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這便進了鳳鳴城。城門樓子真大,城墻真高,城里的路道寬闊得像打麥場。車馬行人也多,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從身邊過個不停,流水一般。有一種鐵棺材似的車,沒人推自己竟能跑,還發(fā)出陣陣令人驚奇的怪叫聲,既不像驢叫,又不像馬叫,倒有點像山里人吹的嗩吶。更多的還是紅紅綠綠的轎,一會兒過去一頂,轎夫身上的號衣鮮鮮亮亮,讓人覺得晃眼。
城里就是城里,和山里不一樣,大街上真熱鬧呢。
后來,被多哥拽著,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小巷就不如大街好看了,車馬轎子不多,人也稀,巷子兩旁雖也有不少店鋪,卻難得看到幾個買東西的主顧。道路更不好哩,一色青石板,濕濕的,亮亮的,穿草鞋的腳踩上去老打滑,都不如城外的山道好走。
順著濕漉漉的青石道,一步一滑走了沒多遠,便見到一座青磚紅木的雕花樓房,樓房前靜靜的,冷清得很,一個人影沒有,只兩只紅綢布大燈籠在門兩旁赫然懸著,燈籠上還有字。
多哥看著大燈籠笑了,對玉釧說:“到家了。”
玉釧看了多哥一眼,沒做聲,心想: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你高興,我才不高興呢。
多哥偏在玉釧臉上捏了一把,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只要進了這門,你就算掉福窩里去了!”
玉釧才不信哩!打從記事起,玉釧就沒見過幾個好人。父母死得早,好不好不知道,舅舅和舅母不好卻是知道的。舅舅和舅母對她不是打就是罵,三天兩頭讓她餓飯,從記事起,就沒給她做過一件花衣服,——她身上穿的全是表哥扔下不要的破衣舊褲,沒一點鮮亮的顏色不說,還補釘連補釘。因此,舅舅把她賣給多哥時,她一點不難過,只巴望早點走,快點走,走得離舅舅家越遠越好。
愣愣地瞅著門樓,玉釧揣摩,這八成是個大戶人家吧?就算不是福窩,也不會比舅舅家更壞了。
多哥見玉釧發(fā)愣,扯了玉釧一把,把玉釧扯到了門樓下:“快走吧,待見了你媽,我就交差了!”
玉釧這才怯怯地往臺階上走,兩眼只看門樓,沒看腳下,一不注意,被臺階絆了一跌,腳下的草鞋掉了底。草鞋是出門時新?lián)Q的,用麻線連連還能穿幾日。玉釧這么想著,彎腰去拾草鞋。
多哥動作倒快,飛起一腳,將草鞋踢到了臺階下,嘴里還嚷:“到這好地方了,哪還能穿草鞋?!”
玉釧吶吶道:“這……這草鞋還新著哩!”
多哥說:“新也不穿,咱這里的姐妹都穿繡花鞋……”
玉釧沒辦法,只得將另一只草鞋也脫下來甩了,光著兩只腳板進了門。
一腳踏進門里,還沒看清雕花樓里的景狀,就聽得一個中年女人在樓里什么地方一聲聲喚著:“妮子們,該起床了,太陽曬腚了,把腚都曬糊了……”
中年女人關乎太陽的叫囂,讓玉釧起了疑惑,玉釧真以為一直沒露臉的太陽出來了,不禁回首向門外看了看,——沒看到太陽的蹤影,只看到一輛洋車響著清脆的鈴聲,從門前風一般閃過。洋車的車輪恍惚還軋著了她甩下的那只沒掉底的新草鞋……
觀春樓的姐妹們嗣后回憶起來也說,玉釧到觀春樓那天確鑿不是個好日子哩!曬腚的太陽是根本沒有的,天倒陰得讓人傷心。窗外的天色暗暗的,樓里也是暗暗的,時間因此便恍惚得很,幾乎讓人鬧不清是中午還是傍晚。那當兒,姐妹們大都還在夢中,有的雖說醒了,也賴在床上吸大煙,吃瓜子,沒幾個動窩的。鴇母鄭劉氏叉著腰在樓下門廳里一遍遍喚,姐妹們只是不理不睬,直到鄭劉氏敲著盤子喊起了開飯,才一個個不太情愿地爬起來梳洗打扮。
梳洗完后下樓,在樓下廳堂見到了玉釧。
劉小鳳記得真切,那年玉釧最多十三四歲的樣子,生得嬌小玲瓏花兒一般模樣。小臉蛋白中泛紅,像抹了胭脂。兩只眼睛大大的,溪水一樣清澈。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坯子,若不是一身男孩家的衣服破爛且鄉(xiāng)氣,真可算得觀春樓的一個小小花魁了。
劉小鳳當時就悄悄對身邊的姐妹說:“這妮長得真俊,也不知媽咋搞到手的。”
多哥得意了,伸手在劉小鳳渾圓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大模大樣地道:“這回不是你媽的本事,倒是你哥我的本事呢!”
劉小鳳一把抓住多哥的手,對鄭劉氏叫:“媽,你看,多哥又不老實了,擰我的腚呢!”
鄭劉氏正上下打量著玉釧,滿心的歡喜,便破例沒罵多哥,反笑笑地對劉小鳳嗔道:“擰一下就擰一下唄,你這丫頭嚷啥呀!”
劉小鳳只好自認倒霉,噘著嘴,不言聲了。
多哥益發(fā)得意,指著玉釧對姐妹們吹:“這俊妮叫玉釧,是個孤女,自小跟舅舅過,她舅舅不是個東西,大煙抽得兇,欠了人家不少錢,就托人說合,把自己的嫡親外甥女三錢不值兩錢給賣了……”
多哥剛說到這里,玉釧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鄭劉氏惱了,對多哥呵斥道:“還不快閉上你的臭嘴!看看,都把我親妮兒惹哭了哩!”
多哥不敢再吹下去了,忙轉過臉去哄玉釧:“妹子,別哭了,啊?到這里來就好了……”
鄭劉氏一把推開多哥,并不嫌玉釧衣著的寒酸,把玉釧摟到懷里,撫著玉釧的肩頭說:“妮兒,別傷心了,從今往后,你就有好日子過了,這里呢,就是你的家,我呢,就是你的媽,只要日后你給媽爭氣,媽就把你當親閨女待。”
鄭劉氏話一落音,多哥便道:“妹子,還不快給你媽磕頭!”
玉釧怔了一下,老實跪下了,對著鄭劉氏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響頭,哽咽著叫了一聲:“媽……”
鄭劉氏喜滋滋的,連連應著,起身拉過玉釧,把玉釧摟在懷里又是一陣親熱,弄得玉釧滿臉淚水再沒干過。
過后,多哥又引著玉釧拜見眾姐妹。
玉釧來到姐妹們面前,怯怯地叫人,模樣聲調怪叫人憐惜的。姐妹們當下便把玉釧圍住,七嘴八舌問個不休。問玉釧是哪兒人,賣身價錢是多少,家里除了舅舅還有什么人?
玉釧不說,只是哭。
劉小鳳又替玉釧擦著淚勸:“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你這小美人就要哭化了哩!”見玉釧仍是穿著那身寒酸的破衣服,鄭劉氏也沒讓換,劉小鳳又沖著鄭劉氏嚷:“媽,咋還不給玉釧換衣服?就不怕這新收的小閨女丟您老的臉呀?!”
鄭劉氏一拍大腿,叫了起來:“哎呀呀,真是的,光顧高興,把這事忘了——也虧得有鳳丫頭提醒!”
鄭劉氏當下吩咐多哥去公柜上拿衣裙,讓劉小鳳帶著玉釧去洗漱更衣。
多哥拿來的是一身半舊的水紅繡衣,胸前有朵藕荷色的蓮花,衣襟和褲腿綴有銀線花邊,邊角已磨得有點發(fā)毛了。這身衣服是死鬼秀姑的,劉小鳳知道,玉釧卻不知道。劉小鳳一來怕秀姑身上的晦氣沾到可憐的小玉釧身上,二來也嫌那身衣服太舊,便不讓玉釧穿。
劉小鳳跑去找鄭劉氏,俯在鄭劉氏耳旁悄悄說:“媽,秀姑可是個吊死鬼哦,讓這新來的玉釧穿秀姑的衣服,好么?”
鄭劉氏不解:“咋啦?”
劉小鳳說:“晦氣呢!若是日后這玉釧也成吊死鬼,您老可就虧大了!”
