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名士
——蔣百里
將軍身世
蔣百里,名方震,百里乃為其字號,取自《易經》中震卦“聲聞百里”之意,后人叫百里先生叫順了口,將軍也就以字聞名,倒是原名蔣方震卻要讓人思量一下才能反應過來了。
百里將軍的家鄉是浙江杭州府海寧州硤石鎮,也就是現在的浙江海寧市,此地自古就是文風興盛之地、人才薈萃之鄉,從南宋起就聲名在外,近現代鼎鼎大名的王國維、徐志摩、金庸等文化大師都是生長于斯,尤其徐志摩的家族更是與蔣家還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二人乃一生的摯友。
硤石蔣氏,在當地也是一個詩禮傳家的名門望族,蔣百里自幼在鄉里的私塾接受了完整的傳統國學教育,并在16歲那年通過科舉鄉試成為秀才,如果不是晚清的亂局,本來硤石蔣氏是又要出一位縱橫于官場的士大夫的,但是事世艱難,腐朽的科舉制度已經不能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的根基,要想圖存,必須開眼看世界,西學的傳入猶如給近代的中國人打開了另一扇門窗,作為開風氣之先的江浙,近代化教育的書院如火如荼地開辦起來。剛剛高中秀才的蔣百里受到這些維新思想影響,果斷拋棄了四書五經,轉投西式的課堂,學習能夠救國的“實務”。他先是求學于杭州求是書院(浙大前身),進而又在地方官員的資助下于1901年東渡扶桑,留學日本。
在當時的中國,留日是一種時尚,因為甲午戰爭的慘敗徹底刺激了中國傳統士大夫們的神經,一個素來為他們所輕蔑和鄙視的彈丸小國,卻通過近代化的變法圖強一夜間改頭換面,轉過身來就將自己所學習和侍奉近千年的“天朝上邦”打回原形——清王朝的太平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心懷國事的士子們從日本的迅速崛起中依稀看到了國家變革的方向,于是一批又一批懷著強國夢的青年人紛紛遠渡東瀛求學,希望掌握這個國家近代化改革的一切成果,來為自己多災多難的父母之邦開出一劑救亡圖存的良方。

蔣百里先生沒有親自指揮過一次戰役,在三十多年的職業生涯里,他先后被趙爾巽、段祺瑞、袁世凱、黎元洪、吳佩孚、孫傳芳、唐生智、蔣介石等人聘為參謀長或顧問,只是充當高級幕僚,顛沛于“諸侯”。蓋棺定論,他應該是軍事學家,而非軍事家。
那也是一個各種救國思想層出不窮的年代,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和理想,不同的青年各自選擇了自認為正確的道路前行,有致力于政治革命的,有埋頭搞實業救國的,也有如魯迅先生一般提起筆喚醒世人的,而秀才蔣方震的選擇是投筆從戎。1904年他報考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準備學習軍事以此報效國家。
這個選擇,奏響了他未來傳奇人生的序曲。
陸士歲月
20世紀初的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既是后來的“二戰”甲級戰犯諸如東條英機、荒木貞夫等惡魔的初級養成所,也是孕育未來中國革命先驅的搖籃,比如蔡鍔、蔣百里、藍天蔚、李烈鈞等一大批未來在民國史上叱咤風云的人物,都是在這一時期從陸士畢業的中國留學生。蔣百里考入的是陸軍士官學校第17期步兵科,同班同學里有個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便是日后被戲稱為“東條上等兵”的首相東條英機,據說他上軍校都是那個當陸軍中將的爹走了門路,被陸軍教育總監特批考了三次才考中的。
