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海居”軼話
- 小說雜拌
- 鄧友梅
- 53344字
- 2015-04-14 19:59:11
一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一日,“四海居”又開業了。
“四海居”是四十多年前北平南西門里,牛街往南唯一的小飯館兒。當年南西門那條街,比兔子尾巴長點有限。一個洋線店,一個棺材鋪,一個自幫配底的绱鞋鋪,一個賣韁繩皮條的鞍具店,最體面的就是這“四海居”。“四海居”有三間門面,土坯灰頂,門前搭了個涼棚;涼棚上懸著個結了紅布條的笊籬;棚下土坯砌成,抹了青灰的案子上,擺著帶饹馇的榛子面貼餅子,鉻烙床子。夏天有大盆的熬茄子,柿子茭。冬天挪到屋里做生意,賣的是羊尾巴油麻豆腐,紅白豆腐酸辣湯,斤餅斤面,南路燒酒。附近除去幾個菜園子和義地,沒多少居民,主要招徠做車行的生意的人。這里不走轎車、大鞍車,即使到了駱駝祥子們掌握城內交通命脈的年月,這附近沒見到洋車的也大有人在。這里專走花車和糞車。南西門外不遠是草橋,那里的人從明朝以來就靠種花為業。春天出迎春、碧桃;夏天賣芭蘭、晚香玉;秋天菊花品種齊全;冬天的臘梅、水仙譽滿京華。他們一早把車裝滿鮮花,趕進城里供給宮內府里,官商大戶。剩下零星小盆,賣給佃民百姓。種花要施肥,花農又和南城的糞霸做買賣,下午把成車的大糞拉回去,花車和糞車雖來自一地方,但是兩套人馬。兩套人馬進城出城都在南西門打尖,順便捎點針頭線腦。“四海居”不愁沒買賣。
“四海居”掌柜何明義只有二十多歲,年輕颯利,孤身一人,收了個徒弟姓劉,叫墩子,習慣上都叫他“小力笨”。小力笨祖上有過錢,全叫他爹吃喝嫖抽敗光了。上過幾年學,又從他爹那里學了些不安份的念頭,本想找個什巧宗發財的,可他爹抽白面凍死街頭,娘走了道,他只好由人保薦給何掌柜來當小徒弟。抱著騎馬找馬的打算,并不想長久地干下去,所以干活、學藝都應付差事。他總羨慕梅蘭芳、馬連良,認為窮人要發家,唱戲是條抄道兒。南西門靠近陶然亭,常有早上遛彎、喊嗓的藝人和練功的武行師傅到“四海居”歇腿。小力笨伺候這批人最熱心,總想揪住條龍尾巴也能跟上天去。人家一來他就湊過去聊個沒完,把別的主顧撂下不問。何掌柜為這打過他兩嘴巴,可這個背地方招徒弟不易,把小力笨攆走,一個人又招呼不過來,只好忍氣將就。
一九四四年,何掌柜上廣安門外小井去躉菜,從此沒了蹤影。頭兩天墩子還不在意,認為掌柜不定上那個老鄉家喝酒誤在那里了,樂得落個輕閑自在。到四五天頭上,還不見影,他慌了神了。連吆呼聲里都帶上了哭味:“新出鍋的咧,大餅子哎、哎……”正好幾個熟識的藝人和武行教師又來喝茶,他就跟他們要主意。有人叫他上牛街巡警閣子去報告。也有人說:“那批狗子都是吃爹喝爹不謝爹的主兒,這幾天日本兵正到處戒嚴抓勞工。何掌柜要真給抓了勞工,巡警們趁機會就把‘四海居’這點生財、房產全撈了去,臨了還不定找個什么名義把你小力笨收監滅口。你先支撐著,聽聽準信再說。”
又過了小半年,何掌柜還沒消息。小力笨把能賣錢的東西賣給左近幾家鄰居,空房子門外加了把大鎖,鑰匙交給棺材鋪于師傅,自己到戲園子去找熟識的武行師傅們求幫。
武行師傅們見他既可憐,又伶俐,把他薦給一個小戲園子打雜:燒水鍋,貼海報,早晨免費帶他練功。碰上戲班缺人時,唱打狗勸夫缺條狗形,牧羊圈少個羊形,就叫他披上青袍演一出不露臉不出聲的角色。后來來了個話劇團,演《陳查禮大破黑貓盜》,到要緊的時候,陳查禮朝空中打一槍,有個強盜應聲從半空中摔下來。那時在這種劇團里混的人,多半為了混飯吃,誰也不肯挨這一摔。排戲時劇團就出價,摔一回一碗三鮮面,說了半天沒人應。當時小力笨正在臺上掃地,聽后臺說笑得厲害,湊來看熱鬧,便半玩笑地說:“你要再加兩包子,我給你來一下。”那導演說:“走走走,你沒地方要棺材本去了。”小力笨一笑也就走開了。走開之后,戲園一個茶房多了句話:“你別小看他,他還真行,大戲班在這兒唱,羊、狗全來過,再過幾天就許能來虎形了,他練過功。”導演一聽,又追上去找他。從此除了燒開水,貼戲報,一天兩場地摔兩下,掙四個包子兩碗面。
這個話劇團在這戲園演了半個月,小力笨摔了三十多腳。導演看這孩子還機靈,要價也便宜,換個地方還不一定能找個愿意挨摔的臨時工,臨走就問他愿不愿意一塊走。小力笨摔了半個月,看出話劇一點門道:這玩藝不用像唱大戲那樣苦練基本功,也沒有舊戲班的規矩嚴。一些穿西裝燙飛機頭的少爺、小姐認為這是文明的現代藝術,不看這個就透著不摩登,捧這些洋戲子的勁頭不比布店掌柜錢莊東家捧楊菊芬、吳素秋勁頭小,每場演完總有人圍著明星們簽字,可小力笨不能餓著肚子為藝術獻身,也不能沒個發展遠景,就跟導演提了兩個條件:一是跟他們出去唱話劇,少了貼海報、燒水鍋的收入,至少得再加一碗面錢;二是以后得慢慢讓他學兩出戲,給點張嘴的話干干,不能總摔腳。導演琢磨了一下,答應給增加一碗面錢,可是他得兼當劇團的雜工。至于演說話的角色,那要看他藝術上有沒有進步,目前還不行。他認為目前小力笨還不具備這個條件。小力笨問:“我哪點不夠條件?”導演說:“你這一口北京話就不行。話劇這玩藝兒從上海興起的,要講上海腔的舞臺話,吃飯得說‘刺放’,好了好了得說成‘奧啦奧啦’,你行嗎?得慢慢學著點。”
小力笨應下隨團演出,便辭了戲園子的雜差。那導演又叫小力笨換一身行頭,說這樣破衣爛衫有失藝術團體的體面。小力笨沒衣服可換,導演從演出服裝里找出一件舊西服褲,一件夏威夷襯衫租給他,一天扣他兩個包子錢。
從此,小力笨成了話劇藝員,跑起碼頭來了。
二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棺材鋪的于師傅正點燈熬油給“暫編第三軍”趕著打火匣子。外邊喊了聲:“于師傅還住這兒嗎?”推門進來一個三十多歲,滿臉塵土的瘦高個兒。后邊跟著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于師傅看著這瘦高個有點眼熟,正猜想是那一路的朋友,那人把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說:“老玉于)伙計,你不敢印(認)我了?我是‘四海居’何明義呀!”
于師傅兩手一拍屁股,罵道:“這個孫子,你還沒死,又活著回來了?”
何明義說:“死了一回,到了陰曹地府,閻王問我在陽世三間可還有沒了的賬目?我說棺材鋪于老大還吃了我一碗爛肉面,沒給錢,他叫我回來討債來了。”
這時間于家內掌柜尖著嗓子叫了聲:“我的天!”就鉆出了門。這屋里兩人說說笑兒,洋線鋪、绱鞋鋪的老鄰居就全趕了來,這個一聲那個一句問何掌柜好。一陣北京土音,把何掌柜忘了三年的舊習慣又想了起來,馬上抖抖袖子,先打個千,又作了揖說:“托福托福,人不該死總有救,日本鬼子抓我上東北,開了一年多礦,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又賣了兩年煎餅。他們一投降,我就往回奔。就這路上忒難走了。從鞍山到北平走了半年。”
大家問:“這個小學生是誰?”
