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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者生平

修昔底德(Θουκυδδη?, Thucydides,約公元前460—前400/396年),古希臘著名歷史學家、文學家,以其所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而在西方史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關于修昔底德的生平,我們所知甚少。傳世的那點極有限的材料,主要來自他自己的著作中偶爾提及自己的地方。此外,還有一些是來自晚后希臘、羅馬作家的零星記載。

修昔底德出生于雅典阿里摩斯(Alimos)德莫Demos,即村社。該德莫距雅典衛城約7千米,瀕臨薩羅尼克灣,在古代是一個主要從事漁業的村社。的一個富裕而顯貴的家族。他的父親奧洛魯斯(Olorus)這個名字與色雷斯王相同。據史料記載,色雷斯一位公主嫁給雅典人米太雅德,生客蒙;修昔底德的母親與客蒙的母親同名;兩家的墓連在一起。這都有助于說明修昔底德家族的社會地位。參閱《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英譯本(The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洛布古典叢書”[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共4冊,英譯者C. F.史密斯[C. F. Smith],以下簡作“史譯本”),哈佛大學出版社1980—1984年版,第1冊,序言,第viii頁。本書以下所援引的古典作品凡未另注明者,皆據此“洛布古典叢書”希臘語—英語對照本,并按慣例只注明卷章節。,與馬拉松戰役雅典主帥米太雅德(Miltiades)的后輩以及色雷斯的王族都有親戚關系。他和公元前5世紀中期活躍于雅典政治和社會舞臺上的一些頭面人物,如客蒙(Cimon,米太雅德之子)、伯里克利(Pericles)以及另一位修昔底德(麥列西阿斯[Melesias]之子)等,大概都有親戚關系。修昔底德自己提到,他在色雷斯沿海擁有金礦開采權,在當地居民中有很大影響(Ⅳ. 105)。至于他是如何取得這些金礦的,我們已無從知曉。但無論如何,這樣的家庭背景,使他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從而為他后來寫出名垂千古的史學名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關于他的出生年代,自古就有不同說法。修昔底德自己說,早在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之初,他已經開始撰寫這部歷史著作了(Ⅰ. 1);當時他正當明達之年,能夠懂得事物發展的意義了(Ⅴ. 26)。顯然,這時他已是壯年。修昔底德于公元前424年擔任將軍職務。這是一個可靠的年代。按照雅典法律規定,擔任此職務者必須年滿30歲。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Aristotle, The Athenian Constitution),Ⅳ. 3—4。引文參考了日知、力野中譯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根據這則史料來推算,他至遲應出生在公元前455年或此前不久。有的學者估計,他可能出生在公元前471—前455年之間;參閱R. M.胡特琴斯總主編:《西方世界名著》(R. M. Hutchins, Editor in Chief,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第6卷,大英百科全書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343—616頁,《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英譯者R.克勞利(R. Crawley,以下簡作“克譯本”)序言。克譯本的新近校注本參閱R. B.斯特拉斯勒:《地標修昔底德》(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the Peloponnesian War, New York, 2008)。有學者推算,他大概出生在公元前460—前455年之間。S.霍恩布魯爾、A.斯鮑福特主編:《牛津古典辭書》(Simon Hornblower & Antony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牛津大學出版社2003年修訂版,第1516—1521頁,Thucydides條。他在青少年時代和許多貴族子弟一樣,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公元5世紀的馬塞林努斯(Marcellinus)著有《修昔底德傳》,這是第一部系統的修昔底德傳記,但其中所記載的內容不盡可信。提及一則故事,說修昔底德在童年時代,隨父親一起聆聽希羅多德朗誦其歷史著作時,曾感動流涕。希羅多德見此情景,對他的父親說,“奧洛魯斯,你的兒子深受求知欲的感動”這個說法可見《蘇達辭典》(Suda,Θ 414)。參閱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60年第1版及1978年修訂版(以下簡作“謝譯本”),譯者前言,第10頁。謝德風(1906—1980),湖南新邵人,翻譯家、歷史學家,1953年起任湖南師范學院教授,譯著有《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羅馬史》《歷史著作史》等。。這個故事的細節未盡可信,但從中可以想見希羅多德對修昔底德有一定的影響,而后者對前者的著作頗為熟悉,似乎也印證了這一點。

從公元前431年戰爭爆發到公元前424年他出任將軍這7年間,修昔底德大概一直居住在雅典。他自己在書中說,這時他已經開始搜集有關材料,以撰寫這場戰爭的歷史(Ⅰ. 1)。他明確指出,公元前430年雅典瘟疫肆虐之時,他自己也染上此病,卻幸免于死(Ⅱ. 48),而當時這種病在希臘其他地方似乎很少流行。他又說到,他的著作中所援引的演說詞,有些是他親自聽到的(Ⅰ. 22),尤其是伯里克利的演說,他一定是多次聽到過的。這也只有居住在雅典才有可能。其間,他也有可能住在色雷斯經營他家的金礦。公元前424年,他當選為雅典十將軍之一(Ⅳ. 104)。此前,他可能參加過一些戰役,否則是不會陡然取得這樣高的地位的。這年冬天,斯巴達名將伯拉西達(Brasidas)統率遠征軍,在色雷斯人的協助下,向雅典人在愛琴海北部地區的戰略重鎮安菲波里斯(Amphipolis)發動進攻。此時修昔底德正駐扎在塔索斯(Thasos)。安菲波里斯守將攸克利斯(Eucles)向他求援,他迅即率7艘戰艦馳援。然而,當他趕到時,守將已降,安菲波里斯落入敵手(Ⅳ. 106)。顯然,安菲波里斯的失陷,主要責任不在修昔底德。可是,有人(據說是克里昂[Cleon])誣陷修昔底德,說他有通敵之嫌,雅典民眾因此而表決將他放逐。在此后蒙冤受辱的20年里,他充分利用閑暇時間,在希臘世界,特別是在那些敵對國家廣泛游歷,收集了多方面的史料(Ⅴ. 26)。其間,他一定經常前往與雅典敵對的伯羅奔尼撒諸邦以及西西里進行實地考察,尤其注意考察那些發生過重大戰役的地方。修氏所記載的公元前419年雅典和阿爾哥斯(Argos)、曼丁尼亞(Mantinea)以及愛利斯(Elis)所簽訂條約的內容(Ⅴ. 47),可能就出自他親手從奧林匹亞的石柱上抄錄下來的銘文,因為他的著作中的記載與考古發掘出來的銘文內容基本相同。1877年春,考古學者在雅典衛城的南坡發掘出的一塊大理石石板上,發現記載該條約的正式文書的片斷,研究者把相關文字與修昔底德著作相對照,幾乎只字不差。關于曼丁尼亞戰役的史料(Ⅴ. 69—74),則完全是從伯羅奔尼撒方面得來的。他肯定去過西西里,否則在描述西西里的戰事時,他對于西西里的地形不會如此熟悉;關于雅典人在西西里慘敗的情況,他大概是從雅典的俘虜口中得知的。

