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被押解到港口那座中世紀的大堡壘里。他的那間牢房陰暗潮濕,空氣污濁。令人窒息的氣氛、橫行的老鼠以及那惡臭的氣味對于亞瑟來講并不稀奇,因為他小時候在波爾勒街上的一所老宅里生活過,那兒的條件也不過如此。他在牢里待了幾日,也沒有得到有關他被捕原因的解釋。
一天,一個士兵終于打開牢門向他喊道:“出來,跟我走!”他跟在那個士兵后面穿過了幾個迷宮般散發著霉臭氣味的院落、走廊和樓梯,走進了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一張堆滿公文的長桌旁,坐著三個穿軍裝的人,他們正在無精打采地閑談著什么。看到亞瑟走進來,他們立刻裝出一副呆板的樣子。他們之中年長的一位,身著上校軍服,用手指著桌對面的一把椅子,示意亞瑟坐下,隨即就開始了預審。
亞瑟本以為會遭受恐嚇、辱罵和威脅,沒想到卻出乎他的意料。盡管這位上校態度嚴肅,而且故意做作,但語言卻用得十分得體。經過一番姓名、年齡、國籍及社會地位等例行公式化的審問之后,上校突然問他:“那么,勃爾頓先生,關于青年意大利黨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她是個社會團體。她在馬賽出版的一種報紙,在全意大利發行,旨在號召人民起義,將奧地利軍隊趕出我們的國土。”
“我想,你一定讀過這種報紙吧?”
“讀過,我對這種事情很感興趣。”
“從你房間里搜出的那幾份報紙,是從哪兒搞來的?”
“這我不能講。”
“勃爾頓先生,在這里,你必須回答我。”
亞瑟一聲不吭,上校又接著說:
“我不妨告訴你,我們手中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不僅讀過他們的那些違禁報刊,而且還和那個團體有著更為密切的聯系。只有坦白承認,才對你自己有利,用借口和否認來遮掩自己,是無濟于事的。”
“我并不想遮掩自己,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你是一個外國人,怎么會牽涉到這類事情里呢?誰勸你參加這個組織的?”
“沒人勸我,是我自己想加入的。”
“你是在跟我鬧著玩吧,”上校刻薄地說,他顯然有些不耐煩了,“哪兒有自己就能加入一個組織的?你以前向誰表達過你要加入他們組織的愿望嗎?”
亞瑟沉默不語。
“請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
“對于這類問題,我無可奉告。”
亞瑟陰沉著臉回答,一種莫名其妙的惱怒占據了他的內心。
“噢,還要問一個問題,你最后一次見到喬萬尼·波拉是在什么時候?”上校接著問他,“就在你離開比薩之前,對嗎?”
“我不認識這個人。”
“你說什么?你不認識喬萬尼·波拉?豈有此理,他是你的一個同學。”
“大學里有許多同學我都不認識。”
“可你肯定認識波拉!看,這是他的筆跡。你不知道他,他對你倒是十分熟悉。
上校漫不經心地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供詞記錄”,下面的簽名是喬萬尼·波拉。再往下看,他自己的名字赫然映入眼簾。
亞瑟開始認真地看起來,這時,那三個審問官靜靜地坐在那里觀察著他臉部表情的變化。供詞的開頭是些俗套子,緊接著陳述了波拉與黨的聯系和在萊亨散發違禁讀物的一些情況。再往下是“在加入我們組織的那些人中,有一個叫亞瑟·勃爾頓的,他出生在一個經營輪船生意的富裕家庭里。”
一股熱血涌上亞瑟的臉。波拉把他出賣了!他放下那篇供詞,呆呆地盯著地板。
“我希望這篇供詞能幫助你恢復記憶。”上校很斯文地暗示他。
亞瑟搖了搖頭。“我不認識這個人。”他冷峻而肯定地說,“這一定搞錯了。”
“錯了?啊,胡說!聽著,勃爾頓先生,當英雄是好的,不過做得過分也就失去了意義。你想想看,為了一個出賣你的人去保持自己的小節,以致受到牽連,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這值得嗎?而且你已經親眼見到了,他在供詞中提及你的時候,并沒有給你留情面呀!”