“小學生?這是個小丫頭。晴雪!認識認識鄰居,往后還靠大伙多照應。”
那孩子把頭上扎的洋肚子手巾扯下來,這才看出是個又白又靦腆的小姑娘。小姑娘鞠了個躬,就躲到何掌柜身后去了。
人們問那小姑娘話,小姑娘只是低頭,不吭一聲。人們見她害羞,也就不再問下去。何掌柜問大家這兩年生意怎樣?绱鞋鋪掌柜指著于師傅說:“別人都混不下去,就是他的生意好!兵荒馬亂,水旱蝗災,老天爺往回收人呢。”于師傅說:
“別聽他說的。人活著連鞋穿不起,死了還用壽材嗎?這都是給中央軍打的。他們出去剿回共,就得打個幾百,幾家壽材鋪都打夜作。料是他們自己砍的馬路上的道樹,手工錢又打對折。別的買賣還能賠本賺吆喝,我這買賣壓根不興吆喝著賣,只落個賠本!”
說笑一陣,人們跟何掌柜道過乏,就散了。內掌柜把姑娘招呼到自己炕上睡。于師傅抱了兩張草簾了鋪在刨好的板上,和何掌柜兩人又黑燈影里說了一會話。于師傅告訴何掌柜,房子他存著木材,所以看管的挺好,沒坍沒漏。只是生財家具全叫小力笨變賣了。應當找小力笨去追回。何掌柜說:“我這命都是撿來的,還要那點錢干什么?先跟左鄰右舍借幾樣家伙,開起張來總有口窩頭吃。”
第二天于師傅停了一天工,把房子給何掌柜騰出來,又收拾了一下門窗。何掌柜找绱鞋鋪借來口鍋,從洋線鋪找了把廢刀,自己磨快。于師傅又資助他一副案板一條搟面杖。還欠缺的東西,何掌柜到廣安胡同破爛市尋摸齊全。買了糧,備下菜,不到十天就重新開張了。臨到開市這天,何掌柜才發現原來門上懸的舊匾也讓小力笨當劈材賣了。只好叫于師傅再刨塊木板,拿著到洋線鋪去求人寫。洋錢鋪掌柜的戴上花鏡,蘸飽了筆,舉了半天又放下了,為難地說:“我這筆買賣字、畫上蘇州碼兒還罷了,寫成正楷掛出去,那不散德興嗎?不行,您另請高明吧!”
何掌柜說:“哎喲,我的老掌柜,在這右安門里外,就您是個圣人了!我馬上就點鞭開張了,還找誰去?”
“不行!”洋線鋪掌柜把筆舉起又放了下來,“還沒寫呢,我這手就哆嗦了。”
晴雪在一邊看了笑起來,問道:“哥哥,要寫什么字,這么難?”
洋線鋪掌柜說:“他的老字號叫‘四海居’”。說著就撕了張草紙,寫下三個小字,又說:“你看,這‘四’字最難寫的了!”
晴雪仔細看看,便拿起筆來,蘸了墨,拉過一張草紙,試著一筆一劃,恭恭正正的寫了起來。字寫得不好,可是還方正,剛寫完“四”字,洋線鋪掌柜就大叫了一聲:“高哇!有兩下子。”寫完“海”字,何掌柜嘴角就挨著耳朵垂了,一個勁地說:“你瞧瞧,你瞧瞧,咱‘四海居’有人!”說是說,但晴雪這字離能掛還差著火候,最后還是洋線鋪掌柜把它寫成的。
“四海居”新來的徒弟小姑娘會寫字,這新聞當天就傳遍了南西門大街,以后幾家鄰居有一搭沒一搭地就常來“四海居”轉轉。看了些天,只見這姑娘擦桌子,掃地,和面,燒火,樣樣活都不用何掌柜支使!比起當年那個小力笨真是一反一正。就一樣趕不上小力笨:姑娘不愛說話,十天半月聽不見她說句什么。
人們懷疑何掌柜救人危難是假,撿個不要工錢的伙計是真。這事傳到了巡警閣子,巡警以查戶口為名,盤問這姑娘來歷。姑娘還是問什么都不吭聲,只在巡警逼問她是否自愿跟何掌柜來的時她點點頭,問她何掌柜是否強迫她為他干活時她搖搖頭。何明義是場面上人,馬上一人給端來一碗熱湯面,每碗底下墊上一疊金圓券。兩個巡警才撥開一臉疑云,為姑娘上了戶口,問何掌柜她叫什么?何明義說:“晴雪”。巡警也不再問,便寫下何晴雪三個字,關系寫作“堂妹”。從這以后,就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四海居”來閑泡;有要碗面光看不吃的;有只喝茶不吃飯;有人問何掌柜愿不愿意叫姑娘去學戲,業師出二十袋面兩匹布,三年效力,再以后掙了戲份歸姑娘自己;有人來作媒,說給國民黨汽車營長,給何明義掛個司務長的名字,干領餉不到差。何明義雖然一一都謝絕了,可心里就吊上了塊石頭,成天在小心防范中過日子。姑娘也害怕,從此只在灶上操勞,再不出面招待顧客。幸好不多久北平就和平解放了,兩個人才舒了口長氣。何掌柜出去躉貨敢叫姑娘一個人看攤了,姑娘也敢在大太陽底下露臉了。
三
北平解放以前,棺材鋪的于師傅看到晴雪太招風,暗地里和何明義聊過一回天。
“我說何掌柜,咱們都是本份人,我說句不見外的話,這兵荒馬亂的,有閨女的人家還忙著說個人家把閨女打發出去呢,你招這么個孩子來,閨女不像閨女,妹子不算妹子。張飛剃胡子,你唱的是哪一出呢?”
何明義說:“我唱的舍命全交。”
于師傅說:“你跟這丫頭的家里到底是怎么個交情?”
“他爸爸是個大夫,我在勞工營里得了一場病,差點扔進萬人坑里去,人家把我救活了。”
于師傅““圖_figure_0000_0000””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又說:“既這么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趁早成個家,有了內掌柜的,你倆就不再是孤男寡女,懂了嗎?現在不好,慢慢她大了,北平這地方舌頭板子壓死人,叫你好心挨一身屎湯子,你多窩囊?再說,這孩子長的水蔥似的,也難免給你招惹是非;現在不是已經有人來問行情出價錢了嗎?來者不善。你要成了家,由內掌柜照料她,外人也就不敢來找便宜。”
何明義說:“您說的是。可是幾年以前您就給我提過親,我要成家那時候不成了嗎,干嘛非等到今天,多了口吃飯的了倒去成家?”
“說的是呢!可你現在成家也不晚呀,你不才三十來歲嗎?”
“沒什么新鮮的。我窮,養不活家口。”
“現在你不是養了一口嗎?人家也沒白吃你的!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呀!”
“等我日子混好了再說。”
“我打學手藝起,混了有三十年了,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咱們這樣的到什么份上算混好?”
“有日子”。何明義作了眼色,詭秘地說:“我在鞍山的時候,趕上老八在那兒治理了幾個月,那叫官清民順,公買公賣,不打人不罵人。對咱們憑勞力吃飯,小本經營的人格外的抬舉。后來中央來了,我又混不住了,這才回來。一路上經過八路的地區,管吃管住發盤纏,還叫我到北平告訴人們別信國民黨的宣傳,能抗捐就抗捐,能欠稅就欠稅,等著北平解放。”
于師傅說:“國民黨的宣傳早沒人信了,可八路也不是三天兩后晌能來,你就這么熬著打光棍?”
