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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北極(2)

傷口是早就好了,就為了流多了血,身子虛,成天傻在家里,沒事,有時候抱著孩子到門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后面瞧抹牌,到胡同外面帶著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戲,孩子樂了,他也樂。姐姐也時常來瞧他。跟翠娟談談,倒也不煩悶。日子很容易混了過去。臉上也慢慢兒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禮拜到王公館去,他也想到廠里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飯,他便坐了電車往廠里走。

到了廠里,他先上機器間去。已經有一個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輪子還是轉著,鋼刀還是一刀刀的砍下來。從前的伙伴們樂得直吆喚,叫他過去。他站在機器前面笑著。真快,一個多月啦。

“伙計,你沒死嗎?”

“還算運氣好,掉了一條胳膊。”

“我們總以為你死咧。你沒瞧見,我們把你抬到病車里去時,你臉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嗎?自家兒倒一點不怕。”

那工頭過來了,跟他點了點頭。

“好了嗎?”

“好了。”

“躺了多久。”

“一個多月。”

“你也太不小心咧。”

“是嗎!”

“如今在那兒?”

“沒事做。”

“現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伙伴岔了進來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呢?”

“我打算到這兒來問問看,還要不要人,我還能做。”

那工頭瞧著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經有人了。”

“總可以商量吧?”

他瞧著他的斷了的胳膊嚷道:”很難吧。你自家兒去跟廠長談吧,他在寫字間。”

他便向他們說了再會,跑去了。

推開了門進去,廠長正坐在寫字臺那兒跟工程師在說話。見他進來,把手里的煙卷兒放到煙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么事?”

“我是這里機器間里的——”

“不就是上個月切斷了胳膊的嗎?”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醫藥費嗎?還有什么事?”

“先生,我想到這里來做——”

“這里不能用你。”

“先生,我還有媳婦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飯的——”

“這里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這里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斷在這兒的,現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兒去呢?”

他搖了搖頭:“這里不能用你。”

“總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別人怎么辦呢?斷胳膊的人不止你一個,我們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別人,全用了斷胳膊的,我們得關門了。”

“先生,總可以商量吧?”

“話說完了。你這人好累贅!”

“難道一點兒也不能商量嗎?”

他不給回,和工程師講話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斷在你廠里的。”

“跟你說話說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著。”

“我在這里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鈴,是叫人來攆他的神氣。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來的一條胳膊直指到他臉上。

“你媽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飯嗎!”

“你說什么?給我滾出去!你這混蛋!”

門開了,走進了一個人來,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掙扎,盡罵,直罵到門口。他臉也氣白啦。糊糊涂涂的跑了許多路,什么也不想,只想拿刀子扎他,出口氣。現在是什么都完了。還有誰用他呢?可是也許一刀子扎不死他,也許他活著還能賺錢養家,也許還能想法。扎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們怎么過活呢?頂好想個法子害他一場。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來去都是坐汽車的。想著想著,一肚子的氣跑回家里。孩子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要他抱出去玩。

“走開,婊子養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沒覺得。孩子還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兒了,翠娟連忙把他抱了過去,一面哄著他:

“寶貝別哭。爹壞!打!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對了,打!打爹!寶貝別哭。阿炳乖!爹壞!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

他本來躺著在抽煙的,先還忍著不作聲,末了,實在氣惱狠了,便粗聲粗氣的:“累贅什么!”

“您大爺近來脾氣大了,動不動就沒好氣!”

“不是我脾氣大了,是我窮了。才說了這么句話,就惹你脾氣大脾氣小。”

“什么窮了,富了?你多咱富過了?嫁在你家里,我也沒好吃穿的過一天,你倒窮的富的來冤屈人!”

“對啦!我本來窮,你跟著我挨窮也是冤屈你了!現在我窮得沒飯吃啦,你是也可以走咧。”

“你發昏了不是?”

“什么幫人不幫人,我早就明白是說說罷咧——”

她趕了過來,氣得一時里說不出話來。頓著腳,好一回,才:

“你——”哇的哭了出來。“你要死咧!”