鄭劉氏聽劉小鳳這么一說,改了主張,親自取了一套新做的大紅花綢衣裙讓玉釧換上。
玉釧在劉小鳳的幫持下,怯怯換起了衣裙。
鄭劉氏瞅著正換衣裙的玉釧,又賣起了乖,絕口不提劉小鳳對玉釧的關照,嘴上怪著多哥,口口聲聲說:“我的妮頭回進門,哪能穿人家的舊衣服?這個多哥真是不懂道理哩!”
玉釧禁不住又落了淚,含著一眼眶淚,玉釧說:“媽,這……這是我頭一回穿新衣服,花衣服……”
鄭劉氏一邊給玉釧整著衣裙,一邊道:“日后,新衣服、花衣服有你穿的呢!女孩兒家,就是要個美麗嘛,少了新衣服、花衣服哪成呢?!”
換了衣服,便像換了個人,玉釧身上的土氣和鄉(xiāng)氣一下子全沒了。再到廳堂時,姐妹們都夸玉釧是個小美人,都說玉釧臉上的悲苦不讓人惱,卻讓人憐,正映襯出一種難得的潔雅來。鄭劉氏拉著玉釧在大鏡子前照來照去,心里也是挺滿意的。
……
后來,吃罷飯,姐妹們要接客,鄭劉氏和多哥也忙活起來,都顧不得玉釧了,鄭劉氏便讓門前正掛紅燈的劉小鳳把玉釧帶上樓,幫著先照應一下。
劉小鳳應了,扯著玉釧的手要上樓。
玉釧卻在樓梯口回過了頭,滿面感激地看著鄭劉氏,對鄭劉氏說:“媽,我……我也能做事呢……”
鄭劉氏手一擺,笑道:“罷了,你這小小的年紀,能做啥?快跟你小鳳姐姐學琴寫字去吧!”
劉小鳳也扯了玉釧一把:“走吧。”
玉釧這才隨著劉小鳳上了樓,到了劉小鳳的房間。
觀春樓掛紅燈的規(guī)矩是那年剛時興的。
那年三月,錢團長的隊伍開進鳳鳴城,聲言改革流弊舊政,保護婦女權利,不準月經(jīng)期姐妹接客,每月給了姐妹們?nèi)炖佟8鶕?jù)錢團長的命令,觀春樓自備了紅綢布小燈籠數(shù)盞,于月經(jīng)來臨時懸于例假姐妹房門前,這樣客人們就不會闖進去霸王硬上弓了。觀春樓的姐妹們對錢團長的改革自然擁護,由此也就擁護了錢團長和錢團長的隊伍。姐妹們心下都感嘆,這民國和帝制就是不同,她們這些風塵中人也有了民國的保護哩。
鄭劉氏就不一樣了,對錢團長和錢團長的改革都很不滿,先還抗拒,硬要月經(jīng)期姐妹給她接客賺錢,這就惹出了事。錢團長手下的一個歪嘴副官睡了樓里的一個姐妹,一文錢沒給,還跑到錢團長面前去告狀,說是鄭劉氏不尊重婦女權利,殘害經(jīng)期婦女。錢團長大怒,一次罰了鄭劉氏四百塊大洋,還把觀春樓封了三天。此后,鄭劉氏老實了,只要姐妹們身上不方便,再不敢多啰嗦,忙吩咐掛紅燈,——就是有些姐妹想多嫌兩個也是不許的……劉小鳳那日上了樓,當著玉釧的面,先把身下滿是經(jīng)血的臟東西抽下來,換上干凈東西系好,才找出一只拳頭大小的紅燈籠,到門外去掛。
玉釧卻懵懂得很,再也沒想到這紅燈籠與劉小鳳今日的生涯和她未來的生涯有什么關系。玉釧只覺得劉小鳳這姐姐膽挺大,先是當著她的面換那東西,不怕羞,后來只在身上套了件裙衣,內(nèi)里連褲衩都沒穿,就到門外去掛燈籠。還感慨這姐姐的講究,連那系在身下的東西都是新花布做的。真就以為自己是掉進了福窩里,看哪兒都是一片暖暖的春意……
把紅燈籠懸于門楣,劉小鳳按鄭劉氏的吩咐教玉釧彈琴。
劉小鳳坐在琴凳上,拉著玉釧的手,極是和氣地說:“妹妹,要想在咱這立住腳,琴是要先學好的。別看如今的年景已是民國,咱觀春樓可是古風猶存,仍是很講究琴棋書畫的。我們姐妹們必得方方面面學上兩三年,才能出道呢。”
玉釧似懂非懂,沖著劉小鳳直點頭。
劉小鳳又說:“早先咱觀春樓聘有畫師、琴師,很風光哩。鄭劉氏當年便是個紅角兒。眼下因著戰(zhàn)亂連年,地方上不安寧,才把琴師、畫師都辭了,鄭劉氏自己充當了琴師、畫師。咱姐妹們?nèi)缃襁@兩下子差不多都是跟她學來的,雖說是一代不如一代,可也還算給這里留下了點儒雅之風的。”
玉釧看著琴,聽著劉小鳳的娓娓述說,眼里漸漸有了亮色,氣也喘得均勻了。
在汽燈下婷婷立著,玉釧對劉小鳳由衷地說了句:“姐姐,這里……這里真好呢。”
劉小鳳怔了一下,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
玉釧問:“鄭劉氏把我從山里買來,就是為了讓我學琴的么?”
劉小鳳苦苦一笑,點了點頭:“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哩!”
玉釧又問:“也不讓我干活么?”
劉小鳳道:“你還沒到能干活的時候——到時候,要讓你干的。”
玉釧這才眨著大眼睛,疑疑惑惑地問:“姐姐,這……這里那么好,是啥地方呀?”
劉小鳳長長舒了口氣說:“先別問了,你以后總會知道的。”
言畢,劉小鳳默默發(fā)了一陣呆,就像玉釧不在面前一樣,旁若無人地撫琴彈起了一支曲子,且低聲吟唱道: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帶露潔無瑕。
一朝墜入風塵里,
強作歡顏度生涯。
賓客來去復來去,
鏡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紅顏多薄命,
花開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罷,劉小鳳臉上的笑意沒了蹤影,長長嘆了口氣說:“玉釧,既到咱這地方來了,就得收斂些心性了。還要吃得起委屈,萬不可耍潑使性。你莫看今日里鄭劉氏對你那么親熱,一口一個親妮兒地叫,你若不聽話,只怕日后她要給你吃不少苦頭哩。”
玉釧點了點頭:“我知道——她又不是我親媽。”
劉小鳳想了想,又說:“玉釧,姐姐看你這一副小可憐的樣子,從心里疼惜你,有些話就不能不早點和你說了。”
玉釧不知劉小鳳要說什么,定定地盯著劉小鳳的臉看。
劉小鳳這才撫著玉釧道:“這里不是尋常女孩家愿來的地方,若想不開,日子難過;若想得開,也是好過的。姐姐這么多年就是這么過來的。雖說紅顏多薄命,也不都是薄命的,倘或日后碰上個情投意合的體己,也能贖出個自由身。”
玉釧朦朧中已覺得哪兒有些不對頭,看著劉小鳳,顫聲問:“姐姐,人……人家贖……贖咱干什么?”
小鳳和氣地道:“自然是做人家的太太,替人家生子持家嘛!憑你玉釧這副俊俏模樣,一定會有人為你千金一擲的。只是你得有一份耐心,得把人家的心拴牢實。這些對付男人的手段,姐姐以后都會教你,——姐姐把這世上的男人全看透了哩!”
玉釧這才悟到,這地方八成是窯子。
立時想起了舅母早先罵過的話——舅母說過的,要把她賣到窯子里去,讓千人日,萬人操。
然而,她卻仍不相信這好地方會是窯子。帶著一絲僥幸的心理,玉釧遲疑著問:“姐姐,咱……咱究竟是……是干啥的?”