何明義說:“快了,您沒見中央軍在這右安門外挖戰壕了嗎?那兒一挖戰壕,離八路來就不遠了。”
于師傅笑著點點頭。
何明義又說:“不過您剛才勸我的話,也實在不能馬虎,天天有人來打丫頭的主意,弄得我連生意也做不好。我想求您跟大媽說說,晚上讓她跟奶奶作伴去。”
于師傅有個老媽,今年七十二了,腿腳硬朗,精神麻利,可就有點特別脾氣:愛清靜怕麻煩,看不上兒媳婦。她在棺材鋪后院起了個小房,分灶另過。房里搭著兩張鋪,有一張是于師傅的姑娘未出閣時睡的。一家人中奶奶只和這個孫女投緣。兩年前孫女嫁出去了。老太太還不讓拆這鋪,說預備她歸家時再住。去年這個孫女自己生了孩子,沒空住娘家了,這鋪一直空著。
于師傅聽說何明義要讓晴雪姑娘和老奶奶同住,打心里贊成,可他不敢替老太太拿主意,便說:“我瞧她那天高興,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她那脾氣你也知道……”
這天何明義正打烊封火,晴雪在屋里歸置家伙,老太太手里拎著二兩羊肉從北邊過來。何掌柜看見,連忙站起身,說:“大媽硬朗,買羊肉去了?這么大歲數了,跑趟牛街還不當事,您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老太太立住腳,說:“晴雪呢?”
晴雪在里屋應了一聲,忙出來沖老奶奶鞠了個躬,說:“奶奶,坐下歇歇。”
老太太問:“你哥不是說讓你跟我作伴去嗎?他怎么又改了主意了?嫌我老婆子臟?嫌我老婆子窮?怕我把姑娘帶累的奸懶饞滑傳老婆舌頭?”
“喲,大媽,敢情您是氣恨我哪?”何掌柜一邊賠笑,一邊打躬,“我這等您的信兒等不來,都快急轉筋了。我還想八成是晴雪沒這份福氣,擔不起您老管教。這南西門里外八里,誰不知道大媽麻利,大媽痛快,大媽手巧,大媽嘴穩。狗熊他二姨經大媽您一調理,也變成俊丫頭,巧媳婦,擔財擔事的女豪杰!”
“你甭跟我耍貧嘴!孩子跟著我,反正不致于委屈成這個樣兒!瞧這褲褂鞋襪,你把孩子打扮成康小八了。丫頭別管他的閑事了,跟大媽吃炮羊肉去!”
原來老太太看著晴雪長得秀氣,干活勤勞,不愛多說話,心里早喜歡上了。于師傅跟她說打算讓晴雪來作伴,她當時并沒答應,她清靜慣了,怕添個人麻煩。可從孫女嫁出去以后,一到晚上空得慌,也惹她心里煩躁。琢磨幾天,她決心讓姑娘先搬來試試,不行再趕她走。她想好了并沒對他兒子說,今兒格這么一數落,就既通知了何明義,也擇清了自己的責任。
晴雪住進去沒幾天,老太太就打下叫她長住的主意了。這姑娘不光文靜,手勤,有眼力見兒,最難得的是她認字。老太太打年輕就愛聽說書。老了,出不去了,就弄了幾本小說讓孫女念給她聽。打孫女一走,就絕了這門藝術享受。晴雪進來時,打掃房子撿到一本“安東誠文信書局”出版的《繡像全圖大字足本十二寡婦征西》。她打開看看,覺得半懂不懂又很有趣。老太太看她瞧得出神,便拍了下大腿,說:“喲,我忘了,你會寫匾就會認字了。你別念啞巴書,念出來讓我也聽聽。”晴雪臉一紅,說:“有的字我認識,可念不出來。”老太太說:“你念不出來我教給你。別看我不認字,這書我可聽熟了,哪一段說什么我全門兒清。你念個頭兒我就知道下邊是怎么回事,念吧!”
晴雪天天給奶奶念書,把扔荒的文化教養又恢復了一些,并且長了挺大學問。最難得的是在老奶奶糾正下,改掉了她的怪里怪氣的口音,練說一口嘣響溜脆的北京話。老奶奶由喜歡到疼愛,不斷地指點晴雪拆褂子,改褲子,教她學針線。沒幾個月,何明義替她從估衣鋪買來的幾件衣裳全翻改過來,這才變成個地地道道、干干凈凈的北京小妞兒了。
四
北平和平解放了。于師傅收拾了棺材鋪,參加建筑公司當了模板工人。又過了一年多,北京開始了大建設。“四海居”一帶列入第一批改建地區。這里要蓋建工局的宿舍樓。
于師傅好說。自己就是建筑公司職工,把舊房子交出去,等公家分一套公房住就完了。舊房子評價多少,并不計較。小洋線鋪就麻煩了。人家是營業鋪面,占了房沒地方做買賣。洋線鋪掌柜只搖頭,不說話。內掌柜是個潑婦,三句話不合適就撒潑打滾,連哭帶叫。談來談去,給他挑了幾個地方搬遷,多花了幾倍的房價,弄得工作人員精疲力盡才算辦成。輪到“四海居”時,建工局多了點心眼,決定先請于師傅這個老鄰居來,請教他動員工作怎么做。
于師傅說:“他也是門面房,不先給他找好出路也是沒法動員。”
讓他往哪兒搬?建工局原先有幾個方案,便一件件往外抖落:“讓他搬到牛街南口怎么樣?”于師傅說:“那是回民自治街邊上,去個做大教生意的,出了人命怎么辦?”“搬到珠巢街南口?”于師傅說:“一出門就是墳地,過了墳地是監獄,他的貼餅子熬土豆賣給誰吃?”“南半截胡同怎么樣?”于師傅說:“門前有南來順餡餅餃子。”建工局的干部笑了:“你這口氣好像‘四海居’有你的股份。”于師傅說:“有個人情份,我跟何掌柜有通家之好。我說的話何掌柜不能駁我,所以不負責的話我也不敢說。”干部問:“你說怎么辦好?”
于師傅說:“咱們現在不是還招工嗎?招木匠、瓦匠,招伙伕不招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人們。就有人提議:如果何明義讓房,可以招他來工地當飲事員。
于師傅說:“真叫他來參加工作,我也還得費幾句口舌去說服他。不過你們放心,這人要真來了,我保證是個好手。他算什么成份我不知道。若論資本,他可沒我當時打棺材的資本多。我一口好棺材能換他全部家當。只要合政策,我就去說服。”
負責這事的人就打了報告給局領導。那時剛建國,還沒興起劃圈的辦法,領導人在報告上寫了一個字:“要!”
于師傅得到大令,就去找何明義。
這些天南西門小街上人心惶惶,誰也沒心思做生意。洋線鋪搬到城外關廂去了,绱鞋鋪掌柜的兒子在長辛店鐵路大廠做工人,把老夫妻接走享清福去了。何明義早早打了烊,和晴雪數著毛票零錢說閑話。
何明義說:“現在公家要用這地方,按洋線鋪的例子,公家照顧的挺周到,可是我打算換個地方,就把飯館收了,挑擔賣青菜去,那樣就不用你再忙活了。你復習一下功課,接著上學好不好?”
晴雪搖搖頭,說:“為什么不開飯館了?現在解放了,生意好做了,應該努力干哪。”
何明義說:“我不能這么耽誤你一輩子。”
晴雪說:“我心甘情愿,您不開飯館了,我就在家伺候您。”
何明義說:“我又不七老八十,怎么讓你伺候?要不找人給你說個媒,出嫁吧!”
“您嫌我了嗎?”晴雪站起身來,兩眼不安地閃動著,“我做錯事了嗎?”
何明義說:“你說到哪兒去了?這些年還是你幫助我的份多。”
“不不不!我的命是歸您所有的。您別趕我走!我為您干什么也心甘情愿。”
何明義說:“你都十八了,怎么還說孩子話?”
“我是真話。佛爺聽得見,我一輩子要報您的恩也報不完,您留著我吧。”說著晴雪就擦眼淚。何明義趕緊勸她說:“小心別人看見。晴雪,要圖你報答,我就是個小人了。我這輩子也被人救過,現在我想報答也找不著人家。你爸爸救我的時候,我是叫人扔到萬人坑里的活死人。他圖我什么呢?況且……”
剛說到這兒,有人敲門。何明義使個眼色,晴雪立刻躲進了里屋。何明義開開門,見是于師傅,這才把心放下。
于師傅一進門,手指著何明義的鼻子,問:“你說,怎么謝我吧?”
