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反理學時期(4)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叁)
- 胡適
- 5976字
- 2015-04-16 10:16:42
在學十年,選而仕之,使自署其習云“能某事”,得以課勤其實,悉考為伍貳,祿俸足以養廉,歷練國事;能則遷升,不能則罷去。(上,四十七)在政治方面的應用,只是論政,以身所當者為定,考古斟酌調劑之。仁義禮樂,遵二帝三王為法。至于典制政刑,采之歷代,庶可施行。
堯舜三代風氣未開;今所用者,亦政之大端;而世所行,皆漢唐以來累朝講求明備,傳為定章。使天下安寧,不過濟時救弊也已。
(中,二十二)
上文最后引的一段話,即荀卿“法后王”之意,但費氏父子說的更痛快明白。如云,“堯舜三代風氣未開”,此是何等見識!費氏父子又舉封建井田為例,說明此意。他們說:
欲行郡縣阡陌于先王風尚淳質之世,時有所不可;即欲行封建井田于后王人心大變之日,勢亦有所不能。
故封建井田,先王之善政也;郡縣阡陌,后王之善政也。所謂“王道”,不過使群黎樂業,海宇無擾,足矣。(申,二十三)這是歷史的眼光。費經虞曾講《中庸》“議禮,制度,考文”云:
定天下之大端在禮。六官,一代之政俱在,名曰《周禮》,則禮廣矣。度與文皆禮中事,別成一條。天子公侯卿大夫庶人悉有定數,不敢逾越,此之謂度。
文者,所以知古今因革變通也。議者,合眾論而成一是也。制者,畫為一代章程也。考者,取其適用而不頗僻也。(中,二十六)他們的結論是:
立政興事,不泥古,不隨俗;或革,或因,上不病國,下不困民,求合于中。(中,二十四)應用的標準仍是那實用主義的標準,——“濟時救弊也已”。四、費氏議論人的態度費氏父子經過無數痛苦的經驗,深知人情世故,故他們議論人物,往往能持一種忠恕平允的態度。自從宋儒以來,士大夫自居于窮理,其實只是執著一些迂腐的意見;他們拿這些意見來裁量人物,往往不惜割削人的骨肉,勉強湊合他們的死板法式。
他們自己迷信“無欲”為理想境界,所以他們上論古人,下論小百姓,也期望他們無私無欲。他們抱著成見,遂不肯細心體諒人們的境地,一律苛刻。吹毛求疵,削足就履。
所以自程顥、朱熹以后,學者心眼里只認得幾個本來沒有的圣人,其余的都不是完人。殊不知他們的教主孔丘先生在日本是一個很和平圓通的人。
孔丘也肯見見南子,也不拒絕陽貨的豬肉,也和他國里的一班貴族權臣往來問答;他的弟子也有做季氏的家臣的,也有做生意發財的,也有替蒯瞆出死力的。
他老人家晚年也曾說過,鄉愿是德之賊,而狂狷卻還有可取。他老人家教人要“絕四”,而宋儒卻偏偏忘了“毋固”“毋我”的教訓!費氏父子對于宋明理學家的這種態度,最不滿意,常常提出抗論。他們說:
夫運代不同,猶四時之遞序;而性情互異,若水火之相隔也。……歷代人才不一:
識高而學淺,或學贍而識卑;或文多而浮,或武壯而暴;或剛德而敗事,或激昂以邀名;或謀深而謗騰,或名重而毀至;或始而亡命江湖也,后能立勛鐘鼎;
或其初托足匪類也,繼乃望重朝端;或辱身以就奸賊,而曲忍全君;或畏勢覺其難移,而退避免禍;或公忠體國,事欲核實,而諸臣怨之;或招呼同類,朋黨害政,而天下稱之;或為眾所攻而未盡非,或為眾所宗而非無過;或規模弘遠而人議其侈,或守身清介而人譏其固;或剛正之質以溫厚為怯懦,或柔婉之哲以勁直為乖張:
——天下原非可一定不移,為衡宜百務精當。……此伊尹不求備于一人,孔子論朱干玉戚豚肩不掩皆賢大夫也。烏有一生事事無疵,言言中節乎?……宋世曲士陋儒,志浮目狹,未嘗煉達,輒憑枯竹衡量古人。
洗沙而數,拔毛而度;未悉之事,閉戶以談;往代之非,意見為刺;削平生之勛德,搜隙罅以為罪。……固薄之論滿世,忠恕之道全乖;使識略高賢遺冤簡冊,飲恨九原:此百世無已之大痛也。(上,十一~十二)這已是很平允的議論了。他們又說:
邵雍曰,“古今之時則異也,而民好生惡死之心無異也。”故人臣不幸,世治而遭值奸兇,世亂而陷沒盜賊,隱忍污辱,茍全性命,保妻子,以守宗祀,未為盡失。惟相與煽亂為可誅耳。
故生命,人所甚惜也;妻子,人所深愛也;產業,人所至要也;功名,人所極慕也;饑寒困辱,人所難忍也;憂患陷厄,人所思避也;義理,人所共尊也。
——然惡得專取義理。一切盡舍而不合量之歟?論事必本于人情,議人必兼之時勢。功過不相掩,而得失必互存。不盡律人以圣賢,不專責人以不死。不以難行之事徒侈為美談,不以必用之規定指為不肖。