天分極高的蔣百里自然沒有東條這么笨,雖然還有些語言上的障礙,但陸士的課程他基本上是學得游刃有余的。當時陸軍士官學校的科目分為“學科”與“術科”,前者是教授關于戰術、兵器、地形及筑壘、交通等軍事領域相關的理論教程,后者則是針對軍校生的特點,在訓練場進行的隊列、刺槍、馬術以及日本劍道等方面的體育操練。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是文弱秀才出身,但是蔣百里在術科上的成績并不遜色于那些一路從陸軍幼年學校、陸軍中學直升陸軍士官學校的日本同窗們,尤其是他的騎術,在整個陸軍士官學校都是出類拔萃的,甚至把一些騎兵專業出身的“善騎者”都比了下去。在當時的陸士,人們把浙江的蔣百里、湖南的張孝準和早一年入學的蔡鍔并稱為“中國三杰”。在學習軍事的同時,蔣百里也積極參加革命活動,他聯絡同在日本留學的浙江同鄉,辦了一本叫做《浙江潮》的革命刊物,親自執筆撰寫一些傾向于民族民主革命的時評論文,期間發表的諸如《國魂篇》《民族主義論》等文章,立論獨到,條理清晰,文辭流暢,感情奔放,在旅日學生中傳誦一時。其才情連維新派的領袖人物梁啟超亦贊賞不已,后由蔡鍔介紹,蔣百里結識梁啟超并拜他為師,受其勉勵又撿起了學問,蔣百里后來所以成為一名能文能武的儒將型人物,與梁啟超這種亦師亦友的影響是不無關系的。
就在這種一邊習武、一邊寫作的陸士留學生活過了整整一年的時候,爆發在中國土地上的日俄戰爭越發激烈起來,前線日軍官兵大量戰死,連累著基層軍官也匱乏起來,急了眼的日本軍部就把主意打到了陸軍士官學校的學生頭上。1905年,隨著大本營一聲令下,蔣百里所在的陸士十七期學生和剛入學僅半年的十八期學生統統提前畢業充實軍隊,連帶著同期的中國留學生也失了學。
雖然是提前畢業,但該有的畢業典禮總是不缺的,陸士的傳統是畢業成績排名第一的學生可以得到皇室成員的接見并賜予懷表。網上有資料說這個榮譽屬于蔣百里,而且他這個中國人的身份還很讓日本人尷尬了一把。但據可靠的查證來看,陸士第十七期的首席畢業生應該是筱冢義男中將,沒錯,就是那個在《亮劍》里邊屢屢被李云龍羞辱的侵華日軍駐山西司令官。而蔣百里雖然也成績優異,但畢竟是留學生的身份,礙于當時要上戰場鼓舞士氣的考慮,日本人也不會把這個首席的名額給他的。但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蔣百里將軍的兵學研究是在陸士開始入門的,他獨到而深邃的戰略眼光此時也嶄露頭角,比如他在離開日本回國的時候,曾經對來送行的日本同學不客氣地評價道:“貴國有兩樣東西最學不得,一個是教育,一個是陸軍!”
在當年留日學生普遍對日本的一切懷有盲目崇拜的大氛圍中,蔣百里乃是難得的清醒者,島國民族短視的特征注定培養不出有大氣魄的政治家和合格的職業軍人。而后來的歷史走向也證明了他的預言是多么的精到:失敗的教育政策使得日后的日本政界越發人才凋零,乃至最后讓東條英機麾下的“三奸四愚”這類貨色把持政府。而日本陸軍則在保守、瘋狂與自我毀滅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最終拉著整個國家為他們陪葬,而這些不合格的軍人和政客,統統都是按照日本的軍事和教育制度培養出來的“精英”接班人!