何明義忙問:“什么事要謝您?”
于師傅說:“我給你找了一個好去處。”
何明義又問:“怎么回事?”
于師傅說:“公家收了這房子,你打算怎么辦?”
何明義說:“還是做買賣唄,無非換個地方。”
于師傅說:“以前咱不明事理,雇個伙計,收個徒弟,情有可原。以后,這事還能干嗎?這可叫剝削!”
何明義說:“從小力笨走,我可沒再雇人。在東北我學過八路軍的政策。所以回北京之后,我沒追著小力笨叫他還我賣家具的錢,我只當補給他兩年的工錢了。這剝削的名義咱沾不上。”
于師傅說:“以后呢?你不能拖累晴雪一輩子,她還年輕,得奔奔前途。要開飯館,又不是你一個人能忙活的。”
何明義說:“這我想好了,搬家以后我挑擔賣菜去,讓她上學,再不,給她找個婆家……”
正說著,里屋就傳出來哭聲。于師傅問:“誰?晴雪嗎?怎么啦?”
何明義剛要解釋,晴雪從屋里沖了出來,鬢發散亂,滿面淚痕,到于師傅面前跪下就磕頭。于師傅慌忙說:“這是從哪說起,這是怎么回事?”
“于大爺,我沒別的親人。除去我哥就是您了。現在解放了,人人都高高興興,你們別再把我往苦里推。我哥要趕我,我還指望您幫我說情呢,您可不能再出餿主意。”
于師傅笑了起來:“你在里屋聽見我出什么餿主意了?”
晴雪說:“您說叫他別拖累我一輩子,叫我自個奔個前途。我不要別的前途,我這輩子就是伺候我哥,照應我哥,除去這兒我哪兒都不去!”
于師傅笑道:“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放心。我就當個保人,這一輩子讓你照顧何掌柜一輩子,你起來吧。”
晴雪又磕了個頭,說:“以后我就靠您保住我了。”這才起來。
于師傅說:“解放兩三年了,你們光守著這個小買賣,世界大事一點也不知道。何掌柜,我告訴你,現在咱們可要建設社會主義了!什么是社會主義?種地的要成立集體農莊,做工的要當領導階級,生意買賣以后就全是國家的買賣跟合作社。以后人人都要過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牛奶面包、像蘇聯電影里那樣的日子了。買菜都上蔬菜公司。這社會主義的大道早晚要走。晚走不如早走,我比你們早走了兩年,這好處可就大多了。”
何明義說:“您說說怎么個好處?”
于師傅說:“當了工人,就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干活就是為革命了。你沒見報上都稱呼工人老大哥嗎?世界上就兩老大哥,外國的老大哥是蘇聯,中國的老大哥就是工人。體面不體面?為革命干活比為自己做小買賣強不強?”
何明義說:“這道理我在東北也聽干部講過,不過他們講的跟您這還有點不一樣。再說第二條吧。”
于師傅說:“一給公家干活,你就是甩手掌柜了。貨源是寬是窄,行情見漲見落,都不用你操心,你就死心塌地干你的活。把活干好,干漂亮,到月頭拿戳領錢。理發有理發票,洗澡有洗澡堂,半個月一場電影,一個月一回大戲,象棋撲克工會發,圍裙手套公家給,參加學習還發一份書本鉛筆,你說這叫什么日子?”
何明義說:“這天下的好事不都落在頭上了嗎?”
于師傅說:“要不怎么要革命呢?”
何明義問:“就一點不如意處沒有?”
于師傅說:“也有兩條:一是不像自己做生意那么自在,上邊有人管著,下邊有人比著,干活歇氣兒都有準時候。當領導的也不是個個都好脾氣,碰到脾氣不好的訓你幾句你得聽著。二是開會學習太多,不許打盹,還得發言,不發言人說你不進步,發錯了人家又批評。”
何明義說:“這頭一條我不怕。咱干的就是受氣的買賣,什么尅沒挨過?管他當官的怎么訓,反正八路軍不興打人罵人,這不算什么。就這第二條邪虎。我自己做買賣愛說什么說什么,不愛說話的時候我就悶著。沒話找話說,這可太難為人了。”
于師傅說:“其實呢,像你們這年輕人,學習學習還有好處。我不愛學習,還覺著一點不學習也不行呢!就拿今天來說,你左問右問,沒把我問倒。這還是沾了學習的光。”
三說兩說,何明義接受了于師傅的建議,當機立斷:“明兒我就摘‘四海居’的招牌,跟你上工去。”
于師傅說:“別忙,真要去,還得辦些手續。這叫參加革命,不是到私人買賣家吃勞金。我先回家吃飯,晚上再來跟你細說。”
何明義說:“我是開飯館的,您為我辦事,倒回家去吃飯,成心罵我怎么著?”
他也不等于師傅同意,就到后灶上挑火做飯。
屋里剩下晴雪一個人了,于師傅就問她:“何掌柜一上班,用不著你幫工了,你打算怎么辦?”
晴雪說:“我給他做家務。”
于師傅說:“建筑工地不比工廠,蓋一批房子搬一回家。離家遠了,就要住工棚去,有多少家務給你做呢?”
晴雪說:“那我給他看家。”
于師傅說:“現在解放了,婦女都出來參加建設,你沒見連我老伴都出去當臨時工了嗎?掙錢多少還在其次,要緊的是給國家做點貢獻。你對何掌柜感恩不忘,這叫有良心。可你想想,光是何掌柜一個人對你有救助之恩嗎?”
晴雪說:“還有于奶奶跟你們一家。”
于師傅搖頭說:“那不值一談。前幾年你還小呢,就因為你,巡警大兵、流氓地痞三天兩頭上‘四海居’來找麻煩,要是不解放,你長到今天這歲數,何掌柜要保護你保護得了嗎?”
晴雪臉紅了,把頭搖了搖,低下去。
于師傅說:“依我說,你閑下來,準備準備功課。現在各個部門都招人,各行各業的學習班也有的是,找合適的考它一個,自己有一技在身,既對國家有用處,自己也有了安身立命的路子。下班回家里住,掙錢交家里用,何掌柜看著比你圍著他轉更高興。”
晴雪低著頭,說:“我害怕,怕一出去……”
于師傅攔住她,說:“告訴你實話吧,你跟奶奶說了你的身世之后,奶奶第二天就告訴我了。”
晴雪“啊”了一聲,兩眼驚慌的看著于師傅,嘴唇光哆嗦,說不出話來。
于師傅說:“你別害怕。你想想這兩年多以來,我壞過你的事嗎?”
晴雪搖搖頭。
于師傅說:“我就是看著你跟何掌柜都是好人,都是老實人,都是可憐人,我才把事放在心里,暗暗想法幫助你們。今天這步棋,我也想了兩年了,現在才遇上機會,你放心,我叫你出去參加工作,準有把握對你沒害處,現在也還是說說,你先琢磨著,真要找工作,怕也不是一兩天的事。”
晴雪深深點了點頭,長吁了一口氣。何掌柜吆呼晴雪擺桌子,晴雪沖于師傅使個眼色,跑進灶屋端菜去了。
于師傅在何明義這兒吃過不止一次飯,知道他們的規矩。所以他和何明義對著臉喝酒、吃菜,晴雪站在一旁伺候,他并不介意,也不拉晴雪一塊吃。他們吃完了,晴雪把桌子收拾干凈,進灶屋自己去吃飯。于師傅就和何明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等晴雪吃完飯,于師傅這才說:“你先回去給你大媽送個信,說我在這邊吃了,還有點事跟你哥商量叫他們別再等我。”
晴雪給他們沏上壺釅茶,這才離去。
何明義守他師父訂的戒條,“賣酒人不自飲”,一向不動杯中物。今天想到以后自己就不賣酒了,心里既輕松又沉重,就開戒喝了兩杯,這時滿面通紅,腦袋發暈。
于師傅問道:“老何,咱們是好朋友不?”
何明義說:“天地良心。”
于師傅問:“咱們夠交情不?”
何明義說:“老佛爺在上。”
于師傅:“那你有的事為什么一直瞞著我?”