修昔底德在流亡20年后重返雅典(Ⅴ. 26),并且知道甚至有可能親眼目睹公元前404年4月雅典長城以及比雷埃夫斯的城墻被拆毀一事(Ⅰ. 93)。參閱色諾芬:《希臘史》(Xenophon, Hellenica, in R.B.Strassler edt.,The Landmark Xenophon's Hellenika, a new translation by John Marincola,introduction by David Thomas,New York,2010),Ⅱ. 2. 20—23。中譯本參閱《希臘史》,徐松巖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他對公元前396年以后的事情全未提及,但提到卒于公元前399年的馬其頓國王阿奇勞斯(Archelaus)的改革(Ⅱ. 100)。因此,大約在公元前400到前396年之間,他未能按計劃完成其著作而猝然死去。關于修昔底德死亡的原因、年代以及埋葬地點等問題的討論,參閱謝譯本,譯者序言,第13—16頁。

修昔底德為何未能將全書寫完?這個問題已經難以弄清楚。古代作家波桑尼阿斯(Pausanias)公元2世紀希臘作家,著有《希臘紀行》(Description of Greece)。、普魯塔克(Plutarch)約公元50—120年,希臘哲學家、傳記作家,著有《道德論叢》(Moralia)、《傳記集》或譯《希臘羅馬名人傳》(Parallel Lives)等。等,都說他死于非命(如遇刺等),但是各家的記載破綻很多,這些說法可能是因修氏著作突然中斷而引發的推測,并無史實依據。對這種說法持懷疑態度的G. B. 格倫底認為,修昔底德因懷慕伯里克利的全盛時代,當他寫到雅典迫近失敗時期,滿腹凄愴,愈寫愈不忍落筆,終至不能完稿而死。參閱吳于廑:《修昔底德其書與其世》,載《吳于廑文選》,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212頁。除此以外,另有學者認為,修昔底德著作所反映的主題及結局,與彼時雅典的公眾輿論是相悖的。因而修昔底德在回到雅典后,認識到他對雅典人痛苦經歷的回憶只會增加雅典人對他的反感,甚至敵視,便決然擱筆。所以,這部未竟之作是作者有意而為。參閱張廣智主著:《西方史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6頁及附注。此說恐怕也只是一種臆測而已。

二、 《戰史》的主要內容

修昔底德的著作是世界歷史文庫中的一部杰作。作者把綿亙27年,中經議和、間歇,分散在廣闊區域內的海陸戰事,視為一次首尾連貫的歷史事件,撰述專史論之,堪稱卓識創見。《戰史》的整個結構合理、緊湊,文字簡潔、流暢、生動,富于哲理和感染力,顯示了作者出色的史才和深厚的文化素養。全書被后世學者分為8卷,嚴格按每年夏季、冬季交替之序展開史事,各卷之間保持著有機的聯系。其著作所涉及的年次如下表所示:

修昔底德著作所涉戰事年代希臘諸邦歷法差異頗大。按古典時代雅典的歷法,新年始于夏至后的第一個朔日,雅典歷一年按現在公歷是跨年度的。參閱本書附錄二。一覽表

第一卷開頭有一篇序言,闡明作者的寫作動機、方法,接著勾勒了戰前希臘歷史的輪廓,追溯雅典人與拉棲代夢人矛盾的發展過程;第二卷至第五卷第24章,記載戰爭的前10年(公元前431—前421年,即所謂“十年戰爭”,又稱“阿奇達姆斯戰爭”),即自戰爭爆發至“尼基阿斯和約”的簽訂;第五卷第25—116章敘述“尼基阿斯和約”的簽訂至西西里遠征,即所謂“和平”時期的史事;第六、七兩卷敘述西西里遠征始末;第八卷敘述戰爭最后階段,即狄凱里亞戰爭和伊奧尼亞戰爭。按修昔底德自己的計劃,他的歷史著作將一直寫到公元前404年雅典長城被拆毀和比雷埃夫斯港被占領為止。但是他只寫到公元前411年秋冬之交,就突然中斷了,最后一句話也是不完整的(Ⅷ. 109),說明他的著作尚未完成。

修昔底德開宗明義地指出,他相信這次戰爭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戰爭,比過去所發生過的任何戰爭更加值得記述(Ⅰ. 1)。后人主要借助于他的記載,才了解到這場戰爭的主要史實。

(一)戰爭的起因

斯巴達與雅典的矛盾由來已久而且錯綜復雜。老牌霸主斯巴達在建國之后,憑借其強大的常備軍,不斷向外擴張,組成軍事政治同盟——“伯羅奔尼撒同盟”。公元前6世紀末,在雅典僭主政治被推翻的過程中,斯巴達自恃陸軍強大,出兵干涉過雅典的內政。當波斯人加緊向愛琴海地區擴張之時,雙方都有各自的盤算,一開始也并未團結御敵。馬拉松(Marathon)戰役前夕,情況萬分危急,斯巴達人借故不肯出兵援助雅典人;薩拉米斯(Salamis)海戰(公元前480年)之前,斯巴達人甚至要求雅典人拋棄父祖之邦,去守衛科林斯地峽,協助斯巴達人護衛伯羅奔尼撒,幸虧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以海軍為后盾,運用外交手腕解決了這場爭執。在波斯的威脅解除之后,雅典人的勢力不斷增長,采取擴張主義的政策,他們與斯巴達人的矛盾日益突出;自公元前5世紀中期開始,伯里克利采取了堅決反斯巴達乃至不惜一戰的政策。斯巴達人及其同盟者在海上難以與雅典抗衡,但是在陸上依然占據一定優勢,如公元前458年塔那格拉(Tanagra)戰役重創雅典陸軍。公元前445年,雅典和斯巴達締結“三十年和約”。其后,雅典在希臘大陸的擴張勢頭雖有所收斂,但海上侵略擴張活動有增無減。公元前440—前439年,雅典傾全力鎮壓薩摩斯(Samos)起義,迫使后者稱臣納貢;前439年,伯里克利統率艦隊,遠赴黑海,浩浩蕩蕩,炫耀國威;同年,雅典人在斯特里夢(Strymon)河畔建立安菲波里斯城。此城的建立,對于雅典獲得造船木材來源,擴大其在愛琴海北岸的勢力,極具戰略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兩個城邦的政治制度有所不同,在希臘諸邦經常出現平民派(民主黨)與貴族派(寡頭黨)的內斗,一般說來雅典人支持前者,斯巴達人則往往支持后者;城邦之間發生戰爭,也往往是各站在對立一方,久而久之,積怨日益加深。兩者都以自己的邦國利益為出發點,力求擴大影響,任何一方都不愿失去優勢。