留學德國
從日本回國后,蔣百里暫時棲身于盛京將軍趙爾巽的幕府,擔任督練公所的總參議,負責編練東三省新軍的工作,其職責相當于盛京將軍府參謀長,以不到25歲的年齡驟得此高位,即使在當時的留日“海歸”中,也是相當難得了。
但很快,蔣百里就發現這份工作并不容易,首先他年紀輕輕便手握大權,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舊軍官的嫉妒,而編練新軍更是等于砸了這些“軍頭”的飯碗,所以他們群起而攻之,竭力阻撓蔣百里的施政工作。這里面鬧得最兇的一位也是歷史名人,日后赫赫有名的“東北王”張作霖。這位紅胡子出身的張大帥雖然沒有蔣百里的才情學養,但論謀略心計卻是不輸的,遇到這個強勁的對手,饒是蔣百里一時也無計可施,畢竟險惡而復雜的官場環境,實在不是他這樣一位想做些實事的留日畢業生所能改變的。眼見官場是非多,蔣百里只好又把目光轉向了他最愛的軍事理論研究,當時世界公認的陸軍第一強國是德國,那里的總參謀部是每一位有志于軍事研究的人心中的圣殿,在日本的時候蔣百里就曾注意到德國的軍事思想和軍事理論,也多有涉獵,如今仕途不順,難以施展,他又動起了去德國留學、跟這個軍事強國“親密接觸”的心思。
當然給趙大人的話是不能這么說的,蔣百里提出的理由是他在日本陸士所學的都是連、排級軍官掌握的軍事知識,難堪軍隊改造大任,欲要高屋建瓴,還是要更進一步學習高級軍事知識才可。正為新軍建設頭痛的趙爾巽深以為然,大筆簽下了同意蔣百里留德的批文。于是1906年,任職于盛京將軍幕府的蔣百里再次背起行囊遠赴歐陸,與他同行的有張孝準等人,他們將一起在德國待滿四年,于柏林的陸軍大學學習更進一步的軍事知識。
柏林的日子是緊張而充實的,除了孜孜以求地汲取這個陸軍強國的軍事知識之外,蔣百里還迷上了歐洲的文學和美術,趙大人匯過來的留學經費,多被他花費在游歷和讀書上了,歌德的《浮士德》、莎士比亞的戲劇、但丁的《神曲》他皆能朗誦,而對意大利各地文物古跡的實地考察,更是他日后寫作《歐洲文藝復興史》的第一手資料來源。以今人的眼光看,可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學貫中西,才高八斗,標準的民國名士范兒。
陸軍大學的文化課程修滿,蔣百里也跟其他學員一樣打起背包下連隊實習。恰巧他的軍官團長居然是未來的德國總統興登堡!當然這時候“一戰”還沒爆發,興登堡還沒遇到那位日后助他在東線名揚天下的天才參謀長魯登道夫,所以蔣百里對這位體魄魁梧的普魯士老軍人并沒有什么特殊印象。實習期結束,二人也就分道揚鑣了,史載興登堡倒是對這位黃皮膚的中國下屬青眼有加,多次稱贊他的軍事能力。通過在德國四年的所見所聞,蔣百里初步形成了根據中國實地情況、建立現代化國防體系的軍事思想,這是近代以來中國最早在戰略層面提出的建軍理念,也是蔣百里一生最大的兵學貢獻。后來他寫出《國防論》,對這一思想做出了系統的總結和完善。
軍校校長
從德國歸來,蔣百里已經是名聲在外,盛京將軍幕府這處淺灘自然已經留不住他,很快他就被陸士的學長,同時也是清廷的實權人物良弼調任京城禁衛軍,“以二品頂戴聽用”,這一年他也不過28歲而已。當然,已經在東西兩洋接受了資本主義文明熏陶的蔣百里肯定不會再為清廷這個腐朽朝廷賣命了,辛亥革命爆發后不久他便悄然南下,投奔了光復后的浙江都督府任參謀長。1911年民國成立,對其學問大為欣賞的袁世凱又把他請回北京,擔任陸軍部高等顧問及總統府的軍事參議,第二年,又委任他為保定軍官學校的校長。
保定軍校是當時中國規模最大、設施最完善、教學水平最高的軍事教育場所,對這一任命,蔣百里滿心喜悅,認為找到了一處可以盡展所學,初步實踐他為中國培養合格的國防人才,實現“軍隊國家化”理想的地方。但是北洋“兵為將有”的軍閥本質已經決定了這是不可能的,尤其他還遇到了一位尤以攬權著稱的頂頭上司——時任國民政府陸軍總長的段祺瑞。這位號稱“北洋之虎”的人物,一生耿介清廉,酒色財氣從來不碰,但就對一樣東西癮頭大得很,那就是權力。早先當師長想抓兵權不惜給北洋同僚使絆子,后來當了總理想抓政權不惜跟大總統鬧“府院之爭”,而現今在陸軍總長任上,自然一切培養、訓練、提拔軍官的權力統統都要歸他段老總把持著。于是蔣百里這位有著巨大名望,深得人心的軍校校長也成了段祺瑞的大敵——雖然這時候還沒出另一位蔣姓名人靠當校長起家的案例,但是當了校長就等于掌握了軍官的道理任誰都是明白的。