何明義一下酒醒了一半,直勾勾的看著于師傅。
于師傅說:“你別急,朋友之間,講不講沒關系。我也不愛打聽人家私事。現在你要參加革命工作,我可得告訴你,工人階級可講究對黨對國忠誠老實。我們去年開展了個忠誠老實學習,誰都得把自己瞞人的事交待清楚,交待了組織上也不小看誰,倒是更信任些。”說著,于師傅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白紙來,鋪在桌上,說:“上工之前,得先填一張表,寫清個人歷史,社會關系。這表上可不許說瞎話。你能填不能填?”
何明義有點急了:“我跟您認識這么多年,我偷過誰,搶過誰,有什么事瞞人的。”
于師傅說:“青雪的爹媽是什么人?跟你是什么個關系?晴雪怎么跟你上北京來的?你照實說過嗎?”
何明義像打得鼓鼓的輪胎,滋的一聲撒了氣,軟綿綿地坐在椅上了。呆了半天,才說:“我是可憐這孩子,怕給她招災!”
于師傅說:“你是不是覺著中國就你一個好人?解放前你瞞著還算有理,現在是新中國了,人民政府怎么樣你心中有數呵!你參加工作我是舉薦人,可你家里怎么回事我說不清,我怎么向公家擔保?”
“其實,也沒啥,我告訴您!”
“晴雪的父母是什么人?”
“是日本人!”
五
晴雪的父親叫小林幸次,是鹿兒島人。父親死得早,跟著哥哥忠一生活,哥哥是陸軍部的參謀。幸次在中學時參加過世界語協會,受到些左翼思潮的進步影響。幸次受到了警務部門的注意,把情況告訴了他哥哥,為了斷絕他和左派集團的聯系,忠一命令他去滿洲求學。他到大連考上了南滿醫大,畢業時已是“九一八”以后了,征召到關東軍去當軍醫。關東軍到開原剿共,和東北抗日聯軍作戰中幸次受傷昏死過去。等他醒來,抗日聯軍把他俘虜了,交給衛生隊。衛生隊長叫人把他抬回了密林營地,放在一個樺木枝子搭的馬架子中。幸次醒來后,發現受傷處用灰色的綁腿扎著。一個大漢端著一碗開水沖的雞蛋羹正望著他。
看了這環境,他自言說:“我到了什么地方?”
那大漢欣喜地把碗送到他嘴邊,說:“你昏了一整夜了,先喝了這碗雞蛋羹再說話。”
幸次說:“你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
大漢說:“你做了中國軍隊的俘虜。”
幸次便閉上眼,把頭扭過去,嘆了一口氣。嘆完氣他才覺得這大漢是在用日語跟他交談,不由得驚奇起來,又睜開了眼,問道:“你是日本人嗎?”
“中國人。”大漢說,“你的上兩班同學谷正仁。小林幸次先生。”
幸次不記得有這么個同學,便狐疑地問:“你們抓到我想把我怎么樣呢?”
谷正仁說:“放你回去。”
幸次說:“有個條件,先要我提供日軍活動的情報是吧?”
“我們不強迫。你隨便。”
“我什么也不會說。”
谷正仁說:“我們也不想問,我就想叫你把這雞蛋羹喝了。你怕有毒藥,我可以先喝一口。不過,我們只有這兩個雞蛋,我喝了你就少一口,恐怕支持不到你往回走那么遠。”
“你別以為我膽小,毒藥又怎么樣?拿來我喝。”
幸次把碗拿過去,一昂脖兒喝光了,問:“我可以走了嗎?”
谷正仁說:“不行。”
幸次說:“審問嗎?動刑嗎?”
谷正仁說:“讓你看看我們的軍隊,你回去可以當情報報告你的上級。”
谷正仁叫進兩個人來,抬起用樺枝做的簡陋的擔架。
這馬架坐落在大森林的深處。樹下散亂地坐著幾個年輕的軍人,有的在用鋼盔煮什么,有的在整理一卷卷的灰布綁腿。大漢領著擔架上的幸次走了幾十步遠,在一棵橫倒的枯樹后邊,草地上什么也沒鋪,躺著幾個傷號。有兩個年輕軍人在給他們上藥。靠著枯木,坐著兩個輕傷號;兩人手捧著軍帽,用手抓東西吃。
谷正仁伸手也從軍帽里抓了一把黑褐色的東西,遞給幸次:“你不怕喝毒藥,大該也不怕吃這個,試一下看。”
幸次伸手捏了一點,又苦又澀。實在難下咽。但他閉上眼,使勁一吞,還是咽下去了。
谷正仁又讓擔架抬到躺著的傷員旁,從一個年輕人手中要過上藥的藥罐。把藥罐送到幸次面前說:“剛才那東西很難吃,如果加上這個,味道就好一點了,敢試試嗎?”
幸次帶著敵意地把藥罐搶過來說:“不就是外傷藥嗎!看來你確實是個大夫,知道什么東西可以入口,什么東西不可以入口,我吃給你看!”
幸次喝了一口,咸得發苦。他立即辨出是鹽水。他扔下罐子,說:“怎么樣,戲弄夠了嗎?”
大漢說:“你太無理了,不應該把罐子扔掉,糟踏了我的藥!鹽是我唯一的藥!你沒看見我的傷號空口吃樹葉野草卻不肯喝一口這鹽水嗎?”
幸次有點恍惚了。
“小林幸次軍醫!”谷正仁突然暴怒地喊道,“你回去告訴你的上級,我們中國人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跟你們作戰!這樣的軍隊你們能戰勝嗎?我們一直要把你們的脊梁骨扭斷,趕出我們的國土,不信就走著瞧!我要你的情報?你們的話不值一個屁!滾!把他抬走,抬到他可以自己爬回去的地方!”
擔架走了幾步。幸次要求停一停,他招手要那個谷正仁過來。谷正仁盡管怒氣未消,還是過來了。幸次說:“請原諒,我是個軍人,我只能執行命令,我個人與中國沒仇!”
“日本軍隊有什么權力在中國土地上執行命令?”谷正仁壓了壓火,用緩和一些的口氣說,“幸次先生,你曾經是進步過的,你懂得什么叫侵略?走吧!”
當擔架抬到距一個鎮子不遠的地方,他叫抬他的人停了下來,并且要求他們把他身上纏的灰布綁腿冒險解了去。他看著那兩人帶著擔架走遠,才困難地往那鎮子上爬……
幸次軍醫失蹤了一天一夜,被中國老百姓送回來了。關東軍司令部把他關到監獄醫院審查就醫三個月,始終不相信他沒有被俘,可又沒有證據,讓他提前復員了。但不準他回國,限令他到撫順地區的開拓團去報到。他報到后,在撫順城里開了個私人診所,和開拓團的一個姑娘結了婚,不久生下了晴雪。晴雪七歲時,幸次的妻子染上流行病,幾天就去世了。他帶著晴雪過了不到兩年,又娶了滿鐵的一個女職員由起美和子。
由起美和子也是個孤兒出身的人,富有同情心,但是頭腦簡單。她和幸次相處得很好,因為她愛護晴雪。但在重大的事情上幸次不和她商量,嫌她目光短淺。
一九四四年冬天,幸次到郊區一個開拓團的居留點去行醫,回來時天晚了,他坐在一輛從中國農民那里租來的馬車上。那個中國人不會說日本語,一路上只是不斷的吸煙、咳嗽和吆喝馬。路上靜悄悄的,又黑又冷,幸次縮著肩膀坐在車上,覺著連五臟六腑都凍僵了。而同時許多單身日本人遭到報復殺害的故事紛雜的從他凍僵的心底冒了出來,使他有一種隱隱的恐怖。正在這時候,馬車“吱”的一聲,停止了。幸次疑惑地問:“什么干活?”
馬車伕并不回答,走到路邊去小解。
他覺得自己也想小解了,便困難地從車上爬下來。
收拾衣服后,為了消除那種恐怖感,他掏出一支煙,遞給車伕一支。那車伕感謝著掏出了火柴,就在這一剎那,從右邊山坡下,傳來一聲輕微的,可是清楚的呻吟聲。馬車伕不由得把手停住了,忙說:“別抽了,咱們走吧。這地方不素靜。”
幸次問:“這是什么地方?”
