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來,在《新青年》一桿獵獵大纛旗下,集結的新文化戰士都呈現出反封建、反世俗的一致性。但是在內里,分歧從一開始就存在,“和而不同”一直相伴始終。魯迅和毛澤東都說過類似的話:對歐美留學歸來的學人,有一種莫名的不信任感。這種“莫名的不信任感”也許來自沒有親赴歐美留學的遺憾,也許來自留學歐美學子高人一等的優越感,那份長久的壓抑在最后只能化成憤怒。在新文化運動領跑的四駕馬車中,陳獨秀由思想轉向政治,想從親身經歷的實踐中改變中國。胡適和周作人則由思想進入學理;而魯迅,一直保持著精神的苦悶,在自言自語中自問自答,既無政治色彩,亦非學院氣息。他們本應在文化構建上將一代新風開創到底,他們確實也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但是為時不長便走向分裂,甚至決裂,這既有當時錯綜復雜的政治因素,也有各自留美與留日背景的天然對抗。
分裂的伏筆其實早已埋下:魯迅早在《憶劉半農君》中就對胡適進行過辛辣的諷刺:“《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但他好像到處都這么的亂說,使有些‘學者’皺眉。有時候,連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寫稿,但試去看舊報去,很有幾期是沒有他的。那些人們批評他的為人,是:淺。不錯,半農確是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指名道姓的挖苦胡適,甚至將他形容為“爛泥的深淵”,懷有如此刻薄之心,這樣的友誼已然裂痕初現,一旦遇到風波,反目成仇是必然的。風波總無法避免,說來就來了,這便是《新青年》的“雙簧信”事件。
那還是一九一八年初,為推動文學革命,《新青年》編者之一錢玄同化名為讀者王敬軒,搜集社會上復古派反對新文化運動的言論,寫信給《新青年》編輯部,再由劉半農寫回信逐一批駁,兩封信同時發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3號。從斗爭策略著眼,導演了這出“雙簧戲”,作為《新青年》的編輯之一,胡適對“雙簧信”的內幕自然很清楚,但他很不以為然,視之為“輕薄”之舉,并以為“憑空閉產造出一個王敬軒”并不值得辯論。但魯迅的態度則相反,魯迅認為此舉無可非議,因為“矯枉不忌過正;只要能打倒敵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這次兩人間的“短兵相接”并沒有公開化,也沒有發生正面沖突,屬于各說各的。在《新青年》的“雙簧信”事件,以及“整理國故”上胡適與魯迅都有過紛爭。但相比以后的決裂來看,這些矛盾都屬于皮毛。
一九二二年五月,清朝末代皇帝溥儀召見胡適。胡適在《努力周報》發表了《宣統與胡適》一文,說:“陽歷5月17日清室宣統皇帝打電話來邀我進宮去談談,當時約定了5月30日(陰歷端午前一日)去看他。30日上午,他派了一個太監來我家中接我。我們從神武門進宮,在養心殿見著清帝,我對他行了鞠躬禮,他請我坐,我就坐了……他稱我‘先生’,我稱他‘皇上’。我們談的大概都是文學的事……”溥儀召見胡適,魯迅當時并沒有說什么,一直到一九三一年年底蔣介石召見胡適時,魯迅才舊話重提:“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當‘宣統皇帝’遜位遜到坐得無聊的時候,我們的胡適之博士曾經盡過這樣的義務。見過以后,也奇怪,人們不知怎的先問:他們怎樣的稱呼,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那時似乎并不談什么國家大計,因為這‘皇上’后來不過做了幾首打油白話詩,終于無聊,而且還落得一個趕出金鑾殿。現在可要闊了,聽說想到東三省再去做皇帝呢。”
從后來的文字里照見當初魯迅的心情,已不僅僅是“莫名的不信任感”,而是有點“懷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