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別墨子·派的哲學主張(1)
-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壹)
- 胡適
- 6460字
- 2015-04-16 10:13:54
墨子·辯與別墨子·
墨子·學的傳授,如今已不能詳細考究(參看孫詒讓《墨子·間詁》附錄《墨子·學傳授考》)。《韓非子?顯學篇》說: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子·,有相夫氏之墨子·,有鄧陵氏之墨子·。
《莊子·天下篇》說:
相里勤子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子·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子·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子·”;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譎,崔云決也。訾,通呲。《說文》:“呲,茍也”。苛與訶同。摛即奇。《說文》:“奇,不耦也。”
《釋文》:“仵,同也。”應,《說文》云,“當也”。又“讎,應也”。相應即相爭辯)。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今不決。古書說墨子·家傳授派別的,只有這兩段。兩處所說,互相印證。
最重要的是《天下篇》所說,墨子·家的兩派“俱誦《墨子·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子·,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犄偶不仵之辭相應”。
細看這幾句話,可見今本《墨子·》里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這些“別墨子·”作的。有人說這六篇即是《天下篇》所說的“墨子·經”;別墨子·既俱誦《墨子·經》,可見墨子·經作于別墨子·之前,大概是墨子·自著的了。
我認為這一段文字不應當如此解說。“墨子·經”不是上文所舉的六篇,乃是墨子·教的經典如《兼愛》《非攻》之類。后來有些墨子·者雖都誦《墨子·經》,雖都奉墨子·教,卻大有“倍譎不同”之處。這些“倍譎不同”之處,都由于墨子·家的后人,于“宗教的墨子·學”之外,另分出一派“科學的墨子·學”。這一派科學的墨子·家所研究討論的,有“堅白同異”“觭偶不仵”等等問題。這一派的墨子·學與宗教的墨子·學自然“倍譎不同了”,于是他們自己相稱為“別墨子·”(別墨子·猶言“新墨子·”。柏拉圖之后有“新柏拉圖學派”。近世有“新康德派”,有“新海德格爾派”)。“別墨子·”即是那一派科學的墨子·學。
他們所討論的“堅白之辯”(堅屬于形,白屬于色。兩種同為物德,但一屬視官,一屬觸官,當時辯這種分別很明確),“同異之辯”(名學一切推論,全靠同異兩事。故當時討論這問題很詳細),和“觭偶不仵之辭”(《釋文》說:“仵,同也。”《集韻》:“仵偶也。”《玉篇》:“仵,偶敵也。”《漢書?律歷志》注:“伍,耦也。”是伍仵兩字古相通用。中國文字沒有單數和眾數的區別,故說話推論,都有不便之處。墨子·家很注意這個問題,《小取篇》說:“一馬,馬也,二馬,馬也。馬四足者,一馬而四足也,非兩馬而四足也。馬或白者,二馬而或白也,非一馬而或白也。此乃一是而一非也。”這是說“觭偶不仵”最明白的例子),如今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很有許多關于這些問題的學說。
所以我認為這六篇是這些“別墨子·”的書(《天下篇》僅舉兩派,不及相夫氏,或者相無氏之墨子·仍是宗教的墨子·學。“別墨子·”之名,只限于相里氏及南方的墨子·者如鄧陵氏之流)。晉人有個魯勝,曾替《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作注,名為《墨子·辯注》。我如今用他的名詞,統稱這六篇為《墨子·辯》,以別于墨子·教的“墨子·經”(我對于“別墨子·”、“墨子·經”、“墨子·辯”三個問題的主張,一年以來,已變了幾次。此為最近研究所得,頗可更正此書油印本及墨子·家哲學講演錄所說的錯誤)。