劉小鳳笑了笑,把打著活結的裙帶緩緩解開,露出只吊著花布月經(jīng)帶的雪白軀體,一只手在大腿根的月經(jīng)帶上拍了一下,平淡地說:“就干這個——讓肯為咱花錢的男人干。”
玉釧呆了,直愣愣地盯著小鳳看了好一會兒,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情形劉小鳳見得多了,知道自己無論咋勸也是無用。因此,劉小鳳任玉釧在那兒哭,也不去勸,只把琴彈得極響,——彈出一曲北派的《高山》《流水》讓激越的琴聲把玉釧的哭聲遮掩了。
后來,玉釧哭聲漸漸弱了下來。
劉小鳳這才好聲好氣對玉釧說:“來吧,玉釧,跟姐姐學琴,免得日后枉吃許多苦……”
玉釧痛哭一場后,心里已明白,不論她愿意不愿意,從今天白日里進了觀春樓的大門,她就再也出不去了,她不論學啥都是為了日后的賣身。剛認下的那媽是不會白花錢買她,也不會白讓她在這窯子里穿花衣服,吃白面饃的。舅母咒她的事,真就被吸大煙的缺德舅舅干出來了,她真就要被……
玉釧不去看琴,眼淚汪汪抓住劉小鳳的手,可憐巴巴地說:“姐姐,我……我怕……”
劉小鳳嘆了口氣道:“莫怕,莫怕——姐姐不是說了么?姐姐也是這樣過來的,從十六歲破身,至今都七八年了,不是仍活得好好的么?玉釧,你終還小,若是大了,若是想開了,就覺得這里的日子也有好處呢。自己快活,也讓花錢的男人快活,且是風不吹頭雨不打臉的。好,咱不說了,彈琴吧……”
玉釧無奈,只好噙著淚,和劉小鳳學起了彈琴。
這當兒,觀春樓下的青石巷里已是一片喧鬧,再無白日里的那份冷清,就仿佛半個鳳鳴城里的人都涌來了。玉釧怯怯地撩開窗簾,一眼就看到,大門前亮閃閃的大燈籠下,車馬轎子停了一片,不少洋車仍在來來往往,洋車的車鈴聲響個不斷。
樓外熱鬧,樓里也熱鬧。
樓下廳堂里,打情罵俏的笑聲叫聲,一陣高似一陣,接客的姐姐們便于那連綿不絕的笑叫聲中攜著一個個胖瘦高矮不一的男人相繼上樓去各自的房間——玉釧不時地聽到有輕輕重重的腳步聲在門前響起。
還不僅這些。
那夜,玉釧臨時睡在劉小鳳的大床上,還從被角下親眼看到,一個拖著花白長辮子的老頭硬闖到她們這門前掛紅燈的房里來,把劉小鳳擠在梳妝臺前和劉小鳳耍鬧。老頭摟著劉小鳳親嘴,用辮梢搔劉小鳳的白奶子,還把手一次次伸到劉小鳳身下摸來摸去。
劉小鳳也不惱,一手摟著那不要臉的老頭兒輕聲笑著,叫著,說著臟話,一手卻在掏那老頭的口袋……
這一切把玉釧嚇壞了。
玉釧用被子蒙著頭,嗚嗚哭了一夜。
二
玉釧接客破身是在兩年后的一個秋日。喜客是錢團長的部下周團副。周團副那年三十不到,生得威武英俊,一臉濃黑的絡腮胡子,滿身發(fā)達的肌肉,很有一副大男人的樣子。每次到觀春樓來,周團副都不穿便衣,只穿軍裝,還扎著武裝帶,挎著槍,烏黑錚亮的馬靴踏得樓板咔咔響,到哪個姐妹房里都是一副操練的勁頭。有一陣子,周團副常去劉小鳳房里操練,時不時見到玉釧來找劉小鳳談琴說畫,一來二去,兩只眼睛就盯上了玉釧,老想點玉釧的牌。然而,玉釧那當兒還沒破身,樓下廳堂里沒有上名字的花牌。周團副無可奈何,只能看著玉釧的美姿倩影做做花夢而已……
這時候的玉釧,真就出落成觀春樓獨一無二的花魁了。
一張粉嫩的臉兒人見人愛。兩只眼睛如同兩汪清泉,像隨時能滴出水來。黑長且微微有點上翹的睫毛撲撲閃動著,生氣時也像在笑。脖子是雪白修長的,皮膚細膩得讓人揪心,能看到淡藍的血脈隱隱現(xiàn)著。身材更不必說,苗條卻不瘦弱,全身上下起伏有致,穿什么都漂亮。肩頭是圓潤的,兩只乳房大大挺挺的,腰偏又細得讓人驚奇。臀部渾圓,腿則修長,腿上的皮膚也是那么白皙,似乎輕輕掐一把便能掐下一塊肉來。
經(jīng)過鄭劉氏和劉小鳳一幫姐妹的調教,玉釧也真正出了道。嗓子天生圓潤,唱出的歌清麗動人。琴彈得更絕,廣陵派的《流水》,北派的《酒狂》,已彈得嫻熟無比,且自成一格。
周團副看著玉釧為之心動,許多觀春樓的老嫖客,也對玉釧躍躍欲試。背地里,老嫖客們都感嘆,說是這玉釧姑娘只怕不是人間的凡品,卻是天上的仙物呢。周團副從那幫老嫖客色迷迷的眼光和議論中,嗅出了一股群狼獵艷的味道,便當機立斷,搶先一步下了手,第一個找到鄭劉氏,向鄭劉氏明確提出,要為玉釧破身辦喜宴。
鄭劉氏見周團副找上門來,心里暗暗叫苦,覺得自己算是倒霉了。周團副不是一般人物,是錢團長的部下,還又是錢團長的把兄弟,他來為玉釧破身,只怕就賺不到什么大錢了。按鄭劉氏的設想,玉釧是可居的奇貨,沒有好價錢,她是斷然不能出手的。因此,為玉釧破身的人決不該是周團副,至少也應該是商會的趙會長——趙會長也看中了玉釧,且又有錢,為玉釧必會千金一擲的。
然而,卻不敢得罪周團副。
鄭劉氏想到周團副這陣子仍在劉小鳳那里操練,便笑嘻嘻地去對周團副說:“周團副呀,你這人真是沒良心哩,說風就是雨。你做玉釧的喜客,鳳姑娘咋辦?鳳姑娘不要傷心死了?”
周團副咧嘴笑道:“嘿,劉小鳳又不是我太太,她傷啥心?”
鄭劉氏又小心地說:“再者說了,想做玉釧喜客的也不是你周團副一個,還有不少難纏的主呢,我要是一口應了你,對那些主咋交待呀?”
周團副把盒子槍往桌上一放,又笑——這回是陰笑了:“再難纏的主,用這家伙都交待了吧?”
鄭劉氏不敢做聲了。
周團副卻又黑著臉,指著鄭劉氏的鼻子說:“劉氏,你不就是想在玉釧身上賣個好價錢么?老子給你!老子做著安國保民軍的團副,并不是山里的土匪,斷不會白日了你的姑娘不給錢的!”
鄭劉氏這才吶吶道:“只是……只是,你……你就算出了錢,也……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哩,玉釧終是我最疼惜的一個丫頭,也得她同意才行……”
周團副點點頭:“嗯,這話倒還有點道理——我們錢團長也主張保護婦女權利——這就不要你煩了,我去和玉釧說,她要真看不中老子,老子就算和你白說。”
鄭劉氏臉上有了喜色:“周團副,此話當真?”
周團副胸脯一拍說:“老子是安國保民軍團副,說話會不算數(shù)么?!”
鄭劉氏連連道:“好,好,真要是玉釧不樂意和你好,我也不能虧了你周團副,這觀春樓別的姑娘,我任你挑,任你揀……”
周團副偏不領情,沖著鄭劉氏手一揮說:“留著你那些姑娘吧,——有了這個玉釧,老子一個不要了,這叫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梨一筐……”
周團副走后,鄭劉氏到玉釧房里找到了玉釧。和玉釧說明了周團副的來意,道是這周團副不是好人,仗著嚇唬人的槍,想討便宜哩。
玉釧直到這時才明白,自己兩年多來最怕的事終于來臨了。她也將像劉小鳳和其他姐姐們一樣,要為鄭劉氏賣身賺錢了。不管是賣給周團副,還是別的什么人。
果然如此。
鄭劉氏罵了周團副,要玉釧對周團副冷著點,讓周團副知難而退。同時,鄭劉氏卻又說,商會趙會長這人不錯,歲數(shù)雖說大了點,卻是和和氣氣的,又有錢,應該讓趙會長來做這喜客才好。鄭劉氏要玉釧對趙會長多笑著點,把趙會長的心迷住。
玉釧明知自己已是在劫難逃,心里卻還存著幻想,紅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鄭劉氏哀求說:“媽,別……別這樣行么?”
鄭劉氏繃著臉道:“妮兒,你不是小孩子了,得為媽干事了,你們姐妹都不干事,咱吃啥穿啥?媽不也白疼你一場了么?”
玉釧結結巴巴說:“我……我能干……干別的事,給媽媽掙……掙錢……”
鄭劉氏粗聲粗氣地打斷了玉釧的話頭:“屁話!女孩家,干啥也不如干這好!”