這一哭,哭得他膩煩極了。

“婊子養的死潑婦!我們家就叫你哭窮了,還哭,哭什么的?”

“你罵得好!”她索性大聲兒地哭鬧起來。

他伸手一巴掌:“好潑婦!”

孩子本來不哭了,在抹淚,這一下嚇得他抱著媽的脖子又哭啦。這當兒有人進來勸道:“好好的小夫妻鬧什么!算是給我臉子,和了吧。”

她瞧有人進來,膽大了,索性哭得更厲害,一邊指著他:“你們評評理。一個男兒漢不能養家活口,我說去幫人,他說我想去偷漢,還打我,你打!你打!”

“我打你又怎么樣?”他趕過去,給眾人攔住了。

“小夫妻吵嘴總是有的。何苦這么大鬧。大嫂你平平氣,一夜夫妻百夜恩,晚上還不是一頭睡的。大叔你也靜靜心,她就是有不是,你也擔待擔待。真是,何苦來!”

他一肚子的冤屈的悶坐在那兒,又不好說。翠娟不哭了,一面抹淚,一面說道:“我走!我讓他!他眼睛里頭,就放不下我。

他要我走,我就走給他看。”一面還哄孩子。孩子見媽不哭,他也不哭了,抹著淚罵爹:“爹壞!打!”

勸架的瞧他們不鬧了,坐了回兒也走了。他悶坐在那兒。孩子也坐在那兒不作聲。她也悶坐在那兒。他過了回兒便自家兒動手燒了些飯吃了,她也不吃飯,把孩子放在床上,打開了箱子整理衣服。他心里想:“你盡管走好了。”她把衣服打了一包,坐到孩子的小床床沿上,哄孩子睡。他沒趣,鋪了被窩,也睡了。

早上,他給孩子哭醒來,聽見孩子哭媽,趕忙跳起來,只見孩子爬在床上哭,不見翠娟。他抱著孩子,哄他別哭,到外面一找,沒有。昨兒晚上打的包不見了,桌子上放著八元錢。她真的走了!他也不著急。過幾天總得回來的。

“爹,媽呢?”

“媽去買糖給寶貝吃。寶貝乖,別哭!媽就回來的。”

可是孩子不聽,盡哭著要媽。他沒法,只得把他放在床上,去弄些水洗了臉,買了些沸水沖了些冷飯胡亂地吃了。喂孩子吃,孩子不肯吃,兩條小胖腿盡踢桌子,哭著嚷:

“媽呀!”

打了他幾下,他越加哭得厲害啦,哄著他,他還是哭。末了,便抱了他瞧猴子玩把戲去。一回到家里,他又哭起來了。

鬧了兩天。翠娟真的不回來,他才有點兒著急。跑到他翁爹那兒去問,說是到西摩路幫人去了。丈母還嘮嘮叨叨地埋怨他:

“你也太心狠了,倒打得下手。早些天為什么不來?自家兒做了錯事,還不來賠不是!她天天哭,氣狠了,她說再也不愿意回去了。

我做娘的也不能逼著她回去。”

“還要我跟她賠不是!你問她,究竟是誰的不是呀?她瞧我窮了,就天天鬧,那天是她鬧起來的——”

“你這話倒好聽,好像她嫌你窮了,想另外再嫁人似的。”

“是呀,我窮了,你丈母也瞧不起我了——”

“我倒后悔把她嫁了你窮小子……”

又說翻了嘴。他賭著氣跑出來,想到姐那兒去,叫她去跟翠娟說,孩子要媽,天天哭,回頭一想,又不知道她在西摩路那兒,又不愿意回到翁爹家去問。隨她吧,看她能硬著心腸不回來。回到家里,剛走到破了一個窟窿的格子窗那兒,就聽得——“媽呀!”哭著。

隔壁的李大嫂正在哄他。見他進來!就把孩子送給他:“爹來了!拿去吧,我真累死了!”