后事之忠咸足以立身,異時之善皆可以補過。從古從今,救時為急;或可或否,中正為宜。倘堅信宋儒刻隘臆說,恐伊、呂、微、箕生于漢唐,亦多遺議矣。《詩》云:“神之聽之,終和且平。”所當盡絕語錄酷深之浮辭,仍守經傳忠恕之定旨。(上,十三)這種見解,非常平易,卻是宋以后無人敢道的議論。程頤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那種武斷的論調,在這八百年中,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的男女。
費氏把生命,妻子,產業等等,和義理看作同樣重要的東西;教人要把這各種分子合起來看,不可單拿“義理”一種來評判人。這真是平允忠厚的態度。
他們又說:
尚論者,生不同時,事不共歷,固宜考詳始終,推量隱曲,安可悉銖兩于圣賢而立論哉?古人有言,“難得而易失者,時也。”不特此也。
難一而易二者,心也。難合而易乖者,情也。難決而易動者,疑也。難無而易有者,爭也。難平而易忿者,氣也。難免而易來者,忌也。難伏而易起者,謗也。難完而易瑕者,名也。難久而易變者,事也。難善而易壞者,政也。難除而易生者,弊也。……難通而易執者,意見也。難悔而易遂者,過誤也。難成而易欺者,勛業也。
世若此其紛紛難處;甫一行事,操尺寸而議者在其后矣。有不自恐自懼,而深究責,大生愧悔,求以寡過,尚何敢任意苛搜,輕刺往哲哉?(上,十七~十八)這一大段中,如“難一而易二者,心也;難平而易忿者,氣也;難通而易執者,意見也”,皆是閱歷有得的名言。宋以來的儒者往往意氣用事,勇于責人,而不自覺其太過。
如朱熹之劾奏唐仲友,如元祐后人之誣蔑王安石,都是道學史上的絕大污點。費氏最恨那“斤斤焉同乎我者納之,其未同乎我者遂擯而棄之”
(上,四四)的不容忍的態度。費氏形容他們:
不危坐,不徐言,則曰非儒行也;著書不言理欲,則曰非儒學也。二三師儒各立一旨,自以為是;外此。非。絕天下之人,以為不聞道;自命曰真儒。其說始固蔽不通,學者不能盡可其說,辯論亦從此紛起矣。
……于是以儒之說為昧難測也,儒之意為執難平也,儒之事為煩難從也,儒之情為隔難合也,儒之氣象為厲難近也。彼方夷然自遠,此復絕之;不肯鉗然以處人后,二者各欲為名高,交相惡矣。
……立于朝廷,兩相危陷,……以憂社稷。下處草野,是非煩辨。損害學案,激使他趨。天下之人婚官喪祭,終身儒行之中,所尊反與儒異,所言反與儒敵,其何尤哉?(上,四四~四五)宋以來的理學有幾個大毛病:第一,不近人情;第二,與人生沒大交涉;第三,氣象嚴厲,意氣凌人。費氏父子痛斥這種理學,說他“矜高自大,鄙下實事”。(上,四七)他們要提倡一種平易近人的“中,實”之道:
蓋圣人立教,十人中五人能知,五人不能知,五人能行,五人不能行,不,以為教也。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故言必慮其所終,而行必稽其所蔽。(上,四五)這真不愧為實用主義者的態度。
費氏父子皆有歷史的嗜好,故他們對于古今學派的異同沿革,也用歷史的眼光去觀察他們,他們提出一種“心理區別論”來解釋歷史上學派的異同。他們說:
天地缊,萬物化醇。……人生其中,性安得皆同而不少異耶?男女媾精,自化而形,目于色,耳于聲,鼻于臭,口于味,其官甚異;同出一身,不見其異,不聞其同也。學者論道,安得執其同,遂謂無異;執其異,遂謂無同耶?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圣人以狂狷兼三德也。《洪范》傳曰:“又用三德:平康正直,沉潛剛克,高明柔克。”平康,中行也。沉潛多者狷。高明多者狂。剛柔者,裁之也。……高明而教使柔,沉潛而教使剛,然后才因學以當于用。(上,四九)中行,狂,狷,同傳圣人之道;高明,沉潛,不可偏廢。圣人謂顏氏之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子貢告諸往而知來:高明者歟?子羔執親之喪,泣血三年未嘗見齒;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沉潛者歟?子張之學多高明,門人所傳近于狂;子夏之學多沉潛,門人所傳近于狷。師也過,商也不及,圣人進退之;未嘗謂二子遂以過不及終其身也。……高明而學焉,則以高明入于道;沉潛而學焉。則以沉潛入于道。道同而所入異,入異而道亦同(疑當作因)之不同。韓愈所謂學焉各得其性之所近也。(上,五○)我們分中行,高明,沉潛三種性質,頗似近世詹姆士說的哲學家有“心硬”“心軟”兩大區別。