顯然上校的腔調里暗含著一種嘲弄。亞瑟突然驚醒了,他差點兒中了敵人的圈套,這證詞一定是他們偽造的。
“撒謊!”他叫喊起來,“這純屬偽造!你一定是想陷害別的犯人,要不然就是想誘我進入你們設下的圈套。你是個偽造供詞的小人,專會撒謊的家伙,無恥的惡棍……”
“住嘴!”上校勃然大怒,驚跳起來。“托麥斯上尉,”他命令其中的一名審訊官,“請按鈴叫衛兵來,把這個年輕人送到“懲罰號”去關幾天。照我看需要教訓教訓他,才能使他恢復理智。”
“懲罰號”是一間陰暗、潮濕而又骯臟的地下室。亞瑟被推進去之后,牢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伸出胳膊,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當手碰到那黏糊糊的墻壁時,頓時讓他毛骨悚然。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想找塊稍微干凈點兒的空地坐下來休息。
漫長的白日就在一片黑暗和沉寂中過去了,黑夜來臨時也沒有什么變化。第二天早晨,當一把鑰匙插入鑰匙孔時,幾只受驚的老鼠尖叫著從亞瑟身邊掠過,他驚恐地站起身來,驚悸不止。耳朵里一陣陣“嗡嗡”的響聲,就仿佛他與光亮和聲音隔絕的時間不是幾個小時,而是好幾個月。門開了,看守長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片面包和一缸水。亞瑟急切地迎上一步,以為他是來領自己出去的。沒等他說話,看守長把面包和缸子塞到他的手里,轉身走開了,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亞瑟用力在地上跺著腳。他平生第一次這樣瘋狂地發怒。黑暗再一次向他襲來,讓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正在一點點地被吞噬。第三天傍晚,門又被打開了,看守長和一個衛兵出現在門口,亞瑟費力地抬起頭來,只感到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在鐵墳墓般的暗室里究竟待了多長時間。
“跟我走。”看守用冷漠的腔調說道。亞瑟站起身來,機械地向前挪動著,步履蹣跚,猶如一個醉漢。那個看守本想扶著他踏上通往院落的陡峭臺階,但被他拒絕了。當他蹬上最高一層臺階時,猛然一陣眩暈,多虧看守扶了他一把,他才沒有掉下去。
“好了,他很快就會沒事了,”一個快活的聲音傳過來,“一見到外界的空氣,他們大都要暈倒的。”
當一捧水潑到亞瑟的臉上時,他突然清醒過來,徹底恢復了知覺。他厭惡地推開看守的胳臂,穩健地穿過走廊,登上樓梯。他被帶到了審訊室,眼前又出現了那張堆滿辦公文的桌子和那幾位軍官。
“啊,是勃爾頓先生!”上校說,“我希望現在我們能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對了,你覺得那間黑獄室怎么樣?不及你哥哥的客廳那么豪華吧?”
亞瑟瞇起眼睛斜視著上校那張獰笑的臉,恨不得一下子撲上去咬斷他的喉嚨。老謀深算的上校觀察著他細微的變化,這一切都明顯說明了他體力的衰弱和精神上的紊亂。
“好了,勃爾頓先生,”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接著上次的話題談,我除了想寬容和挽救你之外沒有別的意思。”
“你想要我干什么?”
亞瑟的回答低沉但卻強勁,這與他平時的語調截然不同。
“我只想讓你把你所知道的關于這個黨還有成員的情況都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首先說一說,你認識波拉有多長時間了?”
“我壓根兒沒有見過他,更不知道有關他的情況。”
“真的是這樣嗎?那么好了,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問題。我想你總該認識一個叫卡洛·畢尼的年輕人吧?”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么個人。”
“這就怪了。那么你認識佛蘭西斯訶·奈里嗎?”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可這兒有一封你寫給他的親筆信。看!”
亞瑟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
“你認得出這封信嗎?”
“認不出。”
“或許你該記得這一封信吧?”
又一封信遞到他手里,他看了看,那是去年秋天他寫給他的一個同學的。
“記不得了。”
“連收信的人你也記不得了嗎?”
“記不得了。”
“你的記憶力也太差了。”
“這正是使我苦惱的一個缺陷。”
“勃爾頓先生,”上校向后倚了倚身子,厲聲地說,“你又忘記了自己的處境,我再次警告你,如果你仍舊執迷不悟,拒絕跟我們合作,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亞瑟把頭垂得低低的。一陣魯莽的、不自覺的、猛獸般的暴怒在他心里滋生著。對于他來講,失去駕馭自己感情的能力,比任何外界的威脅都可怕。
“我在等著你的答復。”上校說。
“我無可奉告。”
“你真的拒絕回答嗎?”
“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的。”
“那么,我只好再把你送回“懲罰號”了。假如你仍舊不肯回心轉意,你將永遠待在那里。”
亞瑟抬起頭來,氣得渾身發抖。“請便吧,”他一字一板地說,“只要英國大使能容忍你們這種卑劣行徑,那就請便吧。”
最后,亞瑟沒有被請進“懲罰號”,而是又被關進了他原先住的那間牢房。亞瑟整天在他的單人牢房里祈禱著上帝的恩賜,請求上帝幫助他消除那些罪惡的激憤。可是,一旦被帶進那間審訊室,他就忍不住要說出嘲諷的話。隨著頻繁的審問,他和上校之間的怨恨也加深了,以致一見面兩人就爭吵不休。這種爭吵,使亞瑟的神經越來越緊張。他聽犯人們講,當局經常給犯人服用顛茄。這樣,在他們神經錯亂時所說的胡話,就被當局記錄下來作為佐證。他漸漸地連吃飯和睡覺都不敢了,怕飯里有藥,怕睡熟了說夢話。他的神經總是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波拉的名字日夜纏繞著他,甚至在做禱告時錯將瑪麗亞說成波拉。亞瑟的神經幾乎要崩潰了。
他最大的安慰就是獄中的那個看守長。他是個很和善的禿頂老頭,常常會為犯人們傳遞消息。
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這個老看守板著面孔,怒氣沖沖地走進亞瑟的牢房。
“怎么啦,安里柯!”亞瑟喊道,“你今天究竟碰到什么倒霉事了?”