一心為公的書生蔣百里還沒意識到他擋了人家的路,依舊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撲在軍校教育的事情上,恨不能即刻為國家變出成千上萬合格的軍官來充實部隊。但是不久他就發現,軍校的經費越來越難批準了,他在軍校的各種改革措施也屢屢遭到陸軍部的責難和非議,而軍校內部也經常有一些陽奉陰違的舉動讓他憤怒不已,而這一切似乎都是針對他一個人來的……蔣百里雖然書生意氣,但并不愚直,靜心一想就明白了這里面的關竅,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絕望。眼前的場景又讓他聯想起了當年的盛京將軍幕府,一個個把私心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舊軍人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彼此攻伐,鉤心斗角,全然不顧國勢傾頹,沒人想到要做些什么,而且還會阻撓那些想做事的人!他絕望了,對當時軍界、政界人士的所作所為,他充滿了一種深切的無力感,他的公心受到了這群人無情的踐踏侮辱!而作為一個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熏陶,對春秋戰國的士人精神充滿向往的學者、軍人,蔣百里很自然地想到了“士可殺,不可辱”的古訓,于是便有了文章開頭那一幕。氣高骨硬的蔣百里用自殺表達他對社會的反抗,這是勇敢者對命運的自決,懦夫不敢也不配自殺!所幸子彈偏出,蔣百里居然奇跡般生還,并在養病期間與看護的日本女子佐藤屋登產生感情,兩人終成眷屬,可謂不幸中之萬幸。
也許將軍的氣骨也影響了家人,這位改名蔣佐梅的夫人也是一位奇女,自22歲嫁給蔣百里將軍就斷絕了和日本的聯系。將軍去世后,不辭勞苦,在誤解和懷疑中獨自撫養五個子女,皆以中國文化傳統為教育,不習日語一字,甚至去世時墓碑上篆刻的名字也是“蔣佐梅”,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實踐了當初的承諾。
顛沛流離
既然矛盾已經激化到自殺的地步,那蔣百里與北洋的合作關系也到了頭。傷養好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凝聚了他數載心血的保定軍校,即使學生們數次挽留,并曾抵制段祺瑞派來的新校長“曲辮子”曲同豐,蔣百里也再沒過問過保定的事務。但是毫無疑問,他在保定的短短半年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的,中國初步具有了一個有一定專業素養的軍官團,日后國民黨的高級將領比如陳誠、白崇禧、薛岳、顧祝同等人都是他的學生,中央軍中還形成了赫赫有名的“保定系”。雖然相遇時間很短,這些人還沒有領會蔣百里先生高尚的理想,卻畢竟學到了專業知識,在日后中國抵抗外侮的歷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
1916年,蔣百里輾轉來到四川,投奔老同學蔡鍔的護國軍,共同討伐竊國稱帝的袁世凱。艱苦的戰斗耗盡了蔡鍔的體力,在護國戰爭取得成功的時候,蔡鍔也重病纏身,不久不治身亡。蔣百里就這樣失去了最親密的戰友,當年那個跟他一起發誓要建立現代化國防軍的陸士同窗好友,隨風而去,將軍拔劍四顧,卻發現四周已無一個知己,他只有孤軍奮戰,在建設十萬國防勁旅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于是為了這個理想,蔣百里開始了一段在各路諸侯中顛沛流離的日子,先后就職于吳佩孚、孫傳芳、唐生智等或老或新的地方派系麾下,期待能借這些人之手來實現自己的夙愿,這段境遇頗類似創辦黃埔軍校之前的孫中山先生,也是期望借舊軍人的力量來達成革命目標,但結果也是類似的,他們都失望了,因為這些人都是軍閥。