至于這六篇絕非墨子·所作的理由,約有四個:一、文體不同。這六篇的文體、句法、字法,沒有一項和《墨子·》書的《兼愛》《非攻》《天志》……諸篇相像的。二、理想不同。墨子·的議論,往往有極淺鄙可笑的。例如《明鬼》一篇,雖用“三表”法,其實全無論理。這六篇便大不同了。六篇之中,全沒有一句淺陋迷信的話,全是科學家和名學家的議論。這可見這六篇書,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做得出的。
三、“墨子·者”之稱。《小取》篇兩稱“墨子·者”。四、此六篇與惠施公孫龍的關系。這六篇中討論的問題,全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哲學家爭論最烈的問題,如堅白之辯,同異之論之類。還有《莊子·天下篇》所舉惠施和公孫龍等人的議論,幾乎沒有一條不在這六篇之中討論過的(例如“南方無窮而有窮”,“火不熱”,“目不見”,“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之類,皆是也)。
又如今世所傳《公孫龍子》一書的《堅白》《通變》《名實》三篇,不但材料都在《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之中,并且有許多字句文章都和這四篇相同。于此可見《墨子·辯》諸篇若不是惠施、公孫龍作的,一定是他們同時代的人作的。
所以孫詒讓說這幾篇的“堅白同異之辯,則與公孫龍書及《莊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又說:“據《莊子》所言,則似戰國時墨子·家別傳之學,不盡墨子·之本指。”
這六篇《墨子·辯》乃是中國古代名學最重要的書。古代本沒有什么“名家”,無論哪一家的哲學,都是一種為學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這一家的名學(邏輯)。
所以老子要無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說“言有三表”,楊子說“實無名,名無實”,公孫龍有《名實論》,荀子有《正名篇》,莊子有《齊物論》,伊文子有《刑名》之論:這都是各家的“名學”。因為家家都有“名學”,所以沒有什么“名家”。
不過墨子·家的后起之秀如公孫龍之流,在這一方面,研究的比別家稍為高深一些罷了。不料到了漢代,學者如司馬談、劉向、劉歆、班固之流,只曉得周秦諸子的一點皮毛糟粕,卻不明白諸子的哲學方法。于是凡有他們不能懂的學說,都稱為“名家”。卻不知道他們叫作“名家”的人,在當時都是墨子·家的別派。正如亞里士多德是希臘時代最注重名學的人,但是我們難道可以叫他作“名家”嗎?(《漢書?藝文志》九流之別是極不通的。說詳吾所作《諸子不出于王官論》,太平洋第一卷七號)。
如今且說這六篇《墨子·辯》的性質。第一,《經上》《經說上》《經上篇》全是界說,文體和近世幾何學書里的界說相像。原文排作兩行,都要“旁行”讀去。例如“故,所得而后成也。止,以久也。體,分于兼也。必,不已也”。須如下讀法:
故,所得而后成也。止,以久也。體,分于兼也。必,不已也。
《經說上》篇乃是《經上》的詳細解釋。《經上》全是很短的界說,不容易明白,所以必須有詳細的說明,或舉例設譬使人易曉,《經說上》卻不是兩行的,也不是旁行的。自篇首到篇中“戶樞免瑟”一句(《間詁》十,頁十七至二十二下),都是《經上篇》上行的解釋。自“止,無久之不止”(頁二十二下)到篇末,是《經上篇》下行的解說。所以上文舉例“故,所得而后成也”的解說在十七頁,“止,以久也”的解說卻在二十二頁上。
第二,《經下》《經說下》《經下篇》全是許多“定理”文體極像幾何學書里的“定理”。也分作兩行,旁行讀。《經說下》是《經下》的詳細說明,讀法如《經說》上。自篇首(頁三十一下。)到“應有深淺大常中”(適校當作“大小不中”頁四十六止),說明《經下》上行的各條。此以下,說明下行各條。
第三,《大取》《大取篇》最難讀,里面有許多錯簡,又有許多脫誤。但是其中卻也有許多極重要的學說。學者可選讀那些可讀的,其余的不可讀的,只好暫闕疑了。
第四,《小取》《小取篇》最為完全可讀。這一篇和前五篇不同,并不是一句一條的界說,乃是一篇有條理有格局的文章。全篇分九節。
一、至“不求諸人”,總論“辯”。二、至“吾豈謂也者異也”,論“辯”之七法。三、至第一個“則不可偏觀也”,論辟、侔、援、推四法之謬誤。四、至“非也”共四十八字,衍二十二字。總論立辭之難,總起下文。五、論“物或是而然”。
