清凈堂前不卷簾,景悠然;
閑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
獨坐洞房誰是伴,一爐煙;
閑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據清人馮金伯的《古今女史》,此故事更有驚人的戲劇性結局:
宋女貞觀陳妙常尼,年二十余,姿色出群,詩文俊雅,工音律。張于湖授臨江令,宿女真觀,見妙常,以詞調之,妙常亦以詞拒于湖。后與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以計斷為夫婦,即俗傳《玉簪記》是也。
我又回想起高腔折子戲《秋江》中那位驚鴻一瞥的女演員,如此出神人化地演出了陳妙常之急切,之擔憂,之惶懼,之憧憬。那雙會說話的眸子告訴觀眾,她所以情不自禁地去追趕潘必正,顯然是不得已而為之,讓我們一起為她擔心,不知道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在等待著她。現在看起來,張孝祥拋開自己,法外施仁,玉成這場婚姻。你會不由得贊嘆,在這個世界上,成人之美,也許是一種最高尚的品行了。
張孝祥有一首《西江月·題溧陽三塔寺》: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春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
我查不出溧陽三塔寺與臨江的女貞觀距離有多么遠,更找不到詩中的“三年”是從何年到何年。但是,這首《西江月》,卻使我們看到詩人的博大胸懷。文人的浪漫,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也算是臻于極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