雅典國力的增長、雅典帝國的形成是與波斯戰爭密切相關的。公元前5世紀90年代初,雅典海上實力在希臘世界勉強算得上二流,公元前494年在米利都(Miletus)近海的拉德(Lade)會戰時,開俄斯(Chios)等邦的艦船達到80艘以上,而公元前491年雅典準備與埃吉那(Aegina)交戰時,全國只有50艘戰艦,甚至不得不向科林斯(Corinth)租借了20艘。希羅多德:《歷史》(Herodotus, The Historiae, Robert B. Strassler eds., The Landmark Herodotus: The Histories, a new translation by Andrea L.Purvis, Anchor Books, New York, 2009),Ⅵ. 89。中譯本可參閱《歷史》(上下冊),徐松巖譯注,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簡作“希羅多德”。另見修昔底德,Ⅰ. 41。公元前483年以后,雅典人用來自勞里昂(Laurium)銀礦的收入大力擴充海軍,三年后一躍成為希臘第一海上強國。雅典人海軍強大,財力雄厚,不斷向外擴張,對于傳統霸主斯巴達人確已構成威脅。公元前468 /前467年,客蒙率雅典同盟艦隊在攸里梅頓河口大敗波斯軍,基本上解除了波斯對雅典的海上威脅。雅典在公元前460—前454年間冒險發動對埃及的遠征,結果250艘戰艦,約5萬名將士,幾乎全軍覆沒,海外擴張的勢頭從此受到遏制。參閱修昔底德,Ⅰ. 104—110。同時,雅典在希臘大陸上展開攻勢,到公元前457年,雅典長城修筑告竣,徹底征服埃吉那,迫使其納貢,并且一度控制麥加拉(Megara)、波奧提亞和佛基斯(Phocis),在希臘大陸的勢力擴張達到頂點。公元前454 /前453年,雅典將提洛同盟的公款約8000塔連特塔連特是古代西亞和希臘地區的重量或貨幣單位,依地區、時代或國別不同而價值各異。雅典初用埃吉那制,梭倫改革時始采用優波亞制。公元前5世紀后期,雅典實行銀本位制。1塔連特=25.86千克,1塔連特=60明那=6000德拉克瑪,1德拉克瑪=6奧波爾。其時1德拉克瑪大約相當于一個成年人兩日的生活費用。移至雅典,實際上是對原同盟基金的剝奪。狄奧多拉斯:《歷史叢書》(Diodorus Siculus, The Historical Library),ⅩⅡ. 38. 2;以下簡作“狄奧多拉斯”。參閱N.G.L.哈蒙德:《希臘史》(N.G.L.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C.),牛津大學出版社1977年版,第325頁。隨著拉棲代夢人及其同盟者的強力反擊,雅典自知難以兩線作戰,從而被迫放棄控制中希臘的野心。公元前446 /前445年締結“三十年和約”,締約一方為雅典帝國,另一方為“斯巴達人及其同盟者”。修昔底德,Ⅰ. 114;狄奧多拉斯,ⅩⅡ. 7;普魯塔克:《傳記集·伯里克利傳》(Lives, Pericles),ⅩⅩⅡ.3。和約的簽訂不過是兩強暫時平分海陸霸權,此后15年間,雅典在陸上的擴張有所收斂,海上擴張則有增無減。公元前443年殖民意大利南部圖里伊(Thurii),公元前440—前439年制服海上強國薩摩斯,公元前437年新建殖民地安菲波利斯等行動,已經在戰略上威脅到斯巴達的同盟者中那些擁有較多海外利益者。修昔底德明確告訴我們:雅典勢力日益增長,引起拉棲代夢人的恐懼,從而使戰爭不可避免(Ⅰ. 23. 5)。雅典人和斯巴達人都準備在戰場上一決高下,戰爭的陰霾籠罩在希臘的上空。

兩大集團除了在政治、軍事上的對峙和摩擦之外,在推動戰爭爆發的進程中,也許還有經濟方面的因素,其中斯巴達的盟邦科林斯發揮過重要作用。科林斯是伯羅奔尼撒同盟中最富有的城邦之一,而雅典作為海上強國,不僅經常損害其西鄰科林斯的利益,而且將其觸角伸到了南意大利和西西里一帶;西西里強國敘拉古是科林斯的殖民地。于是,科林斯決心將此事關切身利益的大問題訴之于伯羅奔尼撒同盟,渴望得到盟主的保護。

根據修昔底德的記載,導致這場戰爭的直接原因有三:其一,科基拉(Corcyra)事件。科基拉有一殖民地愛皮丹努斯(Epidamnus),地理位置相當重要。科基拉為其母邦,而科林斯又是科基拉的母邦。公元前435年,愛皮丹努斯內部民主派發動政變,因勢單力孤而請求科基拉人予以援助,科基拉貴族置之不理,于是他們轉求助于科林斯。科林斯出動75艘戰艦、2000重裝步兵,科基拉以80艘戰艦迎戰,結果前者戰敗(Ⅰ. 29—30)。隨后,科林斯經過兩年的備戰,于公元前433年秋率麥加拉、愛利斯(Elis)、琉卡斯(Leucas)、安布拉基亞(Ambracia)等邦共150艘戰艦進攻科基拉,此時后者已與雅典結盟,他們出動110艘戰艦,雙方在西勃塔(Sybota)海域發生激戰,科林斯人獲勝。科基拉人潰敗之時,雅典援軍直接與科林斯人交戰(Ⅰ. 46—49)。科林斯等邦據此指責“雅典在休戰和約的有效期內,已和科基拉人一起向他們開戰”(Ⅰ. 55),這明顯破壞了此前訂立的“三十年和約”。