玉釧還想再說,鄭劉氏已不愿聽了,再次向玉釧言明,對周團副只能應付,對趙會長才是真的,要玉釧記牢了。
當晚,玉釧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先是默默地哭,后來就被迫去想周團副和趙會長,且頭一次認真地想到了從良問題。
趙會長也好,周團副也好,誰若是能為她贖身,讓她從良,就是她的喜客了,鄭劉氏想讓她賣出個好價錢,她卻想要個能給她自由,讓她能托付終身的好男人。
周團副和趙會長都是見過的,原倒沒怎么注意,鄭劉氏今日把話一說明,才于記憶中回憶起來。趙會長不行,這人歲數(shù)太大不說,且已有了三房太太,斷不會把她從觀春樓贖回去做第四房太太的。倒是周團副年輕,據(jù)說又剛死了太太,這陣子才一天到晚泡在了劉小鳳房里。周團副人也不錯,斷不像鄭劉氏說的那么壞,小鳳姐姐也道他有俠義心腸哩!
然而,有一點鄭劉氏說得對:周團副沒有錢,只怕贖她也是難的——她如今已是名聲在外,一個鳳鳴城,誰人不知觀春樓的玉釧姑娘?!周團副真要贖,鄭劉氏得要多少錢?!還不把人嚇死。
卻又想到,周團副終不是一般的人物,沒有錢,卻有槍,有兵,連鄭劉氏都怕他。這就好。這一來,事情也許仍有希望,或許哪一天,這周團副就會騎著馬,帶兵把她從這里搶走……
玉釧對周團副便有了好感,還于第一次正式和周團副見面時,把鄭劉氏交待她的話全和周團副說了。
周團副一聽就火了,槍一拔要去找鄭劉氏算賬,嘴上還罵著:“這老×,竟敢和老子耍這小手段,老子一槍崩了她!”
玉釧忙把周團副拉住了:“別……別去鬧了,我……我和你說這事,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片心呢!”
周團副摟著玉釧道:“玉釧,只要你有這片心就行!那老×說了,你要喜我,她只有讓我做你的喜客……”
玉釧從周團副懷里躲閃出來問:“你只想做我的喜客,就沒想過別的么?”
周團副撲上來說:“咋沒想?我想過呢,只要有了你這天仙般的美人,老子啥女人都不再要了,就是明天吃槍子都值了。”
玉釧嗔道:“這還不是一回事么?!你就沒想長遠點么?——要是……要是,日后,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不氣?”
周團副這才聽出玉釧的話外之音,愣了一下問:“你想從良?還沒破身就想從良?”
玉釧點點頭,眼里的淚下來了:“我……我不是自己想到這地方來的,是……是被我那畜牲舅舅賣進來的,至今已……已是兩年多了……”
周團副捏著玉釧的嫩下巴,又問:“你,——你真想一輩子跟我?”
玉釧點點頭:“只要你不嫌棄我。”
周團副死死摟住玉釧,在玉釧臉上、脖子上親著說:“我不嫌棄你,——你只要為我破了身,我……我就再不讓別的男人碰你一下,誰敢碰,老子……老子就崩了他……”
周團副這話說得讓玉釧心暖。玉釧一顆心至此便用到了周團副身上。
……
鄭劉氏見玉釧不睬趙會長,只和周團副說說笑笑,雖說有氣,也沒辦法可想,既不敢在周團副面前啰嗦,也不敢在玉釧面前多說什么話。為上次那小手段,周團副已和她揮過一次槍,她可不想讓周團副再把槍口對著她,一口一個老×地罵。
為了玉釧,周團副倒也出奇地大方起來,又是打茶圍,又是吃花酒,前前后后花銷了怕不下兩千大洋,鋪排和場面都很大,在觀春樓已是好多年沒有過了。許多姐姐很是妒忌,媚眼語調都酸溜溜的,想做出大度的樣兒都做不出。只有劉小鳳最讓玉釧感動。
劉小鳳眼見著周團副只往玉釧那跑,人前背后一點醋意沒有,還認真地和周團副說過,要周團副有顆憐香惜玉的心,得對得起即將為他破身的玉釧。周團副把劉小鳳的話說給玉釧聽后,玉釧撲到劉小鳳懷里哭了一場,說是劉小鳳實是比自己親姐姐還親。劉小鳳卻說,男人都是這么回事,總是喜新厭舊的,就是沒有玉釧,周團副和她也長不了——她終是風塵中人,周團副對她再好,也斷不會把她贖回家去做團副太太。因此,劉小鳳讓玉釧別往心里去。
這無意間說的話,卻冷了玉釧的心。
玉釧再看周團副的眼光暗下了許多,心里總嘀嘀咕咕,還不敢多問周團副,怕周團副煩。只是溫存地伴著周團副,周團副叫彈琴便彈琴,叫唱歌便唱歌。
這期間,多哥想討便宜。
一日,周團副來吃花酒,多哥先扒在窗外偷看,后來周團副一走,便閃身進門,摟住玉釧又摸又掐,還要解玉釧的裙帶。玉釧拼力掙,用兩手抓多哥的臉,把多哥的耳朵鼻子抓得稀爛。這番撲騰究竟有多久,無人知曉,只知道打那以后多哥見了玉釧就氣恨恨的,眼光挺嚇人。
玉釧有點害怕,把這事和劉小鳳說了。劉小鳳拿著玉釧被撕扯壞的衣裙找了鄭劉氏。鄭劉氏差點沒氣死過去。鄭劉氏沒把玉釧賣出個好價錢,已是不高興了,今日多哥又這么胡鬧,實是忍無可忍。鄭劉氏當著許多姐妹的面刷了多哥的耳光,還讓多哥賠那撕壞的衣裙。
那當兒,觀春樓的姐妹們就看出玉釧的清高不俗了,都說玉釧生就小姐的身子丫頭的命,往后若是能抗過命,必有出頭之日……
伴著一場場相親酒、上頭酒、過門酒和那日漸蕭瑟的秋風,該來的圓房之夜終于來了。周團副滿面紅光,著一身筆挺的新軍裝到了觀春樓。
樓里的姐妹們圍著周團副亂開玩笑,道是周團副又來操練了。周團副紅著臉向姐妹們直作揖。姐妹們偏和周團副逗,又說,這一回是操練新兵哩,要周團副槍下留情。
在姐妹們粗俗而令人驚心的玩笑聲中,玉釧一下子感到了恐懼。姐妹們送她上樓時,她突然像受驚的小鹿般駐足不前,害得鄭劉氏不斷叫人往樓上送茶,生怕事先付了錢的周團副等得焦躁。
那當兒,鄭劉氏臉色很難看,想罵玉釧又不敢,只得勸。姐妹們也跟著勸,都說女人必要過這一關的,不說在觀春樓,就是在家做小姐也遲早要過這一關。
玉釧不言語,兩只手捏著裙帶揉來折去,紅紗圍著的高且挺的乳房在不安的喘息中劇烈起伏。臉兒是緋紅的,玉雕似的鼻尖上蒙著一層細汗。明亮的汽燈在頭上懸著,把玉釧的身影拉出好長,遠遠地映在對過的墻上,像貼上了一幅委婉動人的畫。
劉小鳳把眾姐妹和鄭劉氏都推開了,說:“你們都歇著吧,我和玉釧說幾句體己話,玉釧自不會把這大喜日子弄糟的。”
眾人一走,玉釧才一把抓住小鳳的手道:“姐姐,我……我怕死了,心……心都要跳出來了。”
劉小鳳輕聲說:“不怕,不怕,姐姐也是這樣過來的。”
玉釧又說:“今天不這樣行么?我……我會對周團副好——他也答應過,讓……讓我從良,只……只要他把我?guī)Щ丶胰ィ摇疑抖家浪!?
劉小鳳苦笑道:“傻妹子,人家周團副花那么多錢,不就圖個今日么?今日你若不依從他,哪還有往后的從良?姐姐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不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今日低頭,恰是為了往后抬頭。不是么?”