六、論“或是而不然”。七、論“或不是而然”。原文作“此乃是而然”,似有誤。八、論“一周而一不周”。
九、論“一是而一非”。
墨子·辯論知識
知識論起源于老子、孔子,到“別墨子·”才開始有了精密的知識論。
《墨子·辯》論“知”,分為三層:
一、“知,材也。”(《經上》)說曰:“知材。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舊脫不字,今據下文“而不必得”語法增)若明”。這個“知”是人“所以知”的才能(材能通)。有了這功能,卻不必便有知識。譬如眼睛能看物,這是眼睛的“明”,但是有了這“明”,卻不必有所見。為什么呢?因為眼需見物,才是見;知有所知,才是知(此所謂知,如佛家所謂“根”)。
二、“知,接也。”(《經上》)《說》曰:“知,知也者,以其知過物而能貌之若見。”這個“知”是“感覺”。人本有“所以知”的官能,遇到外面的事物,便可以知道這事物的態貌,才可發生一種“感覺”。譬如有了眼睛,見著事物,才有“見”的感覺(此所謂知,如佛家所謂“塵”。此所謂接,如佛家所謂“受”)。
三、“,明也”(《經上》)《說》曰:“,(舊皆作恕)也者,以其知論物而其知之也著,若明。”這個“”是“心知”,是“識”。有了“感覺”,還不算知識。譬如眼前有一物瞥然飛過,雖有一種“感覺”,究竟不是知識。需要能了理這飛過的是什么東西,需要明白這是何物(著,明也),才可說有了知覺(此所謂,如佛家所謂“識”)。如《經上》說:
聞,耳之聰也。循所聞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言,口之利也。執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所以“知覺”含有三個分子:一是“所以知”的官能;二是由外物發生的感覺;三是“心”的作用。要這三物同力合作,才有“知覺”。
但是這三物如何能同力合作呢?這中間須靠兩種作用:一個是“久”,一個是“宇”。《墨子·經》說:
久,彌異時也。(《經上》)
《說》曰:久,合古今旦莫。(校改)宇,彌異所也。(《經上》)《說》曰:宇,冢東西南北。(校改冢即蒙字)久即是“宙”,即是“時間。”宇即是“空間”。須有這兩種的作用,方才可有知覺。《經下》說:
不堅白,說在無久與字。堅白,說在因(原文有誤讀處,今正。因疑作盈)。
《說》曰:無堅得白,必相盈也。
《經上》說:
堅白不相外也。
《說》曰:堅(白)異處不相盈,相非(通排),是相外也。
我們看見一個白的事物,用手去摸,才知道它又是堅硬的。但是眼可以看見白,而不可能感覺到堅;手可以感覺到堅,而不可以看見白,我們何以能知道這是一塊“堅白石”呢?
這都是心知的作用。知道剛才的堅物,就是此刻的白物,是時間的組合。知道堅白兩性相盈,成為一物,是空間的組合。這都是心知的作用,有這一連串組合的心知,方才有知識。
有了久與宇的作用,才有“記憶”。《墨子·辯》叫作“止”,止即是“志”。古代沒有去聲,所以止志通用(《論語》:“多見而識之”,“賢者識其大者”,古本皆作志)。久的作用,于“記憶”更為重要。所以《經下》說:
知而不以五路,說在久。
《說》曰:智以目見,而目以火見,而火不見。惟以五路知。久,不當以火見,若以火(參看章炳麟《原名篇》說此條)。
“五路”即是“五官”。先由五路知物,后來長久了,雖不由五路,也可見物。比如昨天看梅蘭芳的戲,今天雖不在吉祥園,還可以想起昨天的戲來。這就是記憶的作用了。
知識又須靠“名”的幫助。《小取》篇說:“名以舉。”《經上》說:
舉,擬寔也。
《說》曰:舉,告。以文名舉彼寔也。
“擬”是《易?系辭傳》“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像其物宜”的擬。例如我們用一個“人”字代表人的一切表德,所以見了一個人,便有“人”的概念,便知道他是一個“人”。記得一個“人”的概念,便可認得一切人,正不須記人人的外貌狀態等等。
又如“梅蘭芳”一個概念,也代表梅蘭芳的一切表德。所以我對你說“梅蘭芳”,你便知道了,正不用細細描摹他的一切容貌狀態。
如《經下》說:
(火)必熱,說在頓。
《說》曰:見火謂火熱也,非以火之熱。
一個“火”字便包含火的熱性。所以遠遠見火,便可說那火是熱的,而不必等到親自去感覺那火的熱焰。“火必熱,說在頓。”頓字也是記憶的意思。這是名字的一大用處。
《墨子·辯》分“名”為三種:
名:達、類、私(《經上》)。
《說》曰:名。“物”,達也。有寔必待文名(舊誤作多)也。命之“馬”,類也。若寔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寔也。