其二,波提狄亞(Bottidaea)爭端。波提狄亞是卡爾基狄克(Chalcidice)半島西部重鎮。它是科林斯的殖民地,科林斯每年指派常駐官員,對其加以行政管理,證明子邦并非完全獨立于母邦。波提狄亞在一定程度上受科林斯管轄。然而,這個地區一向屬于雅典帝國的勢力范圍,此時波提狄亞已經被降為雅典的納貢屬邦。在此前雅典和科林斯因為科基拉爭端已經兵戎相見的情況下,科林斯人與雅典人的矛盾進一步激化是不可避免的。此時由于雅典介入馬其頓王位之爭,與馬其頓關系不睦。馬其頓及鄰近的色雷斯、卡爾基狄克半島等地醞釀著反雅典的活動。雅典人意識到這一點,便采取先發制人的策略。公元前432年夏,雅典命令波提狄亞拆除城墻,交納人質,驅逐科林斯官員,科林斯人當然不服,要求該邦退出雅典同盟。雅典派兵圍攻波提狄亞,科林斯方面有2000“志愿兵”(部分科林斯人,部分是伯羅奔尼撒的雇傭兵)進駐該城,雙方交戰。參閱修昔底德,Ⅰ. 56—58,65,79;Ⅱ. 99—101。

其三,麥加拉事件。麥加拉位于雅典與科林斯之間,與雅典接壤,工商業比較發達,海外交往頻繁。雅典與麥加拉堪稱世仇。早在公元前6世紀初,雅典人就從麥加拉人手中奪占了薩拉米斯島,后向該島派遣軍事殖民;雅典強盛時,麥加拉人在與雅典人海上競爭中,始終處于下風。據普魯塔克記載,大戰之前,雅典人以麥加拉收容其逃亡奴隸和耕種其埃琉西斯(Eleusis)圣地為借口,禁止麥加拉艦船在雅典帝國各港口停泊。麥加拉人就此向斯巴達人提出控訴,而雅典則派傳令官安特摩克利托斯(Anthemocritus)前往麥加拉和斯巴達予以譴責。但派出去的傳令官被殺。據說麥加拉人涉嫌此事。于是經雅典人卡利諾斯(Charinus)提議,公民大會作出決定:與麥加拉人為敵,廢除盟約,斷絕傳令官往來;任何麥加拉人踏入阿提卡境內,格殺勿論;每年將軍們就職宣誓時,要加上每年必須兩次入侵麥加拉領土的誓詞。普魯塔克:《傳記集·伯里克利傳》,ⅩⅩⅨ.1—ⅩⅩⅩ. 3。相關討論參閱李艷輝:《安特摩克利托斯事件、卡利諾斯“麥加拉禁令”與修昔底德的緘默》,《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3期。值得注意的是該文作者就修昔底德對此三緘其口的原因所作的分析。“麥加拉禁令”出臺的時間雖有爭議,但大致應該在公元前433年年底或前432年年初。此所謂卡利諾斯的“麥加拉法令”或“麥加拉禁令”。這無異于對斯巴達的盟邦直接宣戰。麥加拉與科林斯既是友好鄰邦,又同為斯巴達人的盟友,兩國都面臨雅典人的重大威脅,便攜起手來對付共同的敵人。

雙方的一系列矛盾和沖突,科林斯人幾乎都卷入其中。公元前432年,應科林斯等邦的強烈要求,斯巴達人召開了伯羅奔尼撒同盟代表大會。起初,斯巴達人對于開戰似乎有些猶豫不決,但在科林斯代表的百般慫恿和鼓動下,會議終于作出對雅典采取強硬措施的決定,發出最后通牒:要求取消“麥加拉法令”;驅逐阿爾克麥昂家族(Alcmaeonidae)后裔(“被女神詛咒的人”關于那些“被女神詛咒的人”的原委,參閱修昔底德,Ⅰ. 126—127。),伯里克利的母親即屬于該家族。這些實際上都是開戰的借口,斯巴達方面明知雅典人不會接受任何一條,卻依然提出。雅典公民大會作出決議,拒絕要求,決不妥協。

(二)“十年戰爭”(公元前431—前421年)

公元前431年春,底比斯人的一支300人軍隊襲擊雅典盟邦普拉提亞(Plataea),遭慘敗。雅典因此而拘押所有在雅典的波奧提亞人。是年5月底,斯巴達國王阿奇達姆斯(Archidamus)率伯羅奔尼撒同盟聯軍入侵阿提卡,戰幕正式拉開。

雅典人和斯巴達人在戰略上都打著自己的算盤。他們都想發揮各自的優勢,攻擊敵方弱點。雅典自恃海軍強大,資財雄厚,還有“長城”護衛,只要保住雅典城和比雷埃夫斯、法勒隆一帶,便可在伯羅奔尼撒沿海地區隨意襲掠斯巴達領土,鼓動黑勞士暴動,很快可以迫使斯巴達人求和。伯里克利和雅典人對于贏得這場戰爭是很有信心的;而斯巴達人則堅信其陸軍是無敵的,可以在陸上反復掃蕩阿提卡,使雅典城孤立無援;特別是他們自詡為“希臘的解放者”,似乎在道義上占據高地,可以隨時鼓動那些對雅典人心懷不滿的臣屬之邦起義,以剝奪雅典的財源,從根本上削弱雅典的綜合國力。

雙方的戰略部署似乎都無懈可擊,然而戰爭打響后,戰場上的情況往往瞬息萬變。雅典當政者所遇第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是阿提卡的鄉村居民遷居城里的問題。按照伯里克利的戰前部署,他們必須攜帶家眷和所有家具來個大遷移。修昔底德告訴我們,波斯戰爭之后,鄉民們好不容易過上一段安定的日子,又要舉家搬遷;牛馬牲畜還得送往優波亞島(Euboea,今希臘埃維亞州)及附近的島嶼,他們很悲傷,很不愿變更他們整個的生活方式。而且到了雅典城,只有少數人找得到住處或托庇于親戚朋友宇下,大多數人不得不在沒有建筑房屋的露天,或在廟宇中和古代英雄的神殿中棲身。進城農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園拱手讓與敵人,任由敵人燒殺搶掠,個個焦急萬分,怨氣沖天。這的確是伯里克利等人始料未及的。

阿奇達姆斯統率大軍在阿提卡鄉間砍伐樹木,燒毀房屋,大肆蹂躪,想激怒雅典人,誘使他們出城作戰,卻沒有成功。雅典方面也得到一些外援,如色薩利人派來騎兵隊,科基拉派來50艘戰艦,鑒于雅典人在以往陸戰中多次慘敗于對手,他們城里堅守不出的策略是明智的、可行的。但是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世世代代以農業為生的廣大鄉村居民,眼看著自己的家園橫遭蹂躪,心急如焚而又無可奈何。與此同時,雅典海軍派出100艘三列槳戰艦,環繞伯羅奔尼撒半島航行,攻擊斯巴達沿海要塞,鼓動黑勞士反叛。科林斯人也出動海軍艦船,但他們主要在科林斯灣到阿卡納尼亞(Acarnania)一帶活動。雅典人在海上占據明顯優勢。