玉釧垂首不語。
劉小鳳輕輕抹去了玉釧鼻尖上的汗,又說:“今日你要加倍對周團副好才是,得給他留下想頭,讓他忘不了你,舍不下你,只把心思花在你身上,你這從良的事才有盼頭。男人都是稀松貨,架不住女人枕邊床頭的那份溫柔哩。”
玉釧咬著嘴唇“嗯”了聲。
劉小鳳推了玉釧一把:“那就去吧,只把這觀春樓當做周團副的新房便是。”
然而,破身之夜終是驚懼的。
當周團副一層層脫去玉釧身上的圍紗、衣裙時,玉釧驟然感到自己孤立無援,覺著一個世界傾覆下來,禁不住渾身顫抖,身子便軟軟地想往地上癱。周團副嘴里一口一個“美人”的叫著,雙手攜起了玉釧潔白的身子,把玉釧抱到了鋪著一幀白絹布的床上。周團副癡迷地盯著玉釧的身子看,在玉釧身上摸,從上身摸到下身。
玉釧怕得不行,兩手本能地護住了下身,腿也并起了,眼睛緊閉著,根本不敢去看周團副。心里原想著要對周團副好,也想讓周團副早早遂了心愿,身子就是不聽話。周團副的手摸到哪里,她哪里的皮肉就不由地繃緊了。
周團副卻不急,開初連衣服都沒脫,只把玉釧當做可心的小玩意在玩,玩玉釧的腳,玩玉釧的小手,還把玉釧的小手放在嘴上親。親完手,周團副又親玉釧兩只白白的乳和修長的脖子,后來,就親到了下面,讓玉釧漸漸把緊繃的皮肉松開了,嘴里禁不住便輕輕呻吟起來……
這時,周團副才上了玉釧的身,山一樣壓住了她,讓她在周團副歡快而有節(jié)奏的忙亂中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痛楚。繼而,痛楚便消失了,一種無法言傳的快意瀉滿全身。驚懼沒了蹤影,膽子也大了起來。想著劉小鳳的話,覺得要對周團副好,玉釧便于自身的快意中摸著周團副汗津津的背,和那背上被槍子兒打上的疤,身子迎合著周團副,讓周團副盡心地耍鬧。
周團副自然開心,俯在玉釧身上劇烈地動個不休,也不知道累。
玉釧分明聽到周團副的喘息聲越來越急,板床的搖晃聲越來越響。鼻翼還鉆進了周團副口中呼出的大蒜味。
然而,終是頭一次被破身,時間一久,身下又感到了疼。是真疼,一下子像被火炭燙著。忍著疼,玉釧對周團副說:“你……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話,記著為……為我贖身呀!”
周團副呼呼喘著道:“好,好……”
玉釧又說:“今日我跟了你,日后再也不會和別的男人好了。”
周團副說:“那是,那是……”
身下實是疼得太兇,讓玉釧疼得淚都流出來了。
玉釧噙著淚,將周團副摟緊:“你……你早點帶我回家吧,我……我會對你好,天天對你好,也……也不要你這樣花……花錢哩。”
周團副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道:“行,趕明兒我……我就……就把你贖出去,專……專做我……我的小太太,嬌太太……”
伴著這最后的許諾,周團副終算完了事。
完事之后,玉釧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下身和大腿上竟是一片鮮紅,身下那白絹已滿是血跡,且浸到了新鋪的花床單上。
痛楚和著希望帶走了那個破身的長長秋夜,也永遠帶走了玉釧作為姑娘家的貞潔……
以后的一個月里,周團副常來常往,差不多把觀春樓當成了自己的家。
玉釧便覺得周團副是靠得住的,太太夢做得也就越來越癡迷了。玉釧把這夢和劉小鳳說過,說她也許生就命好,到觀春樓來大約只是瞧個新鮮熱鬧罷了。
劉小鳳不信周團副會有錢、有心來贖玉釧,更不信觀春樓里會發(fā)生這等幸運的奇跡。開頭,劉小鳳只聽玉釧說,自己并不多言——她實不忍心一把扯破玉釧的好夢,讓玉釧陷入無望的黑暗中。
后來,玉釧說得多了,劉小鳳才淡然勸道,為人在世須得看開些,要逢喜不顯驚寵,逢難不作絕想,如此方可立世長久。又道,周團副說的話也不可全當真,這世界并不是周團副買下的,有些事就算周團副想做,只怕也是做不了的。
也真被小鳳說著了。
一個月過后,周團副再不來了。周團副隨著錢團長的安國保民軍隊伍開拔了,一走就是二年。待安國保民軍的隊伍再回鳳鳴城來時,錢團長成了錢旅長,周團副也成了周副旅長,觀春樓卻已被大火吞沒不復存在了……
三
錢團長安國保民軍的隊伍是被人家打走的。走得挺急慌,連城南門的兩門炮都未及拉。
商會趙會長那日在觀春樓閑聊,說北邊白昌山的李司令、南面河口的孫旅長怕要過來。這夜真就過來了,三更里響了一陣槍,滿街都是腳步、馬蹄聲,待到天一亮,李司令、孫旅長的告示已在城里四處貼著了。世事的變化就那么快。
李司令、孫旅長的隊伍把鳳鳴城一占,觀春樓前馬上熱鬧起來,當天中午便有不少土里土氣的大兵來胡鬧,口口聲聲要找樓里的小婊子們練打槍。鄭劉氏賠著笑臉,拿著煙酒出來圓場。大兵們一擁而上,搶了煙酒,還把鄭劉氏按倒在大門口用槍托子捅她的屁股。
鄭劉氏又氣又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滿城找當官的論理——總算找到了一個什么官長,送了不少錢,又送了一個姑娘,才討得一紙文告貼于門楣。
大兵們卻不管什么文告,仍不斷往觀春樓門前的青石巷里擁,圍著鄭劉氏七嘴八舌吵鬧不休:“……你這老東西真是不識相,老子們到你這兒練槍是瞧得起你哩!”
“好你個老卵子,放著一樓小婊子不讓老子們?nèi)铡2蝗漳菐托℃蛔樱献觽儽闳漳氵@老婊子!”
……
鄭劉氏直討?zhàn)垼骸啊皇遣蛔屓眨瑢嵲谑窃S多妮子正來月經(jīng),來了月經(jīng)有三天例假,這……這是錢……錢團長定下的王法呢。”
大兵們逮著理了:“好你個老×,原來通匪呀!來呀,弟兄們,別說廢話了,咱就拿這老×練槍了,這老×通匪,通那姓錢的!”
七八個兵硬把鄭劉氏按倒了,真就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鄭劉氏的衣服,于光天化日之下把鄭劉氏壓在青石板地上練了起來。
鄭劉氏在地上拼命掙扎著,號啕大哭,大兵們只是不理,一個完事,又上去一個,直到后來見著有人砸開了觀春樓的大門,才舍棄了鄭劉氏,一個個提著褲子往樓里沖。
樓里頓時大亂起來,大兵們抓住誰摟誰,在哪兒抓住就在哪兒開練。樓下廳堂,走道上,樓梯口,房間里,四處都是上身穿軍裝,下面光著屁股的大兵們。有的姐妹被按倒后就再沒爬起來,弄得一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臟東西,嚇得直喊饒命……
大兵們不但拿姐妹們開練,還搶錢,搶東西。不少姐妹沒掖好的私房錢都被搶個精光,有的姐妹差點沒和那幫大兵拼命。姐妹們已是墜入風塵,一般而言,對自己的身子倒并不過分看重,對背著鄭劉氏好不容易聚起的小小財富卻是很看重的。一個叫英蓮的姑娘硬是槍抵腦門也不下自己手上的金鎦子,那行搶的大兵竟把英蓮的手指生生剁了下來……
真?zhèn)€看重自己身子的只有玉釧了。
玉釧那日仍做著太太夢,一顆癡心還在周團副身上——想著日后要做周太大,就決心為周團副守節(jié)。大兵還沒沖進樓時,玉釧便自作聰明地把紅綢布小燈籠掛到了房門前,以為孫旅長的手下的大兵也認錢團長這例假規(guī)定的。大兵們沖上樓時,玉釧又把門插牢實了,還在門后抵了張梳妝臺。
不曾想,小燈籠和房門都沒擋住大兵們的粗魯和野蠻。
幾個大兵把小紅燈籠拽下來踩了,又用槍托子搗爛了門,旋風一般沖了進來,對著玉釧大叫大嚷:“小婊子,快,快脫衣服,讓我們弟兄們快活快活……”
玉釧那當兒并不怎么慌,先是向后退著,對那幾個大兵說:“你們別亂來,我……我可是周團副的人,周團副知道饒不了你們……”
一個大兵笑道:“哪還有什么周團副呀?錢團長都被老子們趕跑了!”
又一個兵嚷道:“真是哩!別說你現(xiàn)在還是樓里的小婊子,就算是周團副的小太太,老子們也得日了你!”
玉釧退到了墻邊,再無處退了,這才貼墻站定,把握著剪刀的手從背后突然抽出來,對那幾個大兵說:“你……你們敢?!你們過來我……我就死給你們看!”