“達名”是最普及的名字,例如“物”字。“類名”是一類物事的名稱,例如“牛”“馬”“人”,凡是屬這一類的,都可用這一類的“類名。”所以說:“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私名”是“本名”。例如“臧”“梅蘭芳”皆是這一個個人的名字,不可移用于別人。所以說:“是名也,止于是寔也。”
知識的種類
《墨子·辯》論“知道”的分別,凡有三種:
知:聞、說、親(《經上》)
《說》曰:知,傳受之聞也。方不瘴,說也。身觀焉,親也。
第一種是別人傳授給我們的,故叫做“聞”。第二種是由推論得來的,故叫做“說”(《經上》:“說,所以明也。”)。第三種是自己親身經歷來的,故叫做“親”。如今且分別解說如下:
聞
這個“聞”字,有兩種意思。《經上》說:
聞:傳、親。
《說》曰:或告之,傳也。身觀焉,親也。
一種是“傳聞”,例如人說有鬼,我也說有鬼,這是“把耳朵當眼睛”的知識。一種是“親聞”,例如聽見一種聲音,知道它是鐘聲,或是鑼聲,這是親自經歷來的知識,屬于上文的第三種,不屬于第一種。
說親科學家最重經驗(墨子·說的“百姓耳目之”),但是耳目五官所能親自經歷的,實在不多。若全靠“親知”,知識便很有限了。所以須有“推論”的知識。《經下》說:
聞所不知若所知,則兩知之。
《說》曰:聞,在外者,所不知也。或曰:“在室者之色,若是其色。”是所不知若所知也。猶白若黑也,誰勝是?若其色也若白者,必白。今也知其色之若白也,故知其白也。夫名,以所明正所不知,不以所不知疑(同擬。擬,舉實也。說見上文)所明,若以尺度所不知長。
外親知也。室中,說知也。
這是說一個人立于屋外,不知屋子里人是什么顏色。有人說:“屋里的人的顏色,同這個人一樣。”若這個人是白的,我便知道屋里人也是白的了。屋外的白色,是親自看見的;屋里的白色,是由“推論”得知的。
有了推論,便可坐在屋里,推知屋外的事;坐在北京,推知世界的事;坐在天文臺上,推知太陽系種種星球的事。所以說:“方不瘴,說也。”這是《墨子·辯》的一大發明(親即佛家所謂“現量”,說即“比量”傳近似“圣教量”而略有不同也)。
實驗主義(應用主義)墨子·的“應用主義”,要人把知識來應用。所以知與不知的分別,“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這是墨子·學說的精彩之處。到了“別墨子·”,也還保存這個根本觀念。《經下》說:
知其所以不知說在以名取。
《說》曰:我有若視,曰知。雜所知與所不知而問之,則必曰,是所知也,是所不知也。取去俱能之是兩知之也。
這和第六篇所引《墨子·貴義篇》瞽者論黑白一段相同。怎樣能知道一個人究竟有知無知呢?這需要請他去實地試驗,需請他用他已知的“名”去選擇。若他真能選擇得當,“取去俱能之”,那才是真知識。
但是《墨子·辯》的人生哲學,雖也主張“知行合一”,卻有兩層特別的見解。這些“別墨子·”知道人生的行為,不是完全受“知識”的節制的。
“知識”之外,還有“欲望”,不可輕視。所以《經上》說:
為窮知而懸于欲也。“為”便是行為。他說行為是知識的止境,卻又是倚賴著“欲”的。《經說》上說這一條道:
為,欲養住其指(孫說,養住,是之訛),智不知其害,是智之罪也。若智之慎之也,無遺于害也,而猶欲養之,則離之(孫說,離即罹)。……是不以所疑止所欲也。
懂得這個道理,然后可懂得“別墨子·”的新“樂利主義”。墨子·已有“義即是利”的意思,但是他卻沒有明白地細說。到了“別墨子·”,才有完滿的“樂利主義”。《經上》說:
義,利也。利,所得而喜也。害,所得而惡也。
這比說“義即是利”又進一層,直指利害的來源,在于人情的喜惡。就是說善惡的來源,在于人情的欲望。所以一切教育的宗旨,在于要使人有正當的欲望。欲望一正,是非善惡就都正了。所以《經上》說:
欲正,權利;惡正,權害。(《大取篇》云:“于所體之中而權輕重之謂權。”)
樂利主義之公式
但是如何才是正當的欲望呢?《大取篇》有一條公式道: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利之中取大,非不得已也。害之中取小,不得已也。所未有而取焉,是利之中取大也。于所既有而棄焉,是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其所取者,人之所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