“沒什么。”安里柯暴躁地說,“你,你被釋放了。”
“被釋放了?真的?那其他人也被釋放了嗎,安里柯?”
“其他人?”安里柯怒吼起來,“你不會是指波拉吧?”
“當然嘍,波拉和其他同志們。安里柯,你怎么了?”
“波拉這個可憐的孩子,他讓一個同志給出賣了。呸!”
“被出賣了?啊,太可怕了!”
亞瑟嚇得睜大了眼睛。安里柯急忙轉過身來。
“怎么,難道不是你干的嗎?”
“我?你瘋了吧,伙計!怎么會是我呢?”
“那么,我所聽到的不是真的了?”安里柯在樓梯下停住了腳,上下端詳著亞瑟,亞瑟只是聳了聳肩。
“這當然是謊言。”
“好了,孩子,聽到這話我很高興,我一定把你的話轉告給波拉。可你知道他們跟我說了些什么嗎?他們說你之所以供出他,是因為……嘖,出于忌妒,你們倆愛上了同一個姑娘。”
“撒謊!”亞瑟喊道,他突然驚恐得目瞪口呆,“同一個姑娘……忌妒!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等一等,我的孩子,”安里柯停止了腳步,和藹地說,“我相信你所說的話,可我要告訴你,你的那位懺悔神父,外面傳聞,說他是個特務。”
亞瑟想起卡爾狄神父,他終于明白了,是神父出賣了他!他木然地站在審訊室門口,又看到了那位可惡的上校。
“你好,勃爾頓先生,”上校滿臉堆笑地齜著牙說,“我由衷地祝賀你。佛羅倫薩方面下來了一道釋放你的命令。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個字吧。”
亞瑟走到他面前。“我想知道,”他有些遲鈍地說,“是誰出賣了我?”
上校笑著揚了揚眉毛。
“咳,勃爾頓先生,是你自己呀。別人怎么會知道你的愛情隱私呢?”
亞瑟沉默地轉過臉。他想:對于那些出賣懺悔人的教士,上帝應該用雷劈死他們。
“領回你這些筆記,在收條上簽個字好嗎?”上校討好地說,“辦完手續我就不留你了。我想,你一定急著回家去看看,而我得趕緊處理波拉的事情,這回他的罪名可不輕啊。”
亞瑟簽了字后,拿起他的那些筆記,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了審訊室。當他登上通往大街的石階時,一位身穿布衣,頭戴草帽的姑娘伸出雙手向他跑來。
“亞瑟!哦,我簡直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已經在這兒等了半個小時了。他們說你4點鐘出來。”
亞瑟轉過身子,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地向大街走去,似乎沒有注意到瓊瑪的存在。瓊瑪看著亞瑟,被他的舉止嚇壞了,她抓住亞瑟的胳臂,說:“亞瑟,你怎么啦?你是在為那件事而痛苦嗎?”
“什么事?”他用那種遲鈍的語調問道。
“我是指波拉那封信的事。波拉說,是因為你說出了輪船的事,他才被捕的。這當然是些荒唐的話,凡是了解你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的話。”
“瓊瑪!可這是……這是真的!”
她慢慢地從他身邊挪開,站在一旁一動不動,她嚇得睜大了眼睛,眸子里閃爍著恐懼的光。
“是的,”亞瑟終于低聲說,“關于輪船的事——我說過,并且我還講出了他的名字……唉!上帝啊,上帝!我這是怎么啦?”
看到瓊瑪驚恐萬狀的表情,亞瑟一下子意識到,瓊瑪誤解他了。
“瓊瑪,你不明白!”他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他想貼近瓊瑪,不過她驚叫著掙脫了。
“別碰我!”
亞瑟粗暴地抓住她的右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這絕不是我的過錯,我……”
“放開,放開我的手!快放開!”
瓊瑪喊叫著把手掙脫出來,隨即扇了他一個耳光,跑開了。
亞瑟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眼前一片迷茫,其他的都虛無縹緲了。待到眼前迷霧散去,日光再現時,他環視周圍,發現只有他自己形影相吊、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