車伕打個冷戰,說:“平頂山。”
幸次覺得一股冷氣穿透了他的脊背。
平頂山在一個礦坑不遠處。日本軍隊在這兒制造過一次大屠殺慘案,把一個鎮子上幾千名男女老少全用機槍掃射死。然后埋上黃土,在上邊鋪了一條公路。從此山右側的一條小溝就成了丟棄“特殊工”尸體的所在。在虎列拉流行的季節,這里一天能扔上百具尸體,潑上汽油燒毀。幸次親眼看見過這場面。
他爬上了車要走。這時呻吟聲又來了,而且比上一次更清楚。幸次從藥箱中摸索出手電筒,說:“來,我們看看去。我是醫生,聽到這種叫聲不能掩耳而過。”便從車上又跳下來。
車伕并不懂他的話,可從他的語氣明白了意思。用繩子把馬腿絆了一下,隨他順著聲音摸索著往右山溝里尋去。轉到右側溝中,幸次打開電筒一照,盡管知道這里是“萬人坑”,可仍然嚇呆了。
那時暴行還在繼續,山溝里不僅拋棄著白骨,還丟棄著剛剛失去生命的人體。就在離尸體堆幾十米遠的地方,一個滿身血污的人,間歇的發出了和死神爭斗的聲音。
幸次走近那人,用手摸摸那人的胸口、鼻孔,又翻開眼皮拿手電照了一下瞳孔,忙對車夫說:“你的背著他,上車去,他活著。”
幸次到午夜才趕回家。他叫開門,叫車伕把昏迷的人背進他的診療室。美和子和晴雪習慣地幫他拉開燈,弄好診斷臺,拿來聽診器。病人放到臺上,她們才看出是個中國人。
幸次拉開抽屜,抓出幾張鈔票塞給車伕,那車伕收下了。幸次把晴雪叫過來,說:“你替我翻譯一下,告訴他,這件事不要說出去,救人要救到底。”
車伕聽了晴雪的翻譯,把錢從腰里又掏出來,放在幸次的桌上,鞠一躬,說:“先生,我也是中國人!謝謝你,你是大大的朋友!”
車伕走了。幸次并不理會美和子疑懼的臉色,招呼她拿藥,拿注射器,拿暖水袋……
半個鐘頭之后,病人長長地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看了看周圍,先還冷漠,隨后那眼神緊張起來,充滿了敵意。
病人無力地問:“你們是誰?這是哪兒?”
幸次叫晴雪來翻譯,說:“你別問我們是誰,我們也不問你是誰;你別問這是哪兒,我們也不問你從哪兒來的。好不好?”
病人問:“那你到底要叫我干什么呢?”
幸次說:“按我吩咐的接受治療。”
病人懷疑地說:“你們日本人……”
幸次說:“就像中國有壞人一樣,日本也有好人。”
病人不再說什么,只好聽天由命。
這病人并沒有什么太嚴重的病,只是因為疲勞過度,營養不良和重感冒發高燒,被勞工營的日本人懷疑是傳染病,和其他確已病死了的人扔在一起,任他去凍死。
幸次把他藏在后院,讓他扮作雇來的工役,調養了個把月就脫險了。由起美和子從一開始就不贊成丈夫這種冒險行為,雖然不敢反對,可總是流露出厭煩和恐懼。看到病人已經沒有危險。她就催促丈夫讓病人離去。丈夫說:“救人要救到底,把他放出去,不出三天他就會被人認出來抓住。應當托一個滿鐵的人把他秘密送走。”美和子問:“送到哪里?”幸次說:“離開撫順就行,當然越遠越好。”美和子找來一個日本司機,姓藤田,說這病人是她家雇用的雜工,把良民證丟了,怕抓勞工,要離開撫順,請他幫忙。藤田常找幸次看病,人也善良,答應把人藏在機車中帶出去。
相處一個多月,病人和大夫談話都要通過晴雪當翻譯。吃飯、喝水也是晴雪送來,病人與晴雪相處得就親切起來。這天晚上,吃過飯后,大夫拿了幾張鈔票,一套舊衣服,喊晴雪一道來到了后院。
病人有點奇怪,忙問:“有什么事嗎?”
幸次說:“你好了。我這兒并不安全,我不能再留你。今晚上我托人把你送出撫順去。我沒什么可送你。這一套舊協和服,你穿上便于在火車上掩人耳目,幾十元錢,救你燃眉之急。”
病人說:“中國人講究有恩必報,你把名字告訴我,有一天我混好了決不忘你。”
大夫說:“不必了!中國跟日本,咱們兩國人恩恩仇仇的賬麻煩得很,你我個人之間算什么?快走吧!”
病人換上了衣服,由晴雪領著悄悄到車站外一個道岔上。晴雪把他交給了藤田。病人拉住晴雪的手,說:“小妹妹,我叫何明義,山東人,在北平做生意。告訴你爹,將來有一天我會報答他。”
日本天皇在廣播電臺發布投降詔書之后的幾天,偽滿洲國陷入了無政府狀態的大混亂。在東北一些地方,這混亂最先往往是日本侵略者自己豢養的特務、流氓起的頭,隨后偽滿國軍又接受國民黨政府委令,以“維持治安”為名,把混亂推向高潮。至于普通的中國百姓,他們仇恨滿腔,自發地找那些民憤極大、罪惡昭彰的異族統治者清算血淚賬的事也是有的。但他們對普通的日本居民卻是極為寬容恕道,甚至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同情。偽滿軍隊到處以查戶口為名搶劫。美和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要幸次帶著全家步行往安東方面走。幸次搖頭,說那里也很混亂,不如等中國的正式軍隊到來,那時自會對日本人有個安排。他把晴雪頭發給剃光了,換上一套碩大的男人衣服,美和子剛生下的小兒子勇男才八個月,離不開媽媽。美和子無法偽裝成男人,只得往臉上涂些爐灰,成天蓬頭垢面,盡量裝得老丑一些。家里有些金銀細軟,她認為放在哪里都不合適,心想軍人再野蠻也不致搜查抱孩子的女人的身體的,便卷在腰帶中纏在身上。美和子忘記了這批“滿洲國兵”是日本軍官統帶的。日本軍官在掃蕩時曾縱容他們的一切禽獸行為。有一天,偽軍闖進幸次家,把幸次和晴雪關進后院,單獨在前屋搜查美和子。偽軍走后美和子抱著孩子來告訴幸次,纏在腰帶上的財產全叫滿洲國軍搶走了。
幸次渾身顫抖,掄起胳膊打了美和子一個嘴巴,把自己關進診療室再也沒有出屋。
天暗以后,晴雪不安的來敲他爸爸的門,問道:“爸爸,要吃飯嗎?”
幸次沒好氣地說:“你跟媽媽先吃吧,我吃不下。”
晴雪說:“媽媽出去了,半天了還沒回來。飯是我做的。”
幸次這才急忙跑出來,前后院看了看,問晴雪說:“你媽沒說上哪兒去?”
晴雪說:“她說上高島先生那兒去借一瓶酒,因為你生氣了……”
“糊涂女人,這時候還借什么酒!你快把她找回來!”
高島的雜貨店與幸次的診所隔著兩條街。晴雪到那里天已全黑了。高島先生說,小林太太并沒有來過。晴雪急忙往回走,剛拐到主要馬路上,從右邊來了一群人,把她卷進了人流中。這是一群日本人。男的背著背囊,女的背著孩子,中間夾雜著被攙扶的老人,急急忙忙往遼河方向走。兩邊還不斷傳來催促聲:“快走,快走。”晴雪好容易擠出人流,走到路的另一邊,一個滿洲國軍官舉起手槍,指著她喊道:“上哪兒去?”