公元前430年麥收時節,阿奇達姆斯統率大軍再次侵入阿提卡,四處燒殺劫掠。就在這年的夏天,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降落到雅典人的頭上。雅典城內突發大瘟疫,并且迅速傳染、蔓延,死亡枕藉。由于雅典城麇集了阿提卡幾乎所有的人口,衛生環境本來很差,加上飲水、排水等公共設施不足,瘟疫便一發不可收拾(Ⅱ. 47—54)。城內的人們在成群地死去,而城外的田地在橫遭蹂躪,雅典人內外交困,處境窘迫。斯巴達入侵者在阿提卡破壞的范圍,向東擴至靠近優波亞島一面,向南接近勞里昂銀礦一帶。而伯里克利組織了100艘戰艦的遠征軍,去襲掠伯羅奔尼撒沿海地區。

這場災難究竟奪走多少雅典居民的生命,已經無從稽考。不過,修昔底德提供的一組數字,確實令人觸目驚心。公元前430年夏,雅典人曾派出一支4000人的軍隊,增援波提狄亞的圍攻者。久攻不下,軍中卻突發瘟疫,只好撤退,短短40天內罹疫身亡者竟多達1050人(Ⅱ. 58)。瘟疫肆虐三年之久,在冊公民至少有4700人罹疫身亡(Ⅲ. 87)。他們只是20歲以上成年男人的一部分。近代有研究者推算,包括婦女和未成年人在內的死者總數,達到雅典人口的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修昔底德,Ⅱ. 17,47—54,59—65;Ⅲ. 87。參閱N. G. L.哈蒙德:《希臘史》,第351—352頁;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上卷,吳象嬰、梁赤民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210頁。這個估計應該說有相當的依據。

雅典人把戰爭中的種種不幸,都發泄到伯里克利身上。雅典人的怒氣是可以理解的,特別是那些遷入城市的農民。伯里克利召集公民大會想作出解釋,強調一個人在邦國處于逆境的時候,不要忘記他在國勢昌盛時所得的利益;指出一個人在私人生活中,無論怎樣富裕,如果他的邦國遭遇大災難,也很難保全自身;但是只要邦國本身安全的話,個人就有更多的機會從不幸中恢復過來。無論伯里克利如何苦口婆心,雄辯滔滔,雅典民眾卻并不認可。他們投票剝奪其權力,并處罰金。不久,雅典人又推舉他再度出山。公元前429年,伯里克利再一次當選為將軍。同年,心力交瘁的他染上瘟疫,不治身亡。

之后,雅典政壇上出現兩位政見不同、風格迥異的人物,一位是尼基阿斯(Nicias),不反對與斯巴達人言和;另一位是克里昂(Cleon),堅決主戰,決不妥協。此后數年的戰事,雙方大致處于膠著狀態,雅典軍費開支浩大,財政問題愈益突出,不得不加重各屬國貢賦負擔,貢金總數由戰前每年約600塔連特,增加至公元前427 /前426年的近1500塔連特;參閱S.霍恩布魯爾、A.斯鮑福特主編:《牛津古典辭書》,第442頁;普魯塔克:《傳記集·阿里斯提德斯傳》(The Parallel Lives, Aristides),ⅩⅩⅣ.3。同時,由于戰爭和瘟疫的影響,其人力資源也面臨嚴重困難。就在雅典內外交困之時,公元前428年列斯堡(Lesbos)島上以米提列涅(Mytilene)為首的諸屬邦在斯巴達人的支持下發起暴動,起義最后遭到雅典的殘酷鎮壓,上千名的反叛者被處死。隨后雅典向當地派駐3000移民,徹底征服了米提列涅。

公元前425年夏,克里昂主張派艦隊再攻伯羅奔尼撒,由德摩斯提尼(Demosthenes)擔任指揮官。艦隊駛抵伯羅奔尼撒半島西南沿海的派羅斯(Pylos),占領這個重要海港,隨即著手修筑防御工事;同時,鼓動大批黑勞士叛逃,給斯巴達人造成很大壓力。斯巴達人企圖奪回派羅斯,未獲成功,便派兵搶占派羅斯南邊的斯法克特里亞(Sphacteria)島,與雅典人繼續較量。斯巴達人多次試圖登陸,攻占雅典要塞,均遭失敗;而斯法克特里亞島上的駐軍,在雅典人的圍困下,食物不濟,形勢緊急。斯巴達人派使者前往雅典議和,遭到拒絕。

這時候,占據派羅斯、圍困斯法克特里亞的雅典軍隊也遇到了困難,他們的糧食和飲水不足;對海島的圍困也并沒有迫使敵人投降,因為斯巴達人占據地利,他們用重賞黑勞士的辦法讓這些人冒死潛水,將食物偷運到島上。斯巴達人異常頑強,寧死不降,雅典人感覺有些無計可施了。同時,在雅典國內,主戰的克里昂招致嚴厲批評。批評最力者當屬尼基阿斯,他采取激將法,使克里昂親赴前線作戰,不要把失利的責任都推給別人。克里昂放出狂言,說不出20日,他定將被圍的斯巴達人統統活捉到雅典來。

克里昂只帶了少量士兵奔赴前線,與德摩斯提尼會合。一個偶然事件改變了戰局。島上的斯巴達士兵在引火燒飯時不慎引起全島的山火,之前隱藏在密林中的斯巴達人顯露無遺,島上的兵力部署一清二楚。隨后,在派羅斯的決戰中,雅典占了優勢。雅典軍登島后,由于山路崎嶇,雅典使用石頭、弩箭、標槍的輕裝兵,比斯巴達手持盾牌、長矛的重裝兵要靈活些。美塞尼亞人一名頭目向雅典人獻計,請求克里昂和德摩斯提尼給他一支小分隊,可繞道敵后,前后夾擊。他們采納了他的建議,終于迫使斯巴達人繳械投降。渡海到斯法克特里亞島的將士總共420名,被俘到雅典去的就有292名,其中有不少是斯巴達貴族。這是開戰以來斯巴達人所經歷的最大一次失敗。克里昂率軍押著俘虜凱旋。