他抱著孩子在屋子里來回的踱,孩子把腦袋擱在他肩上嗚嗚地哭著。踱到那邊兒,他看見那扇褪了色的板門,踱回來,他就瞧見一個銅子骨碌碌的在門外滾過去。一個臟孩子跳著跟在后邊兒,接著就是拍的一聲,骨牌打在桌面上。慢慢兒的孩子便睡著了。他放下了孩子,胳膊有點兒酸疼,就坐著抽煙。

天天這么的,抱著孩子在屋子里踱,等翠娟回來。姐又來看了他一次,勸他耐心等,她總要回來的。他卻賭氣說:

“讓她,嫁人去吧!我早就知道她受不了艱窮!”

可是他還是天天抱著孩子等;孩子哭,他心急。幾次想上翁爹家里去,又不愿意去瞧人嘴臉,只得忍住了。孩子不肯吃飯,一天輕似一天。錢一天天的少了下去。過了一禮拜,翠娟還沒回來,他瞧見自家兒抱著病了的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

第二天他只得跑到翁爹家去,丈母不在,翁爹告訴了他翠娟在那里。他又趕到姐那兒,要她馬上就去。他和孩子在姐家里等。

孩子哭,他哄孩子:

“寶貝別哭。乖!姑姑接媽去了。媽就來!”

他一遍遍的說著;他瞧見姐和翠娟一同走了進來,翠娟繃著臉不理他。他向她說好話,賠不是。真等了半天,姐才回來。他望著她,心要跳到嘴里來啦。

“她什么話也沒說。我說孩子哭媽,她只冷笑了一聲兒。”

“你是說孩子哭媽嗎?”

“我是說孩子哭媽,她就笑了一聲兒。”

“她孩子也不要了嗎?”

“我不知道,她只冷笑了一聲兒。”

他冷笑了一聲兒,半晌不說話。親了親孩子:“寶貝乖!爹疼你!咱們回去。”孩子先聽著他們說話,現在又哭起來了。

回到家里,他抱著哭著的孩子踱。

“爹,媽呢?”

他冷笑了一聲兒,踱過去,又踱回來。

“爹,媽呀!要媽!”

他又冷笑了一聲兒,又踱過去,又踱回來。

§§§第四節

孩子病了。

抱在手里,輕極了,一點不費力。孩子的腦袋一天比一天大啦。只干哭,沒眼淚。眼珠子隱在眼眶里,瞧爹。他心里急。他聽著他的哭聲——他的哭聲一天顯得比一天乏。他自家兒有好幾個晚上沒好好兒的睡了。

飯是要吃的,錢已經從哥那兒借了不少,姐夫那兒也借了,又沒心思做生意,孩子也沒人管。成天的想著翠娟,他知道她的左胳膊上是有一顆大黑痣的。可是翠娟沒回來。

他帶了孩子,走到西摩路,找到那地方兒,是一座很大的洋房,按了下電鈴。大鐵門上開扇小鐵門,小鐵門上一扇小鐵窗開了,一顆巡捕腦袋露出來。

“對不起,翠娟在不在這兒?”

“沒有的,什么翠娟。你找誰呀?”

“新來的一個傭人,不十分高,長臉蛋的。”

“可是在二少爺房里的?”

“對啦!”

那巡捕開了門讓他進去,叫他等一回兒。他暗地里叫了聲天,覺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墻上歇著。不一回兒那巡捕走了出來,問他道:

“你姓什么?”

“姓林。”

“翠娟說他沒丈夫的。”

“我就是他的丈夫嘛!”

“你弄錯人了。這里的翠娟沒有丈夫的。走吧!”

他只得跑了出來,站在路上。他等著。他想等她出來。

“爹,媽呀!”孩子的聲音像蚊子的那么細。

“別哭,媽就來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沒吃飯,望著孩子發愁。孩子不會哭了。他踱著,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闔。

“寶貝!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再叫了聲兒:“寶貝!”