晴雪說:“我回家。”
“混蛋,回到隊伍中去!”旁邊的大兵搗了她一槍托,把她推進了人流中。她踉蹌了幾步,險些沒有跌倒。一個中年人扶住了她,那人說:“走吧,孩子,再出去他們會開槍的。這是報應,誰讓我們喂這些狗的!天皇說了,我們要忍人所不能忍……”
這隊伍是從北方遠處被驅趕到海濱城市去的。在路上露營了一夜,第二天到了沈陽。在沈陽車站每人發了幾張煎餅,圍在廣場中等候火車。晴雪忽然在一群忙碌的鐵路工人中發現了藤田。她找個機會,裝作上廁所,一繞彎,沖進工人群里,抱住了藤田的胳膊,偽軍只以為是一個小孩跟司機相識,也沒過問。原來藤田還在開車。偽軍要用火車,缺了司機不行。
藤田問她怎么卷到這個隊伍中來了?晴雪哭訴了經過。藤田說:“要趕快離開這隊伍,難民營里的情況可怕得很,你是個姑娘……”
晴雪說:“我跟著你吧。”
藤田說:“不行!我天天都住在值勤室里,不能帶人。”
“你幫我回撫順去吧!”
“去撫順不通車了,路上很危險,最好找個熟識的中國人家里躲一躲,老百姓心眼好,不像這些滿洲國軍。”
“你有相好的中國朋友嗎?”
藤田拍了一下腦門,說:“喂,你記得在你家養病的那個人嗎,就是我送出撫順的何明義。”
晴雪說:“記得,記得。”
藤田說:“我在鞍山見到他了,他在賣煎餅。我的車一會兒就去鞍山,我把你藏在司機室帶走。我知道他賣煎餅的地方。”
六
何明義只能講幸次是怎么救他的,藤田又怎么把晴雪送到他那兒去的,別的事他不清楚。
他說完之后,于師傅問他:“就這么點事,你為什么不敢說?”
何明義說:“以前說了怕晴雪受欺侮,我保護不了她。現在又怕別人疑心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失了中國人的骨氣。”
于師傅說:“我早知道這件事,我就沒這些想法。”
何明義問:“您怎么知道的?”
于師傅說:“晴雪跟奶奶無話不談,我能不知道?連你不知道的事我還知道點兒呢。”
何明義問:“您把這事已經告訴工地的領導了?”
于師傅說:“這是你的事,用得著我多嘴嗎?我就勸你注意,對政府對公家不能隱瞞私情。”
于師傅留下登記表,叫何明義明天填上,囑咐他在個人歷史欄里要把收養晴雪的事填明白,后天他領著何明義上工地報到去。
何明義自己不會填表,要叫晴雪替他寫,怕晴雪有顧忌,第二天晴雪來后,沒提填表,先擺出個架式要和晴雪先談心。豈不知昨晚于師傅回家已和晴雪談過了。晴雪雖然極不愿意把她的身份公開,但相信于師傅決不會安心害她;也知道這層紙早晚非捅破不可,所以反倒比何明義還爽快。她說:“您不用細講,于大爺全告訴我了。我就給您填吧。”
表上許多項目,晴雪是知道的:“姓名”、“年齡”、“民族”,她問也不用問。“婚否”這一項,她認為也不必問。只寫到籍貫、歷史這些,她才問一句填一句。填好之后,她從頭到尾念了一遍,何明義逐項點頭,轉過天來就拿這份表去建筑公司報到了。
新工人報到,工地負責人照例都要親自見見面,談談話。別的工地上,這事多半由工地主任來做。若是工程技術人員,則由主任工程師來做。這甲字工地有點例外,一律由支部書記齊大遠來接待。倒不是齊大遠攬權,他辦這些事,是補工地主任尚可用的不足。尚主任雖然身兼施工工程師,可是他不認字,也不大會說整齊話。這人在舊社會一直干營造廠,是監工、把頭出身。私營營造廠和國營建筑公司合并的時候,他正主持一個工地的施工。按著合并的某些規定,他順水行舟就當了工地主任;并且由于團結舊技術人員的政策,正式評為工程師。
齊大遠就和尚可用兩人一起接待了何明義。頭一天于師傅已經先口頭匯報過了,齊大遠粗粗的看了那張表,便放在了一邊,請尚主任談談工作。
尚主任五十來歲,已禿了頂。他講話前先用手摩挲一下頭頂,然后說:“來了好好干,國家不虧待人,現在這工地,可不是以前起鍋伙了,人家交多少錢得給人吃多少錢的東西,別想從伙食費里摳錢,虧了有國家頂著,掙了可不行。掙了工人鬧意見,我可答復不了。”
何明義說:“是,上頭不是有班長嗎,叫我怎么干我怎么干就是了。”
尚主任說:“也別光聽班長的!他是賣腌蘿卜出身的,做菜什么也舍不得放,就舍得放鹽,能把人咸死!他叫你多放鹽,你可別聽。”
何明義忍住笑答應個是,覺得這主任挺沒架子。
尚主任說:“我沒有說的了,讓書記再談吧。”
齊大遠告訴他工地上的制度,工作上的要求和各項待遇。說頭三個月試用,按臨時工發錢;過了三個月,按技術能力,工作表現再評等級。“四海居”的房子要拆,給他安排到工棚里暫住,以后大樓蓋好,頭一批就讓他搬進去。并說明現在尚主任全家和他自己也住在臨時工棚里,何明義來了都是鄰居,以后有事可以隨時交談,問他這么做有什么意見。何明義說:“上邊想的比我還周到,我有什么意見?要說工地的規矩,這比我小時候學徒寬多了,不算個事。我一定賣力氣干。”
齊大遠說:“你妹妹的事,我們問了有關單位,人家作了詳細回答。”
何明義心捏緊了,身子往前一趨,瞪大眼睛,說:“是是,我聽政府的。叫我怎樣我怎樣。”
齊大遠說:“她是中國生中國長的,從十幾歲跟你一塊生活,又跟日本沒任何聯系,我們看作是你的正式家庭成員,是中國孩子。”
尚主任說:“她算中國人,明白不,不是外賓。”
何明義說:“懂,咱求的就是這個啊!”齊大遠說“不過這孩子究竟還有點特殊,長大以后,因為這點血統關系,也許還要為中日友好多盡點力,咱們要多照顧點兒。以后你生活要有困難,盡管跟組織上提。有入學招工的事,咱們跟有關單位聯系,盡量優先錄用。眼下北京不少單位招學徒,你們商量一下,要愿意去,我們給聯系。”
何明義先聽到,“這孩子究竟有點特殊”,心想:“完了,還是得受轄治。”等聽說下文,高興得心都要蹦出來了,連連說:“我謝謝,我謝謝。咱們政府就是好,我保證,這孩子不會沒良心。”
齊大遠談完,叫通訊員領何明義到工地、食堂去看看。
通訊員領著他看完工地,便繞過一片腳手架,又來到個大工棚前。這個工棚,比右安門城樓子還大,頂上雖也掛了洋灰瓦,四面墻全是葦箔抹灰的。他們從中間一個門兒進去,就看見靠墻根放了十幾張白木圓桌,兩張又長又寬的長桌,幾十條板凳。工棚東頭有個戲臺,西頭是半截木柵欄,開著一個個小窗口,有點像前門西火車站賣票的票房子。通訊員告訴何明義,這里逢禮拜五晚上演電影,月初演一場戲,前不久鴻巧蘭在這兒演的是《二蘭記》,兩千塊錢一張票,工會出一千自己出一千。平常是食堂,建筑工人蹲著吃飯慣了,有桌子也沒人用,所以不打桌子了。那一排窗口是賣飯口,工人憑飯票打飯,分甲乙丙三等。何明義問:“什么人吃甲等,什么人吃丙等?”通訊員說:“大工匠、工程師吃甲等;他們錢掙的多,買飯票不算細賬。農村來的合同工、學徒工吃丙等。學徒工掙的少,吃不起好的。合同工吃的起可舍不得吃,想攢下錢回家蓋房娶媳婦。書記、工長、二三級工吃乙等,他們舍得吃,可錢不富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明義問:“伙房的人吃飯怎么算?”通訊員笑道:“賤年餓不死廚子,你們交六萬塊錢,隨便吃!”說著,通訊員領他從賣飯口旁側一個小門進到后邊伙房里去。
何明義干了二十年飯館,還沒見過這樣的伙房,一溜七八口大鍋,旁邊還有小火口,紅白案加在一塊夠十來個人。蒸饅頭的蒸饅頭,剁菜的剁菜,通訊員從灶上把班長羅師傅叫了過來,給他倆介紹了一下。羅師傅說:“歡迎,歡迎。書記已經說過了,何師傅是老手藝人了,來了就管紅案的小炒吧。”何明義客氣說:“我手藝不行,以后請班長多關照。”羅班長說:“革命同志,別說客氣話,我是軍隊里伙伕出身,干粗活行,細活得靠你們手藝人。報到了嗎?”通訊員說:“書記說從今天起就算上工了。”羅班長問:“家安排沒有?”何明義說:“還沒有。”羅班長說:“先搬家,安置好了再干活,不忙在一兩天上;搬家人手不夠說一句,咱們炊事班去給你幫忙。”通訊員說:“書記跟主任都商量好了,他跟木匠于師傅一塊搬,我們辦公室的人去,不用你們了。”
何明義并沒聽主任和書記同他談搬家的事,心中納悶,也不好問。參觀完食堂,通訊員領何明義穿過一片工棚區,到南邊鐵絲網外,比較清靜的地方。這里也有幾排工棚,隔成一戶戶單間;門口放著爐子、小孩車、菜籃;門前立了幾根柱子,柱子上扯了鉛絲,晾了些小孩尿布,大人的工作服、床單、毯子之類。靠頭上,有個小院,這時正有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抱了些劈材、爛紙從小院出來往工棚這邊走。通訊員就招呼說:“熊同志,全搬完了嗎?”那女同志笑著站住腳,說:“搬完了,謝謝大家。我又去老住處,把劈材、廢紙的撿吧撿吧。”通訊員介紹說:“這是熊蘭同志,在服務學校當書記,咱們齊書記的愛人。兩口子都是書記。”又對熊蘭說:“這就是何師傅。”熊蘭點點頭,說:“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還請何師傅多幫助。”何明義從沒見有身份的人對他這么尊敬過,忙說:“您多幫助,您多幫助。”通訊員就把何明義領進了那個小院。
這小院是遺留下還沒拆毀的一個家廟,清水墻獸脊瓦。粉白影壁,正房和東西廂房各有三間,正房鎖著,東廂房一個婦女在那做活計,西廂房敞著門,里邊空空的,掃得很干凈。通訊員領何明義到西廂房里看了看說:“支部齊書記原來住在這兒,今天騰出去了。”
何明義說:“還要來人?”