隨后,在斯巴達方面,伯拉西達大膽地提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具體舉措是,出兵到愛琴海北岸,與反雅典的馬其頓聯合,鼓動當地雅典屬邦反叛。公元前424年,伯拉西達親率1700名精銳重裝步兵,縱貫希臘大陸,順利穿過色薩利(Thessaly),來到卡爾基狄克半島,這是一次大膽的遠征。在馬其頓國王的支援下,伯拉西達軟硬兼施,挑唆雅典屬邦反叛,收效顯著。修昔底德率艦隊馳援不及,雅典帝國痛失戰略重地安菲波里斯。

公元前423年,斯巴達和雅典訂立了一年休戰和約,雙方實際上都在爭取喘息之機。伯拉西達派人去斯巴達,請求增派援兵,卻并未得到回應;斯巴達當權者甚至更關心那些仍被羈押在雅典的俘虜。公元前422年,休戰期滿,克里昂率雅典1200名重裝步兵、300名騎兵以及同盟者的軍隊,開赴安菲波里斯,準備與伯拉西達決戰。雙方在安菲波里斯附近激戰,雅典方面損失約600人,主將克里昂陣亡;斯巴達方面僅戰死7人,但主將伯拉西達重傷致死。

兩國主戰人物雙雙陣亡后,斯巴達國王普雷斯托阿納克斯(Pleistoanax)和尼基阿斯分別代表兩國訂立條約。其一為“和平條約”(Ⅴ. 19),其二為“同盟條約”(Ⅴ. 23),兩項條約有效期均為50年,由雙方各派17人參加簽署并莊嚴宣誓。公元前421年春訂立條約時,雙方開戰正好滿10年。“十年戰爭”以“尼基阿斯和約”的簽署而告結束。

(三)遠征西西里

經過這“十年戰爭”,雙方的金錢、財富消耗極大,生產、生活秩序受到嚴重破壞。在這種局勢下,想通過一紙和約而恢復到戰前狀態,恐怕只是一句空話。兩強爭霸的局面并無任何改變,雙方締結和約,實際上都想通過休戰,稍作喘息,準備再戰。

其時,雅典主戰的代表人物是阿爾基比阿德斯(Alcibiades,又譯亞基比德)。他才華橫溢,儀表堂堂,但野心勃勃,缺乏政治原則,常常將個人利益置于城邦利益之上。尼基阿斯才能出眾,性情溫和,處事穩健,是主和派的核心人物。

斯巴達和雅典締結和約六年多的時間里,雖沒有發生正面沖突,但并非就此偃旗息鼓,因為導致這場戰爭的深刻的政治和經濟原因并未消除。在此期間,各方外交活動頻繁,形勢仍處于劍拔弩張的狀態。

以尼基阿斯為首的主和派,力主與斯巴達和好,卻未能獲得公民大會的信任。其實,雅典人早已覬覦古代“糧倉”西西里島和“大希臘”(意大利半島南部希臘人殖民區域)地區;認為占領這片區域之后,便可以與北非的迦太基人爭雄,進而將其勢力范圍擴展到整個地中海,制服斯巴達人及其同盟者似乎只是時間問題了。這種一廂情愿的如意算盤,卻成為某些雅典人特別是年輕人的夢想。所以,在公民大會上就西西里遠征計劃進行辯論時,行事謹慎的尼基阿斯力圖阻止這次冒險,指控阿爾基比阿德斯為個人的貪婪和野心,不惜把邦國拖入巨大危險之中。而阿爾基比阿德斯則作了辯解。他認為,如果雅典不設法征服新的土地,自己就有受制于人的危險;他還說,城邦和其他任何東西一樣,不能長期保持在靜止狀態中,只有在戰斗中,才會經常取得新的經驗。總之,雅典社會已形成一邊倒的輿論,就是有人反對這樣的冒險,也不敢說出來,生怕別人說他們不愛國(Ⅵ. 8—24)。

遠征西西里的冒險計劃,在雅典公民中贏得了大批支持者。那些貧困者,希望通過戰爭獲取戰利品,或者制服西西里諸邦,通過征收貢金改善其經濟狀況。當時,在雅典的公共場所,隨處可見西西里的地圖畫在沙土上,人們以為遠征西西里一定會馬到成功。于是,在雅典民主制度下,遠征的決定順利通過,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這次遠征了。

雅典出兵的一個誘因,是公元前416年西西里島上愛吉斯泰(Egestae)與塞林努斯(Selinus)發生爭執。愛吉斯泰是雅典的盟邦,其近鄰塞林努斯是多利斯人的殖民城邦,與斯巴達的盟邦敘拉古有結盟關系。愛吉斯泰人于公元前416年歲末派使者到雅典來,勸說雅典人出兵西西里,當即付給雅典60塔連特銀子,作為60艘艦船一個月的軍費。他們還煽動說,如果坐視敘拉古人強大起來,他們遲早會幫助伯羅奔尼撒人摧毀雅典,因為敘拉古與斯巴達都是多利斯人國家。原本就渴望遠征西西里的雅典人,便有了最好的借口。雅典最初準備派60艘艦船,幾天之后又決定增加兵力,公民大會任命三位將軍統領,即阿爾基比阿德斯、尼基阿斯和拉馬庫斯(Lamachus)。

雅典遠征軍出發前夕,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雅典城內差不多所有的赫爾墨斯(Hermes)希臘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宙斯和阿特拉斯的女兒邁亞所生。他是眾神的信使,是商旅和使節的保護神。公元前5世紀雅典的赫爾墨斯形象是上部雕刻有無須少年的方形石柱。神像的面部,一夜之間都遭到毀壞。迷信的雅典人普遍認為這是不祥之兆,甚至認為此事與顛覆民主制政府的密謀有關。阿爾基比阿德斯的政敵們散布謠言,說此事就是他干的。阿爾基比阿德斯要求立即進行調查,公開審判,不要讓他在官司纏身的情況下出征。但雅典人出征心切,決定推遲審判,要求他從速啟程。

公元前415年5月,三位將軍統率戰艦136艘,重裝步兵5100人,其中雅典公民1500人,輕裝步兵1200人,橈手26000名,弓箭手480人,威武雄壯,浩浩蕩蕩,向西西里進發。軍需物品由30條商船運載,載有谷糧、面包師及各色勤雜人員(Ⅵ. 43—44)。