大兵們見的血多了,哪吃這一套?硬是沖了過來。
玉釧為了周團副,也真是說到做到了,眼一閉,手一抬,硬著心把剪刀刺進了自己的前胸,讓鮮血驟然間染紅了自己的衣裙……
然而,不知是憐惜自己還是怎的,尖鋒下去并不太深,要刺第二刀時,大兵們上前把玉釧抱住了。抱住后,大兵們先奪下了玉釧手上的剪刀,繼而,一邊說著臟話,一邊七手八腳扒玉釧的衣裙,手還在玉釧身上亂摸亂擰。玉釧仍是不依從,嘴里大罵著“土匪、強盜”,兩只手亂抓,兩條腿亂蹬,還用牙咬大兵們探到她嘴邊的手指。被咬了手指的那個大兵氣了,操起槍,對著玉釧的腦袋就是悶悶的一槍托子,立時把玉釧擊昏過去。玉釧昏死過去后,大兵們才如了自己的心愿,一個個脫了褲子往玉釧身上爬……
大兵們走后,姐妹們看到:玉釧的景狀真慘,赤條條在屋子中央的地上躺著,人事不省。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裙全被撕壞了,浸在地上的血水穢物中。玉釧身上也全是血,血色中還斑斑點落著大兵身上的臟東西,整個人已不成模樣了。姐妹們思及自己被蹂躪的經(jīng)歷都落了淚。從青石巷地上掙扎著爬回來的鄭劉氏更死了親娘似的哭個不休。
只有劉小鳳咬著淚珠兒沒讓它落下來。劉小鳳先用布單把玉釧的身子遮掩了,而后,又默默用干凈的溫水給玉釧擦洗身上的血污,包扎傷口。
玉釧漸漸睜開眼,矇眬醒了。
劉小鳳摟住玉釧一場痛哭。
玉釧沒哭,傻傻地盯著劉小鳳看,問劉小鳳:“姐姐,周……周團副還,還會回來娶我么?”
劉小鳳沒做聲。
玉釧又說:“姐姐,你……你知道的,今日我……我沒辦法呀……”
劉小鳳哽咽著道:“玉釧,你……你這傻姑娘,你值么?”
玉釧說:“只……只要周團副娶我做太太,就……就值……”
鄭劉氏忙道:“妮兒,周團副會回來的,會回來娶你的。這幫土匪兵長不了,你瞅著吧,用不幾日錢團長和周團副就帶著兵馬殺回來了。”
聽得鄭劉氏這話,玉釧眼中的淚才雨珠般下來了……
大索一般皆為三日,三日之后,鳳鳴城里恢復了秩序。嗣后總安靜了有十數(shù)天,直到兩支聯(lián)手攻城的盟軍——李司令的隊伍和孫旅長的人馬又干起來,炮火毀掉半條舉人大街,孫旅長又驅逐了李司令,鳳鳴城才算得到徹底安靜。
這一回李司令變成了匪。李司令的隊伍沒打過孫旅長的兵馬,李司令自然是匪。孫旅長公布的李司令的罪狀中就有一條:慫恿部屬搶掠民財,殘害婦女。為證實所控之確鑿,孫旅長派人用車把玉釧裝了去,一車拉到旅部,又是照相,又是談話,鬧得不亦樂乎。
公事辦完,自然便辦私事。孫旅長待談話會一散,就色迷迷地看著玉釧嘿嘿笑,還在會議廳里手就公然伸進了玉釧的懷里,擰著玉釧小小的乳頭問:“小姐,這是什么東西?”
玉釧恨著那些蹂躪她的大兵,對孫旅長更無好感,狠狠打掉孫旅長的手,要往門外走。
孫旅長兩手一攔,硬留著玉釧不讓走,說是要請玉釧喝酒。
喝酒時,孫旅長甩下旅長的架子,自愿與匪合了流,讓手下的兩個兵強行扒了玉釧的衣裙,把玉釧赤身裸體的強按在桌上,當做了一盤下酒的菜。那當兒,玉釧身上正來月經(jīng),且很多,身下系著的月經(jīng)帶都浸透了,孫旅長也不嫌臟,喝著酒就把玉釧身上的月經(jīng)帶扯了,要往玉釧身上壓。玉釧破口大罵,還從兩個兵手中掙脫出一只手,狠狠甩了孫旅長一個耳光。
孫旅長并不惱,摸著挨了打的臉笑呵呵的,直夸玉釧有血性,說玉釧身上少了個,若是有了個,他就要用武裝帶換下玉釧的月經(jīng)帶,給她個排長、連長的干干。讓手下兩個兵按著,孫旅長笑呵呵地把玉釧強奸了……
嗣后,孫旅長的新王法頒布了,和錢團長那匪有個區(qū)別,孫旅長把錢團長的舊王法廢了,說是觀春樓掛紅燈很不可取,是對女界的一種污辱和歧視。三天例假取消。旅長認為,規(guī)定例假屬混賬之舉:你怕撞紅沾上晦氣,不嫖便是,怎好硬不讓人家做生意呢?出于保護工商的宗旨,此類舊規(guī)陋習自當在掃蕩之列。孫旅長聲言,民國民國,就是民眾之國,民眾之國最講究自由平等,人格尊嚴,他孫某首先要把屬于女人的那份自由平等、人格尊嚴還給女人們,其二,要堅決保護工商……
鄭劉氏被孫旅長手下的兵當街練過,原是恨著孫旅長的,現(xiàn)在見孫旅長“保護工商”,才意外發(fā)現(xiàn)了孫旅長的不同凡響,當即擁護了孫旅長,也順著孫旅長的意思,把錢團長看做匪了。為顯示和錢團長那匪一刀兩斷的決心,鄭劉氏叫多哥把樓里的小紅燈籠全從姐妹們手上收回來燒了,明確宣布取消每月三天的例假,還假模假樣地說,這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姐妹們的平等自由和人格尊嚴。
姐妹們苦不堪言,極一致的懷念起錢團長和錢團長統(tǒng)治鳳鳴的好時光。鄭劉氏把錢團長認做匪,姐妹們偏就把孫旅長和他手下的大兵們認做匪。孫旅長這匪和他的匪部屬們常到觀春樓來,姐妹們便把那臟兮兮的東西往匪們的軍裝口袋里偷偷塞,就連孫旅長軍裝口袋里也被塞過兩次。
有一次讓孫旅長出了丑。孫旅長給一幫部下訓話,訓得激動,冒了汗,想掏手絹擦臉,不曾想,掏出的卻是那臟東西,而且差點兒就擦到了自己的黑臉膛上,鬧得部下們轟堂大笑。
為發(fā)泄對鄭劉氏的不滿,姐妹們還把那臟東西扔得滿樓都是。鄭劉氏知道姐妹們是和她搗亂,卻也無奈,只得額外給多哥派了份差,讓多哥天天去拾。多哥恨得直咬牙……
玉釧因著周團副的緣由,對錢團長隊伍的懷念就更深一層了。那時,玉釧雖拿不準周團副什么時候能帶著隊伍打回來,回來后還要不要她,一顆心仍是在周團副身上的。玉釧和劉小鳳多次說過,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周團副了。周團副送玉釧的一對金耳環(huán),玉釧打從周團副走后便藏在布腰帶里再沒戴過,有時,夜深人靜了,才悄悄取出來,獨自一人默默看看。
……
后門送舊前門迎新,風風雨雨中又過去了一年,孫旅長的兵馬偏就不敗。有幾次倒是風聞錢團長的隊伍要過來了,只是私底下傳上幾天便沒了音訊。玉釧也傻,只要聽到這樣的傳聞總要做場彌天大夢——有一回還偷偷跑了,想據(jù)傳聞的線索去尋找周團副。
自然尋不著。
鄭劉氏和多哥一干人等把玉釧抓回來一頓死打,又是鞭子,又是棍,打得玉釧遍體是傷,還用一根鐵鏈子把玉釧鎖了,帶項圈的一頭鎖著玉釧的脖子,另一頭鎖在房門上,讓玉釧像狗一樣,只能在三步開外的地界上移動。
多哥對玉釧是很恨的,這份恨自從周團副吃花酒那日一直聚到今天,今天見玉釧倒了霉,自然分外高興,天天生著法子,找著碴兒折磨玉釧,還沖著玉釧身子撒過一回尿。
挨打后傷還沒全好,鄭劉氏又逼著玉釧接客。玉釧不干,扒開衣服讓鄭劉氏看自己身上的傷,和脖子上被鎖出的青痕。
鄭劉氏根本不看,冷冷說:“只要還有一口氣,你就得給老娘接客!”