通訊員說:“就是給你騰的嘛!”
何明義覺著不會聽錯,可還是又問了一句:“給誰?”
“給你”。
何明義簡直懵了,忙說:“為什么?是不是于師傅替我吹牛了?我就是個做飯的,我有個地方就行,我……”
這時對面屋的女人放下針線過來了,笑嘻嘻地說:“聽說你有個妹子,這外邊的筒子房太雜,上邊怕不方便,我原來說我們搬的,可齊書記不讓。新社會嘛,越是領導越有個謙讓勁。”
何明義說:“這我可不敢當,我是個草木之人……”
通訊員說:“甭客氣了。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后天咱們去兩輛車,連你帶于師傅全搬過來,反正是暫住,等那邊房子蓋好你們就都搬走。”
何明義從工地出來,簡直都不認識東西南北了。鞍山在八路軍管理時他呆過,覺著不錯,可還沒像這樣。他覺著今天像來了個就地拔蔥,跳起來幾十丈,自己一下子到了云彩上,原來這才叫新中國。
七
熊蘭雖搬到大工棚去了,何明義搬來后她卻常來照看晴雪。晴雪要出去當學徒,熊蘭問她學什么工種?晴雪說:“跟我哥干了幾年飯館,我覺著學上灶就挺不錯。”熊蘭的服務學校有烹飪專業,暑假時,她就叫晴雪去報了名;因為她知道晴雪的情況,和學校商量一下,優先錄取了她。晴雪在“四海居”有過點實踐經驗,又喜歡這個行當,自然進步就快,一連幾期都評上了三好學生。老師、同學從來沒把她另眼看待,她自己也從沒設想還能有什么另外的生活方式,漸漸的,幼年時代的苦難記憶淡漠下去了。只有一點她不能忘:沒有何明義,她不會有今天。
晴雪因為手藝學得不錯,畢業后留在學校辦的“實驗飯店”當了見習廚師,是紅案上的主要操作人。學校組織老工人給學生上階級教育課,實驗食堂的人也參加。老工人在哭訴舊社會的苦難時,談到日本侵略者帶來的災難,聽了令人發指。熊蘭怕她感情上有距離,找她談了一次話。晴雪說:“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還想上臺去控訴呢!”她講了何明義在東北遭的苦難,還講了她親眼看到的日本侵略者的暴行。
熊蘭對她的政治覺悟很高興。從此,熊蘭和晴雪的感情又深了一步。
晴雪的技術在內行中間漸漸有點名氣了,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長成了個瓜子臉,雙眼皮,皮膚細白,嘴唇圓潤艷紅的漂亮姑娘。她不得安寧了。三天兩頭有人來關心她的生活。似乎每個人都有義務把一個好男人或是自己介紹給她候選,熱情的、渴慕的信件一封接著一封寄到她名下,甚至直接塞進她的提包里。
她選了十幾封信,下班后,拿著去找熊蘭同志。
八
熊蘭原是清華學外語的學生,解放前參加了地下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那時齊大遠是燕大文學系學生,是地下團委的領導人,他們一塊搞學生運動,一塊讀毛主席、劉少奇和其他中共領導人寫的論述青年修養的小冊子,培育了感情的萌芽。北平解放,從學校出來參加工作時,她和齊大遠都抱定一個愿望:深入到工農群眾中去。北京市委把齊大遠分配到建筑口,把她分配到服務系統,各自都放棄了自己的專業,做起政治工作來。一九五〇,熊蘭入了黨,當年就和齊大遠結了婚。
熊蘭工作,居住都在工人和基層干部的圈里,也一心要和工農群眾打成一片,可她的朋友仍然在知識分子中。這使她很困惑,也很苦惱。搬到“四海居”宿舍以后,她周圍仍是工地同住的那幾位老鄰居。但和有的人就密切些,有的人想親密卻無從下手。她和康世純夫婦并不常來往,但偶一交談,互相就都有話說。她關心尚主任的妻子,卻不知找什么話來談心。尚大嫂是尚主任的合法妻子,連政府都承認,可她受另一個女人的氣。老尚在舊社會生活上荒唐,至今需要把工資的百分之八十拿去供養另外一個人家。尚大嫂和孩子的生活卻要靠她為毛衣廠打毛衣,為電器廠挑云母片來維持。熊蘭一心要幫助尚大嫂,卻不知怎么做。她教尚大嫂到法院去告老尚,至少要他交出工資的一半。可尚大嫂說:“這是舊社會的不良風氣造成的,能全怨他嗎?你看,他當個主任,天天揀工人扔的舊鞋穿,拾地上的煙頭抽,夠慘的了,我還能再捅他一刀嗎?算了,我只當他死了!”可并不當他死了。老尚偶然來一回,她還用自己苦掙來的錢給他打酒炒菜。尚大嫂營養不良,常生病。她去看尚大嫂,坐在床邊半天找不出話來說,因為她覺得關于老尚的事外人說不出口,不談這個談別的,又不能使尚大嫂寬心,她只能買斤蘋果勸她吃蘋果。可于大媽端碗熱湯也到尚大嫂家來了,進門就罵老尚是“王八蛋”,說他叫他“小媽”迷了心竅,良心喂了狗!居然把尚大嫂罵笑了,熱呼呼的吃了熱湯面,病好了。
熊蘭和晴雪卻是有話可談的。
晴雪把那一堆信交給她,說:“這些人真討厭,你不理他們,反映你驕傲,脫離群眾;你給他個好臉,他就寫信來了。您說我怎么辦?”
熊蘭說:“好辦,你找定一個,宣布你準備結婚,這些人就偃旗息鼓了。”
晴雪說:“我不想結婚。”
熊蘭問:“為什么?”
晴雪低下頭擰辮梢,不吭聲。
熊蘭問:“找不到合適的人?”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