高明一派,費氏謂近于剛,其實乃是詹姆士所謂“心軟”的一派。沉潛一派,費氏謂近于柔,其實乃是“心硬”的一派。
心軟,故富于理想,而易為想像力所誘惑;自趨于高明,而易陷于空虛。心硬,故重視事實,重視效果;雖不廢想像,而步步腳踏實地;然其魄力小者,易墮入拘迂,易陷于支離瑣碎。費氏拿這個區別來說明學術思想史上的派別:
后世學者,性本沉潛,子夏氏之儒也;而說變焉。自以為盡于圣人之道;執其說[以]非天下之高明。學者之沉潛者皆從而和[之],謂其非合于圣人,不知其為沉潛之非高明也。
性本高明,子張氏之儒也;而說變焉,自以為盡子圣人之道;執其說[以]非天下之沉潛,學者之高明者皆從而和[之],謂其非合于圣人,不知其為高明之非沉潛也。
圣人之道于是乎異矣。群言肴亂,不得圣人折衷之,必折衷古經乃可定也。古經之旨皆教實以致用,無不同也;而其傳亦皆學實以致用。即有異,無損于圣人之道,亦不害其為傳也。(上,五一)以上說的,皆為有人間“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王守仁言學異同之辨”而發的。小程子與朱熹屬于沉潛一路,陸王屬于高明一路。費氏此論最為平允,發前人所未發。
費氏父子的家學也屬于沉潛一路,故費密雖受學于孫奇逢,為王學后人,而他攻擊“良知”之說甚猛烈;他只取王守仁恢復古本《大學》一件事而已。費密作《孫徵君傳》(《耆獻類征》三百九十七,頁三六~三七),只說:
其學以澄徹為宗,和易為用;是王守仁,亦不非朱熹。密曰:“先子有言,漢儒注疏邃奧,學者安可不造?”徵君則嘆以為果然。費密所取于孫奇逢,如是而已。費密又自說是子夏七十二傳。是他也自居于沉潛一路。但他屢次自命為中行,自稱為“中傳”,自以為得古經之旨,故對于程朱陸王的玄學方面一律攻擊。
然而他的推崇古注疏,他的崇尚事實,都只是他的沉潛的天性的表現。他所攻擊的程朱,只是程朱受了高明的傳染的方面,并不是他們的沉潛的方面。我們也可以說他“自以為盡于圣人之道,執其說以非天下之高明,……謂其非合于圣人,不知其為沉潛之非高明也。”
但費氏父子的沉潛,雖然是個人天性的表現,卻也是“時代精神”的先驅。八百年前,程頤給他的哥哥程顥作《行狀》,曾述程顥的話道:
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言為無不周遍,實則外于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
這是二程當近世哲學開幕時期對于中國當日思想界下的診斷。他們深知當日最大的病根是那“高明”病,是那“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的玄學。
然而自他們以后,以至明末,五百年中,程朱之學盛行,結果還只是一種“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務”的玄學。這是什么緣故呢?原來兩宋時代高明之病太深,病根入骨,不易拔去。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這個鬼就是玄學鬼。二程不睬邵雍、周敦頤的玄學的宇宙論,卻舍不得那主靜主敬的玄學。朱熹提倡格物窮理,卻又去把二程唾棄的先天太極之學重新掘出來,奉為玄學的奇寶。
陸王唾棄先天太極的玄學,卻又添出了“良知”“心即理”的玄學。陸王末流的玄學狂熱,更不消說了。高明的病菌彌漫在空氣里,凡要呼吸的人,多少總得吸一點進去;沉潛的抵抗力強的人,也不能完全避免。
所以費密活在程顥之后五百年,他診察五百年的思想界的毛病,仍不能不下“囊風橐霧,可有可無”的診斷。五百年的玄學病,到此已成“強弩之末”;李闖、張獻忠繼客氏、魏忠賢之后,屠殺了幾百萬生民,傾覆了明朝的天下,同時也冰冷了五百年的玄學熱。
費氏父子一面提倡實事實功,開顏李學派的先聲;一面尊崇漢儒,提倡古注疏的研究,開清朝二百余年“漢學”的風氣:他們真不愧為時代精神的先驅者!