玉釧仍是不答應。
鄭劉氏便叫來了多哥,對多哥說:“你不一直想日玉釧么?現(xiàn)在,老娘把玉釧賞給你了!她一天不接客,你給我日一天,一年不接客,你就給我日一年,想啥時日就啥時日,活活日死了她算數(shù)!”
多哥真就動手了,當著鄭劉氏和眾姐妹們的面,先把玉釧用繩子吊得只腳尖沾地,后來又扒了玉釧的衣裙,架著玉釧的腿要上。
玉釧一邊哭,一邊罵,身子卻沒法躲,只能由著多哥擺弄。姐妹們心里都恨,卻敢怒不敢言。
又是劉小鳳站了出來,對鄭劉氏道:“媽,你到底還讓不讓我們姐妹活了?若是不讓我們姐妹活,我們就一個個死給你看!”
鄭劉氏瘋叫道:“要死都去死,不死就得給老娘接客!老娘開的是窯子,不是旅館飯店,縱然你是金枝玉葉到這兒來也是一樣的。”
劉小鳳腳一跺說:“那你別后悔。”
鄭劉氏吼:“想死的都去死吧,老娘才不會后悔哩。”
誰也沒料到,劉小鳳那夜真往屋梁上拴了根繩,把自己的脖子套進了索套中,若不是被一個嫖客及早發(fā)現(xiàn),真就送了命。
鄭劉氏這才醒過夢來,把說過的硬話全收了,直打自己的耳光,說自己老了,益發(fā)混賬糊涂,好說歹說要小鳳別跟自己一般見識。
劉小鳳來這一手只是為了玉釧,待得緩過氣來,就對鄭劉氏說:“你若再叫多哥作踐玉釧,不但我劉小鳳不活了,玉釧只怕也不會活了。這死原本比活容易,與其活著受這份罪,實不如死了的好。”
鄭劉氏唯唯諾諾去了,無了先前的威風。
劉小鳳鬧過這一出以后,玉釧的日子才好過了些,和劉小鳳的關系自然也就更深了一層。
劉小鳳背地里又教玉釧,要玉釧于要緊的當兒學會裝瘋賣呆,乃至尋死覓活。且向玉釧透露說,其實誰也不想死,自己上吊那日,是謀劃好了的,她去上吊,卻專讓那相好客來發(fā)現(xiàn),只為嚇唬鄭劉氏。鄭劉氏可不愿能賺錢的搖錢樹倒下來哩。
劉小鳳最后歸結到一點,就是要會由著性子鬧。
玉釧輕聲問:“姐姐,剛進這觀春樓時,不是……不是你叫我收斂些心性的么?”
劉小鳳苦苦一笑道:“我的好妹妹喲,你真是傻!你還沒悟出么?如今不是往日,此一時彼一時了,往日你尚未破身,后來又有周團副護著,鄭劉氏自然讓你三分。現(xiàn)在你既已破身,便再無那往日的身價,周團副的安國保民軍又不可能馬上打回來,你就得換一種活法了。走時有走時的活法,背時自有背時的活法嘛!”
玉釧這才多少明白了點……
四
就是在那背時的日子,白少爺走進了觀春樓。也是巧,白少爺恰是玉釧帶傷接的第一個客。
白少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多多少少有些靦腆。頭一回見面,白少爺紅著臉,挺不好意思的,一進了玉釧的房,先把門反手關上了,才坐到床頭,訥訥著對玉釧說:“我……我原沒想來——真沒想來。可……可、可在樓下廳堂里一看到你的相片,不……不知咋的就點了你。真……真像做夢,我……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哩……”
玉釧見白少爺生得細皮嫩肉,英俊倜儻,便把白少爺當做了城里初涉花叢的風流紈袴,并無幾多看重的意思,更沒想到過日后要和這個少爺私奔,經(jīng)了這么多事后,玉釧的心早就涼了,連周團副也不去再多想。
白少爺仍在說,臉紅得更狠:“我……我原是聽說過你的,都說你是觀春樓的花魁,就……就想來看看你——真的,就是想看看……”
玉釧不冷不熱地瞅了白少爺一眼說:“現(xiàn)在看到我了,你該稱心了吧?”
白少爺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玉釧脫口道:“相片也看完了,人也見著了,還不該走么?”
白少爺老老實實起了身,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著玉釧,慢慢地向門口走,邊走邊說:“玉釧,你……你真是美麗,真是美麗哩……”
這當兒,玉釧卻醒過夢來,突然想到,這老實巴交的白少爺今晚真若走了,只怕自己還要被別的客點上的——若是個不老實的客,她又要遭殃了,被人折磨不說,一身的傷痕讓人家看了也丟臉呢。玉釧忙換上一副笑臉,把白少爺喊住:“哎,你……你咋真走了?我……我是逗你呢!”
白少爺大喜過望:“你……你不趕我了?”
玉釧上前拉住白少爺?shù)氖郑瑡陕曊f:“不趕你,——你是客,哪能趕呀?”
白少爺很是感激地看著玉釧,連連道:“那好,那好,那,今晚我……我就好好和你說說話……”
真就是說話。
白少爺既不要玉釧彈琴,也不要玉釧唱歌,更沒去摟玉釧,只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玉釧身邊,守著一杯清茶和玉釧聊天。
后來,玉釧才知道,這白少爺并不是城里的紈袴子弟,卻是個多情多義的男人呢,又進過洋學堂,其學問身份據(jù)說是和先前的秀才等齊的。白少爺?shù)母赣H玉釧也熟,就在觀春樓對面的街上開店,字號喚做“老盛昌”,專賣些錦緞絲綢什么的,玉釧和觀春樓的姐妹們常去光顧,只是過去從沒聽說過老掌柜有這么個長臉的兒子。
那晚聽白少爺自己一說才知道,這白少爺原是在省上用功,專學時興的國語、洋文,現(xiàn)時因為省城打仗,洋學堂放了長假,才回了家,又瞞著自家老子,偷偷摸摸進了觀春樓。
說完自己的事情,白少爺就和玉釧大講省上的情況,北京的政局。講著,講著,白少爺臉上的靦腆便不見了,膽子也大了,徑自慷慨激昂起來,儼然了不起的一個大人物,手背在身后,在玉釧面前走來走去,讓玉釧直想笑。白少爺說,如今天下大亂,軍閥紛起,那皖系,奉系、直系,你殺過來我殺過去,硬把一個好端端的民國殺得渾身是傷,只有廣東的南軍要算好的——南軍里有個孫中山孫大炮,是了不得的大元帥,孫大元帥立志掃蕩軍閥,再造民國哩。
玉釧實是忍不住了,掩嘴笑道:“白少爺,你莫不是南軍派來的探子吧?”
剛才還神氣十足的白少爺,一聽這話怕了,竟緊張地跑到門口聽了聽,才蒼白著臉對玉釧說:“你……你莫亂說——探、探子……探子這種事能亂說么?若被孫旅長手下的人聽到了,可……可不是好玩的!”
玉釧身子一扭,嘴一噘:“我偏要說,你怕孫旅長,我們姐妹們偏就不怕,我們只管孫旅長和他的兵叫匪。”
白少爺附和說:“對,對,是匪,是匪。”
玉釧道:“只有早先錢團長的隊伍是好的,錢團長的隊伍不是匪。”
白少爺反對說:“只怕也是匪哩。”
玉釧不高興了,氣道:“是又怎樣,難不成你也要投那南軍把他們都剿了?”
白少爺頭一昂:“玉釧,我告訴你:我不去剿,有人去剿——孫大元帥要去剿的。孫大元帥說了,軍閥不除,國無寧日。”
玉釧臉一板:“你盡和我說這些做什么?是不是要我也和孫大元帥一道,去鏟除軍閥,再造共和?”
白少爺見玉釧真生了氣,不敢再說了。
玉釧這才緩下臉色道:“白少爺,你……你不想想,我……我算啥?我只是個苦命的青樓姑娘,哪有你那份閑心思去胡思亂想?”
這話又挑起了新的爭論。
白少爺正經(jīng)說:“玉釧,你說得又不對了,——怎么能說是閑心思呢?中華民國,是民眾之國,所有國事,均系民眾之事,你不想,我不想;你不管,我也不管,那竊國大盜就出來了。第一個竊國大盜就是袁項城——知道袁項城么?袁項城就是袁世凱,咱用的光洋上就有他的像……”
玉釧故意氣白少爺?shù)溃骸霸箢^我認識,那可是好東西。”
白少爺益發(fā)痛心疾首:“看看,看看,中國人的可悲,正在這里。國人都只認識錢,不認識天下大勢,不知克己復禮,中華民國還有個好么?”