兩人之女蔣英是著名音樂家,也是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的妻子。
民國,尤其是北洋時期的軍人中,有好名聲的并不多。無他,都沾了“軍閥”二字,手里有錢有槍,就忽略了身為職業軍人該有的操守,動起了干政的邪念,為一己之私擅動兵戈,鬧得生靈涂炭,國事傾頹,自己也最終不免失敗下野、遺臭萬年的下場。
在這種大趨勢中,品性高潔的蔣百里將軍便越發顯得與眾不同,遺世而獨立,在那一片紛紛擾擾的亂世中獨領風騷,也注定要一世蹉跎。固然,百里將軍的才情韜略已令人激賞,但真正讓他在民國諸人中出類拔萃的,還是將軍那高尚的人格、過硬的風骨,以及貫穿一生的言行中散發出來的以國家為己任、為民族辛苦探索出路的精神。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國人已久違的上古時期“士”的氣度。他致力于國防軍的建設,為此奉獻了畢生的精力,不圖官位,不圖錢財,一生流離于風起云涌的各路諸侯之間,幫理不幫親,堅持在自己認為正義的那條道路上踽踽獨行,即使為之身陷囹圄,兵敗身亡,也雖九死而不悔,他是孤獨的,也是寂寞的,懂他的人不多,能幫助他實現心愿一展宏圖的更少。可是將軍就是這么執著地努力著,在這骯臟的亂世努力保持自身的清潔,以身作則,言必信,行必果,甚至不惜用極端的手段來向世人昭示“士可殺,不可辱”的錚錚鐵骨。
1929年,在他的保定學生唐生智“通電”反蔣介石失敗后,蔣百里作為唐的老師也受到牽連,被同樣是保定門生的蔣介石“監視居住”。但因為百里先生名聲在外,蔣介石一時也不知該殺還是該放,陷入兩難。據說當時的上海市長張群出了個主意,建議讓蔣百里“出洋”,這也是當時失敗下野的軍閥們慣用的伎倆。不料蔣百里怒目圓睜,拍著桌子說:“我為什么要亡命?我沒有資格亡命!”并諷刺道:“沒有刮地皮,無錢出國!”張群當即表示上海當局可以支付5萬元,蔣百里余怒未消,以鄙視的口吻堅定地說:“別人的錢我不要,我沒有犯法,不會離開上海。看他蔣介石把我怎么辦!”最終在國民黨內部一些保定系的大佬斡旋以及社會各界名流的搭救下,蔣百里重獲自由,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高等顧問,負責國防大綱的擬定事宜,開始了他晚年軍事研究與著述的生涯。
撰《國防論》
在日本留學的時候,蔣百里就對這個國家充滿了警惕。在他看來,這個東亞近鄰短視、沖動,軍人權威太盛且愛走極端,現代化的軍事和工業背后是仍停留在封建時代的僵化思維和決策制度,還有千年不變的對中國的野心,將來中日必有一戰。在1933年赴日考察回國后,蔣百里更是堅定了這個信念,提出中日戰爭不可免,國民政府應及早備戰,并擬就多項國防計劃。而這些思想的總結,就是他那本至今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大作《國防論》。
這本著作很薄,但思想內核卻是很厚。將軍借鑒了德國魯登道夫將軍的戰略思想,結合民國以來中國軍事戰爭的現狀,力圖把西方“總體戰”的軍事思想引入中國,建立全面的國防動員和戰略防御體系,以御外侮。而主張持久戰的思想也是貫穿全書的,將軍從中國的實際出發,認為面對強敵的侵略,只有避免過早決戰,逐步積聚力量,疲憊敵人,才是制勝的唯一方法(后來白崇禧將軍將其總結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另外將軍也很明確地表達了對中國軍隊戰斗力的擔憂,“清末編練新軍以來,兵為將有,長于內爭、怯于御外”——這些很不幸都在淞滬會戰中被料中了,歷經長期軍閥混戰,調去參戰的中國軍隊從軍官到士兵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居然在從未經歷過實戰的日軍師團面前落了下風!可見將軍強調“治兵首在擇敵,為國要立必勝之志,策必勝之道”是多么的睿智!