當雅典大軍接近西西里島時,敘拉古方面似乎還全然不知,當他們確信戰爭已迫在眉睫時,才緊急著手作迎敵的準備。然而,剛剛踏上異邦土地的雅典遠征軍,還未來得及采取任何行動,雅典國內即派人前來,命令阿爾基比阿德斯火速回國為赫爾墨斯神像事件接受審判,這實際上是雅典內部黨派斗爭的又一鬧劇。阿爾基比阿德斯自知回國受審兇多吉少,便在途中叛逃至斯巴達。雅典人對他作了缺席審判,判處死刑,沒收財產,變賣充公。

現在雅典軍的統帥只有尼基阿斯和拉馬庫斯了。他們沒有馬上進攻敘拉古,而是在西西里的西部海域劫掠,將敵對城邦的居民抓來賣為奴隸。敘拉古人乘機作了迎戰準備。公元前415年冬,雙方初次交戰,雅典人占了上風。隨后雅典艦隊在那里過冬,準備明春再戰。

公元前414年,敘拉古人召開公民大會,推舉智勇雙全的赫摩克拉特斯(Hermocrates)等三人為將軍,領導抗擊雅典人的入侵。同時,派遣使者前往科林斯和斯巴達,請求發兵援助。雅典人在敘拉古城外修筑一道城墻,試圖將其圍住;敘拉古人在城外也加筑城墻,與之對抗;他們還在一切可能登陸的地方,將木樁鑿入深水,做成水下暗樁,以阻擋雅典海軍的進攻。

阿爾基比阿德斯投靠斯巴達之后,在斯巴達公民大會上積極為雅典的死敵獻計獻策,來攻打他的父祖之邦。他分析了軍事形勢,提出兩項具體方案:一是派遣軍隊到西西里去,幫助處于困境中的敘拉古;二是在陸上進兵阿提卡,在狄凱里亞(Decelea)建筑一個要塞,這是雅典人最害怕的。斯巴達當政者采納了他的獻計,著手實施這個計劃。公元前414年,雅典人圍攻敘拉古,取得明顯優勢,但拉馬庫斯在戰斗中被殺,這樣,全軍由尼基阿斯一人統率。敘拉古人處于被封鎖的困境,亟待外援救助又杳無消息,他們認為已經沒有取勝的希望,他們甚至和尼基阿斯開始商談投降的條件了。在此緊急關頭,斯巴達將領吉利浦斯(Gylippus)率軍抵達西西里。他占據愛皮波萊(Epipolae)高地,使雅典人的城墻包圍戰術不能奏效,戰局隨即有所改觀。同年冬,尼基阿斯給雅典當局發去一封求援信,并請求解除其將軍職務。雅典當局答應再派軍隊和增加軍費,但不同意免除其職務;選派德摩斯提尼、攸里梅敦(Eurymedon)二人為將軍,與尼基阿斯分掌軍權。德摩斯提尼籌組遠征軍,公元前413年6月底,這支擁有73艘戰艦、5000名重裝步兵的援軍抵達西西里。

雅典方面,德摩斯提尼的增援艦隊業已開到,他們因此而大受鼓舞。于是,雅典人在夜幕掩護下,在愛皮波萊地區展開一次突襲行動,敘拉古人猝不及防,形勢對雅典人很有利。但隨后敘拉古人進行了有力的反擊,雅典人敗退,損失很大。這樣,在海上和陸上雅典人都受到重創,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尼基阿斯和德摩斯提尼的主張出現嚴重分歧。德摩斯提尼的意見是,征服敘拉古已經無望,應該班師回國,保存實力;即便不撤軍,也應及時轉移,在西西里島上也可以襲擾敵人,劫奪敵方財產以供己用;在海上,雅典艦隊仍然有優勢,只要不在狹小的水域交戰,便可無虞,總之一定要行動,不能再遲疑觀望了。尼基阿斯承認雅典軍的處境惡劣,但他說敘拉古人的處境更壞,如果這樣撤軍恐不被雅典民眾所接受,弄不好還被公民大會來一個“不公平的判決”處死,還不如拼死一搏,果真要死,也寧愿死在敵人手中。由于尼基阿斯固持己見,按兵不動,雅典軍隊一再貽誤軍機。

與此同時,敘拉古方面援軍又至,準備水陸兩線對雅典人發動進攻。形勢對雅典人更加不利,他們開始后悔沒有及時撤離,尼基阿斯終于不反對轉移了。然而,正當雅典軍隊準備轉移的時候,公元前413年8月27日晚發生了月食。尼基阿斯和許多雅典人相信占卜之類的事情,據隨軍的星象家預言,須等到過了三個九天之后,方可再討論軍隊移動之事,所以雅典艦隊又停留下來。

最后的決戰,雙方投入艦船共約200艘,其中雅典有110艘,武裝人員不下4萬。雅典艦船的船頭一向較輕,調動迂回比較靈活,開戰時先沖破敵人陣線,然后攻擊敵船側面或船尾,這樣往往占有優勢。但敘拉古人針對這種情況改裝了艦船,把船頭斫短,安上堅硬的船喙(“撞角”),用以迎頭撞擊并鑿穿雅典的船頭,使雅典人無法抵御。況且,“大港”水面狹窄,雅典人慣用的迂回戰術適合開闊的海面,這里卻無法施展,所以這一戰雅典人損失不小。一向無敵的海上霸主居然被打敗,這大大增強了敘拉古人的信心。雅典人的艦隊遭到敘拉古人封鎖,軍糧不足,突圍無望。他們海上突圍不成,便想往陸上轉移,力圖保住一些軍力,以圖再舉。赫摩克拉特斯看到當夜無法組織軍隊作戰,便派人向雅典方面假裝遞送情報,說敘拉古人已占據要道,當夜不能突圍,尼基阿斯果然中計。天亮之后,敘拉古人守住要道,派騎兵和輕裝兵前來襲擾。雅典軍給養缺乏,士氣低落,不識路向,四面楚歌,只能任人宰割了。隨后,德摩斯提尼及其部下被分割包圍,在絕望中率部投降。尼基阿斯率眾沖到阿西納魯斯(Assinarus)河畔,饑渴難忍的雅典人亂作一團,不顧一切地喝水和渡河逃命,這場戰事隨即成了對雅典遠征軍的一場大屠殺,結果除戰死者(據說僅溺死在河中的就有1.8萬人)外,被俘者共約7000人。遠征軍主帥尼基阿斯被處死。僥幸得以逃生的,寥寥無幾。雅典此次遠征前后共損失戰艦200余艘、將士5萬余人,成為整個戰爭的轉折點。