玉釧為了讓白少爺記起她的身份,有意將裙擺一撩,讓一條雪白的大腿和下身穿著的小小緊緊的花褲衩閃了一下,說:“真好笑,我也算正經(jīng)國民么?”
白少爺真是個瘋子,竟沒向她下身看,仍夸夸其談:“你咋不算正經(jīng)國民呢?要算的。你我所思所想,就是國民所思所想。須知,國民不僅僅是一個空泛的名詞,而更是一個很大的生命的政治的整體,內(nèi)涵極是廣博。國民一詞,概而言之,就是在中華民國國境內(nèi)擁有公權、私權之男女……”
后來想想,實在是有趣,和白少爺頭回謀面沒談別的,竟為這些沒滋沒味的話題爭個不休,還惹出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閑氣。
爭到后來,兩個人都膩了,就靜靜地坐在那里,你瞅著我,我瞅著你,直到夜深人靜,月光爬過窗臺瀉滿臥房……
從此,白少爺成了觀春樓的常客,幾乎天天來,來了哪兒也不去,只摘了玉釧的花牌到玉釧房里坐,且又從不在玉釧房里過夜,往往呆到一定的時候就走。玉釧一身的傷,竟是在白少爺?shù)倪@般無意庇護下,一天天好徹底了。脖子上的青痕消去了,身上的鞭痕也不太顯了。
玉釧又成了一個水靈靈的玉人兒。
直到這時,玉釧才覺得自己是對不起白少爺?shù)摹R蛑卤话咨贍斂吹缴砩系膫瑥臎]在白少爺面前脫過衣服,連奶子都沒讓白少爺碰過。白少爺也呆,只親過她的嘴,再不對她動手動腳。一來到她房里,白少爺仍只是談,話題頗多變化,從軍閥、共和,到洋學堂里的生活、還有省上風情、家長里短無所不包。知道玉釧識字不多,白少爺又興沖沖地拿來《三字經(jīng)》、《百家姓》和國語課本,教玉釧識字學習。
玉釧心里有愧,總想報答白少爺,卻又不好和白少爺直說。有一次,白少爺又來,又談到半夜。玉釧說是要小解,偏又故意借口害怕,不愿出門。白少爺窘迫了一下,拿出一個洗腳盆,讓玉釧往盆里尿。玉釧便當著白少爺?shù)拿妫讶棺恿闷穑摿搜濕茫詾闀冒咨贍敁渖蟻恚阉ё ]想到,白少爺偏轉過了身子……
玉釧大惑不解,弄不懂白少爺要做什么。玉釧把這事和劉小鳳說了。
劉小鳳拱手向她道喜。
玉釧問劉小鳳:“這喜在哪里?”
劉小鳳笑道:“喜你造化好,終是有了可心疼你的人。”
玉釧疑疑惑惑說:“可……可白少爺從沒說過贖我出去。”
劉小鳳正經(jīng)道:“說嘴的男人最是不足信的,倒是這不說嘴的白少爺才是你可以長久相依的人——周團副不走只怕也靠不住,白少爺?shù)故强康米〉模铱吹贸觥!?
玉釧這才收起了自身的輕薄,把當初對周團副的一片癡心全挪到了白少爺身上……
又過了十余日的樣子,省城的仗不打了,白少爺要去省上續(xù)學,最后來了一次,玉釧真心實意投到白少爺懷里哭了,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全說給白少爺聽了,且頭一次不顧羞怯,主動解了衣裙,把白少爺拉到了自己懷里。
白少爺大為動容,抖顫著手撫著她曾被打傷的背和臀,她乳下被剪刀戳出的傷口,她曾像狗一樣被套上了項圈的脖子,默默地流淚,傷心不已,嘴上還喃喃著:“殘忍,殘忍,太……太殘忍了。他們……他們怎么就忍心這么作踐一個花兒似的姑娘哩……”
玉釧也哭了,吊著白少爺?shù)牟弊诱f:“白少爺,你……你是我今生見到的唯一的好人……”
白少爺緊緊摟著玉釧,淚水和著口水,親玉釧的臉,玉釧的脖子,玉釧的乳房,親著,親著,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
然而,白少爺最終仍沒和玉釧做那事。
玉釧依在白少爺懷里,懸著心問白少爺:“你……你莫不是嫌我吧?”
白少爺滿面淚水道:“不……不是,不是……”
玉釧又問:“那……那你為啥不……不要我?”
白少爺一把推開玉釧,甩著臉上的淚,瘋叫道:“為……為我從省上回來娶你!光明正大地用轎子把你抬走!”
玉釧顫聲道:“白少爺,你……你莫騙我,我……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再不是沒破身的時候了,人……人家都罵我是小婊子哩……”
白少爺“撲通”一聲跪到玉釧面前,雙手抱住玉釧的腿,淚臉緊貼在腿上親吻著,摩蹭著,哽咽說:“玉釧,在……在我眼里,你……你永遠……永遠都是當年的那個沒破過身的小姑娘,美姑娘……”
玉釧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柔弱的身子和柔弱的心了,驟然間淚如雨下,軟軟地倒在了白少爺?shù)膽牙铩?
那夜,玉釧偎依在白少爺懷里,輕撫著絲弦古琴,給白少爺彈《高山》《流水》,彈得絲絲入扣,如醉如癡,宛若入夢。
白少爺也輕撫著玉釧的秀發(fā),給玉釧講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又說得玉釧淚水漣漣。
不知不覺已是拂曉,天光大亮,白少爺依依不舍地去了,臨別時再三和玉釧說,要玉釧多自珍重,把學過的新字好好溫習。
玉釧一一應了,要白少爺放心,也要白少爺保重。
五
白少爺一走就是半年,再回來時已是瑞雪飄飛的舊歷除夕。
這半年里,白少爺在省城根本無心讀書,只把大好光陰和學問精力用來傾訴兒女情長,每月總有五六封快郵信函寄到鳳鳴城來,常攪得玉釧心神不定。玉釧開初并不能把白少爺情意綿綿的信函都看下來,只好央求劉小鳳讀給她聽。劉小鳳給她讀信,便也讀了白少爺?shù)男模阉桶咨贍數(shù)拿孛苋獣粤耍依夏冒咨贍斝胖械脑捄退_玩笑。玉釧漸感不安,遂把《三字經(jīng)》、《百家姓》和國語課本都好好學了一遭,才漸漸把劉小鳳這拐杖甩了。其后竟也能給白少爺回復些短信,述道些關切思念的話語。
為將來計,玉釧也多出了一份心眼,開始積攢錢財,但凡接客總要使出各樣手段討些私房,光從商會趙會長手里就弄了不下五百塊。
趙會長是當年最早看上玉釧的老客之一,本是想為玉釧破身的,只因為當時周團副的霸道,才退讓了。周團副的隊伍敗走以后,趙會長便時不時地到玉釧這來,聽玉釧彈琴唱歌,精神頭好時,也在玉釧房里過夜。
玉釧認為,趙會長這小老頭倒不壞,說話和和氣氣,一天到晚笑瞇瞇的,最要緊的是:小老頭很是有錢,獨自開著兩家貨棧,外帶一個通達三省的榮記票號,很多生意也在觀春樓里談。
趙會長對玉釧算是不錯,每回點了玉釧的牌,對玉釧總是很依從的。玉釧說要啥,老頭兒總是連連答應,雖不一定全都兌現(xiàn),大部分還是兌了現(xiàn)的。老頭兒老了,便沒了年輕后生的急躁心性,有時玉釧簡慢一些,也并不怎么計較。若見到玉釧臉色不好,更是賠著小心。
后來處得久了,玉釧才知道,這老頭兒實在是挺怪的,喜歡女人罵他,打他,捉弄他,不把他當人待。頭一次露出這怪癖,是在白少爺走后沒多久。這怪癖真讓玉釧嚇了一跳。那夜,老頭兒脫了她的衣服,卻一反常態(tài),不往她身上撲,反央求著要她往自己身上騎。過后,老頭兒又拿出一條拴狗的繩,讓她把自己的脖子拴住,牽著在房里溜,還給了她一根藤條,讓她在自己屁股上狠狠抽。
玉釧哪下得了手?
老頭兒便說:“你狠狠抽我一下,我給一塊錢哩。”
玉釧對老頭兒并不恨,真不想抽,可一聽說老頭兒愿意為挨抽付錢,這才看在大洋的份上下手抽了,輕輕的,做戲一般。
老頭兒卻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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