至于具體的大戰略,蔣百里的書中提出了建立民軍和國防工事的組織大綱,其中一條提到了建設的順序,以京漢鐵路以西為總根據地,逐漸東進,以求設備完全,這是針對中國京漢鐵路以東一馬平川,無險可守的現狀,而以西正是處于中國地理的第二棱線附近,地勢變得陡峻,有地利可借,這明顯比南京國防部的德國顧問們在江南平原大筑堡壘的戰術高明(長三角的堡壘群在抗日戰爭中幾乎沒發揮作用),而后來抗戰時中國軍隊的防御態勢正與將軍的設想不謀而合!應該說,這本書是蔣百里一生兵學思想的總結,也是他作為優秀戰略家的直接證據。兵學確實是講究天分的,有人長于戰術而短于戰略,戰場上隨機應變,但就是沒學會從戰爭全局思考問題,例如沙漠之狐隆美爾。而百里先生正是另一個典型,一位了不起的軍事戰略家,卻不是優秀的戰場指揮者,雖然他當參謀長的時候在戰場敗多勝少(當然這里面有軍事主官剛愎自用的因素,但確實也說明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但他的理論研究國內卻無人可敵,一如德國的克勞塞維茨或者美國的阿爾弗雷德·賽耶·馬漢,而他們施展才能的最佳位置,也許就是軍校校長,而非總參謀長。
將軍才情
相信從上文的講述中也不難發現,筆者一會兒稱蔣百里“將軍”,一會兒又稱呼他“先生”,這是因為后人實在無法分清這位到底是軍人還是文人。也許是家庭出身的緣故,蔣百里一生熱愛與名流結交,與文人雅士唱和,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將軍雖然先后擔任保定軍校校長、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高級顧問等職務,肩扛陸軍二級上將軍銜,但是他無論跟北洋那群軍閥還是南方的黃埔系都合不來,一生的至交好友都是響當當的文化人,蕭伯納、泰戈爾、徐志摩、林徽因、羅素、杜威……任何一位的名頭捧出來都夠駭人的。尤其沾親帶故的徐志摩與將軍最善,兩人曾共同組織新月社,在徐志摩娶了陸小曼、花錢如流水的時候,是蔣百里慷慨地將自己在北京的寓所交徐志摩出售,幫其渡過難關。而轉過年來,蔣百里受唐生智牽連入獄,徐志摩竟然義氣大發,嚷嚷著要扛上行李到南京陪蔣百里坐牢,報紙一登出,天下轟動,新月社的名流紛紛南下效仿,一時“隨百里先生坐牢”成了時髦的事情。最終也是讓南京總統府里面的另一位老蔣無可奈何,只好捏著鼻子放了自己這位既是同鄉又是本家的軍界前輩。早在中秀才的時候,蔣百里已經小有文名,這段經歷給將軍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底子,留學東西兩洋的經歷又讓他能夠學貫中西,所以將軍的文才也很是了得,遠不是一句“儒將”所能包含的。
1921年,歐洲考察完畢,蔣百里就將自己的游歷心得寫成一本《歐洲文藝復興史》,寄給老師梁啟超請他為之作序,然而可愛的梁老先生一激動,筆下便剎不住車,待到停筆一看,比人家的原著字數還多!只好重新開筆另作短序,然后又把這篇巨長無比的序文加以整理,取名《清代學術概論》,反過來又請蔣百里作序,相約共同出版。至今這本《歐洲文藝復興史》還是中央美院的教材。百里先生這樣的天才,怕是只有一句“天生兵學家,亦是天生文學家”可來形容了。就像《大公報》總編輯王蕓生說的:“百里先生是中國有數的軍事學家,他未曾典兵,而他的學生多是典兵大將;他的軍事著作雖不算多,而片語只字都可做兵學經典。百里先生的淵博宏通,實是一位罕有的學者。”1938年,抗戰伊始,蔣百里隨國民政府一路輾轉遷移,因為事多繁雜,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終于心力交瘁,在廣西宜山與世長辭,享年57歲,終于沒能活著看到抗戰勝利那一天,但是抗日戰爭的種種格局,卻早就是被他料定了的,也正在他的病榻外一步步變為現實。抗戰勝利后,將軍的遺體被遷葬于杭州西子湖畔,這里既有岳武穆、于謙雙少保的鐵骨錚錚,也有蘇東坡、白居易的文采風流。也許,這里正是將軍上佳的安眠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