孩子不作聲,也不動。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踱到這邊兒,看到紙糊的格子窗,窗外靜悄悄的。

他一聲兒不言語,抱著孩子,踱到那邊兒,看見褪了漆的門,門里邊那間屋子從天窗那兒漏下一塊模模糊糊的光來,踱到這邊兒,看到那紙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板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條又酸又麻的胳臂托著腦袋,揪著頭發,哭了。

他盡坐在那兒,泥塑的似的。傍晚兒,他把孩子裝蒲包里邊,拎了出去。回來時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那家老虎灶,拐彎,進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里有人打牌,有人滾銅子……第八家,門上斗大的財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個窟窿,跨到自家兒家里——空的,只有他一個人。門也不帶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來啦,紅著眼珠子,扶著墻,嘔著,摸到自家兒門口,推開門跨進去,絆在門檻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嘴犄角兒噴著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來,便打起鼾來啦。

§§§第五節

接連著好幾天,喝得那么稀醉的回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鋪底下。臉上涎子混著塵土,又臟又瘦。

家也亂得不像了。到處都是嘔出來的東西,也不打掃;被窩里邊真腥氣。白天也睡在那兒,一醒,望著那只孩子抱過的桌腳,想:

“這回我可完了。”

有時,他醒回來,會看見一只黑貓躲在桌下吃他吐出來的東西,見他一動,它就嗚的縮到角里望著他。也沒人來瞧他,他什么也不想,一醒就檢了件衣服去買酒吃。

“活著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一杯。

“活著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著脖子,又是一杯。一杯,兩杯,三杯……

慢慢兒的眼前的人就搖晃起來了,便站起來,把荷包里的錢全給了跑堂兒的,也不唱戲,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說話,只跌著,跑著的回家去。第二天睜開眼來,摸一下腦袋,有血,腦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睜開眼來,好像瞧見翠娟站在床前,桌上還擱著只面盆,自家兒臉上很光滑,像剛洗過臉似的。翠娟像胖了些,大聲兒跟他說:

“你怎么弄得這個模樣兒了?”

他唔了一聲。

“孩子呢?”

他又晤了一聲。

“孩子,阿炳在那兒?”

“阿炳?”他睜開眼來,想了想。“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好像是死了。”

閉上眼又睡啦。再醒回來時,翠娟不見了,屋子里還是他一個人,也記不清剛才是夢還是什么。他只記得翠娟像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里樂。

被窩里的腥氣直撲,地上積了許多塵土,嘔出來的東西發硬了,許多蒼蠅爬在上面。便想起了從前的家,瞧見他吐了嘴里咬著的電車票走回家來,阿炳抱著桌子腳在那兒玩……誰害他的?誰害得他到這步田地的?他咬緊著牙想,他聽見廠長在他耳旁說:“這里不能用你。”

他又記起了自家兒給人家攆出來。

“死是死定了,可是這口氣非得出呵!”他想著。

第二天他揣著把刀子,往廠里走去,他沒錢坐電車。他沒喝醉,人很清楚,咬著牙,人是和從前大不相同了,只三個月,他像過了三十年,臉上起了皺紋,眼望著前面,走著。到了廠門口,老遠的就望見一輛病車在那兒。走近了,只見一個小子,腿斷了,光喘氣,血淌得一身。許多人圍著瞧,他也挨了進去。

斷了胳膊,斷了腿的不只他一個呢!

隔著垛墻,就聽得里邊的機器響。他想跑到里邊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鋼刀,還是從前那么的一刀刀砍下來。地上一大堆血,還有五六個人在那兒看,全是挨砍的臉。他們都不認識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兒變得厲害,也不跟他們招呼。他看著這許多骯臟的人,骯臟的臉。他瞧見他們一個個的給抬了出去,淌著血。他又看見他們的媳婦跑了,孩子死了。他又聽見這句話:“這里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磚廠,多少工人;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聽到這句話的。給砍了的不只他一個,講這話的不只一個廠長。

扎死了一個有嗎用呢?還有人會來代他的。

一句話也不說,他跑出了廠門。他走著走著。他想著想著。他預備回去洗個臉把屋子打掃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過餑餑鋪子那兒,鐵杓當的一聲兒,他第一次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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