十三,九,十七,脫稿。
李塨
李塨(1659~1733),字剛主,號恕谷,蠡縣人。父明性,有學行,隱居不仕,是一個遺民,學者尊為孝愨先生。顏元為他作傳。
1677年,十九歲,中秀才,學院為吳國對。
1679年,廿一歲,始見顏元,深以顏學為然,“遂卻八比,專正學”。
1681年,廿二歲,作日譜。是年《年譜》云:“夜臥思天地間無處無鬼神,人無處可離敬。如此臥也,焉知無神視,無鬼憑?敬耶,神欽鬼斂;肆也,神懼鬼凌。敬肆,禍福之機也,奈之何不懍?”
二十四歲時,或問天有上帝乎?曰,“有。門有神,山有神,豈天而無主宰之神乎?《詩》曰,在帝左右。《書》曰,予畏上帝。非有而何?”,這些地方,可見其陋。他終身不脫宗教思想。晚年惟以“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自律。歲后,“每曰存心使如帝天之臨。”
歲時,“每日下書‘小心翼翼,懼以終始’以自勉。”顏李皆是《太上感應篇》一類的宗教家。(二十四歲,“自勘家人多病,皆由己懈惰,天降之災。”)1683年,父死。1686年,廿八歲,入京。在京時,與許三禮(酉三,河南安陽人。為當時的名御史)交。許三禮著有《圣學直指》諸書,恕谷引其言曰:
宋儒以理注天,且云心中自有天,似諱言蒼蒼者,則貫天人之學絕。又率不信鬼神。似以心外無鬼神者,則格幽明之學絕。
又記他的談話曰:
道原于天,終于天。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功力也。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歸結也。天行健以生生也。君子自強不息以行仁也。今儒者遺置天地民物,但言明心見性,只為戴儒巾之禪和子而已。恕谷似頗受他的影響,因為他們師弟本都是這一路的人。他有與許酉山書,首論尊德性,德即智仁勇,及《周禮》六德等;性即形色。圣人踐形即是踐其肅義哲謀圣以全形色之天。要使躬行日用事事自強不息。次論道問學。引《大戴記?保傅篇》說小學履小節,學小藝;大學履大節,學大藝,皆修己治人之事,不以讀書著述為教。恕谷期望酉山“以忠信篤教為德,以詩書禮樂為學”。
1688年,三十歲,寄書與費密論學,有復書。是《年譜》云:“思仁道大,求之惟恕。……乃自號恕谷。”
1695年,卅七歲,他的學生郭子堅請他到桐鄉。是為第一次南游。在揚州拜費密,見其弟子蔡瞻治岷。在杭州見王復禮草堂。王氏著有《三子定論》(朱、陸、王)。
恕谷記其言論,有“太極圖本道家說,今本《大學》《孝經》系朱子改竄,晦圣經本旨,程、朱、陸、王皆染于禪”等語。秋間北回。
1696年,卅八歲,毛奇齡寄贈《駁太極圖》《駁(河圖)(洛書)》。
1697年,三十九歲,再到桐鄉。在浙時有《上顏先生書》(二,三四),可見他已受南方學者的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