(四)伊奧尼亞之戰

西西里之戰后,交戰的重心開始東移,阿提卡本土遭到沉重打擊。按阿爾基比阿德斯的獻計,斯巴達大軍在國王阿基斯(Agis)率領下開入阿提卡,在狄凱里亞安營扎寨,肆意破壞。往年斯巴達軍入侵是暫時性的,達到用兵的目的便及時撤軍,這次卻常駐此地,連續蹂躪田地。不僅如此,阿提卡地區2萬多奴隸趁機逃走,對于雅典經濟無異于雪上加霜。另一方面,許多屬邦正在窺伺時機,準備叛離雅典。以前沒有加入任何一邊的城邦,現在紛紛倒向了斯巴達;那些已經和斯巴達結盟的城邦受到鼓舞,出兵出錢建造艦船,形勢對斯巴達人更為有利了。

公元前412年年初,在斯巴達的支持下,雅典重要屬邦,如優波亞島上各邦,小亞細亞的伊奧尼亞各邦,還有開俄斯島、列斯堡島等,都叛離了雅典。在許多城邦內部,黨爭頻繁而激烈,有的親雅典,有的親斯巴達,彼此殘殺,反復無常。

在雅典人與斯巴達人激戰正酣之時,隔岸觀火的波斯人,先是坐山觀虎斗,并且不失時機地推波助瀾幫助斯巴達,從中漁利。波斯駐小亞細亞總督提薩佛涅斯(Tissaphernes)經過談判與斯巴達訂立了一個同盟條約,主要內容之一是,波斯國王現在和過去“所占領的一切土地都應歸國王所有”,就是說小亞各希臘城邦又回歸于波斯統治之下;波斯國王答應出資為斯巴達建造戰艦,以圖聯合起來打敗雅典。

雅典人自開戰以來從未遇到如此嚴峻的形勢。伯里克利在戰前提議儲存1000塔連特,這筆巨款非到危急時刻不得動用(Ⅱ. 24)。這時,他們果斷動用這筆錢,裝備大批艦船,打敗了叛變的開俄斯人,暫時穩住了局勢(Ⅷ. 15)。同時,他們策動薩摩斯平民起來暴動,殺死統治階級中大約200名最顯赫的人物,放逐了400人,沒收其田產房屋,使薩摩斯成為雅典可靠的同盟者。此后,薩摩斯成了雅典海外重要的海軍基地。雅典全力擺脫被動局面,收到一定成效。

公元前411年5月,正當雅典苦撐危局、準備與斯巴達再作較量之際,發生了寡頭派政變。這一派主要領袖人物有安提豐(Antiphon)、塞拉麥涅斯(Theramenes)等人。他們早已對雅典的民主制度不滿,如今乘遠征西西里慘敗,斯巴達又因與波斯結盟而壯大之機,廢除民主制,建立“四百人”政府,民眾也只好默然順從,人們覺得這個新政府或許能把國家從混亂狀態中解救出來。

政變上臺的當政者實施新憲法,規定享有公民權的人,均應為有產者,他們皆須為國效勞;取消公職津貼。實際上,由十部落遴選出的“五千人”并無實權,真正權力掌握在四百人議事會手中。這個政府希望與斯巴達進行和平談判,但并沒有成功。政權的社會基礎并不穩固,加上薩摩斯的海軍表示不滿,寡頭們內部意見不和,所以只存在4個月便瓦解,以塞拉麥涅斯為首一派取而代之。他們將軍國大事交給所謂“五千人”去處理。塞拉麥涅斯領導下的所謂“五千人”政府執政約8個月,后來受到亞里士多德等人的高度評價,說塞拉麥涅斯“總是引導一切政府走向完全守法的境界,表明他善于在一切政府之下為邦國效力……他拒不向僭越法律者讓步,寧可招致他們的敵視”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ⅩⅩⅧ. 5。。在塞拉麥涅斯一派當政期間,“雅典似乎統治得很好”。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ⅩⅩⅩⅢ. 1—2。參閱徐松巖:《塞拉麥涅斯與公元前5世紀末雅典政治》,《世界歷史》,2015年第2期。

隨著波斯國王公開插手希臘事務,戰局開始明顯地朝著有利于斯巴達的方向發展。這時,阿爾基比阿德斯來到伊奧尼亞地區,故技重演,既對斯巴達和波斯示好以尋求其支持,又來到薩摩斯,與雅典艦隊的領袖們進行談判,表示還愿意回國效勞。雅典艦隊方面居然也接受了他。公元前411年秋,阿爾基比阿德斯率領雅典海軍開往赫勒斯滂,在阿卑多斯打敗斯巴達海軍,力圖控制通往黑海的航路。修昔底德的記載到此戛然而止。關于此后數年戰事及戰后雅典內部紛爭的史實,參閱色諾芬:《希臘史》,Ⅰ. 1. 1—Ⅱ. 4. 43。古代有包括色諾芬在內的多位作家試圖接續修氏的著作寫作。參閱色諾芬:《希臘史》,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中譯本序,第32—33頁及附注。

(五)最后的較量

根據色諾芬及其他古典作家的記載,在戰爭最后數年的較量中,斯巴達一方由于得到擁有雄厚財源的波斯人的援助,一直占據著優勢地位。斯巴達名將呂山德(Lysander)在波斯王子小居魯士(Cyrus the younger)的大力支持下,提高海軍中雇傭水手的薪餉,實力大增。而雅典方面國庫空虛,將軍們不得不為籌措軍餉四處奔忙。公元前406年3月,呂山德在諾提昂(Notium)海角小勝雅典艦隊,導致雅典人怪罪阿爾基比阿德斯,并解除其職務。同年,雅典舉全國之力,組織了有150艘戰艦的海軍,并且在狄奧麥敦(Diomedon)等將軍的指揮下取得阿吉努塞(Arginusae)大捷,然而勝利后的雅典非但未能乘勝追擊,反而深陷內訌,指揮作戰的將軍們竟然被一次性判處死刑。色諾芬:《希臘史》,Ⅰ. 6。公元前405年,斯巴達方面集結約200艘戰艦的艦隊停泊在蘭普薩庫斯(Lampsacus),雅典方面180戰艦的艦隊停泊在海峽對面的羊河河口,相距約三千米,相互對峙。呂山德以逸待勞,趁敵不備,發動突襲,雅典艦隊遭到全殲,俘虜中的3000雅典公民被悉數處決。色諾芬:《希臘史》,Ⅱ.1;據普魯塔克《傳記集·呂山德傳》(Plutarch, Lives, Lysander, ⅩⅢ.1)和《阿爾基比阿德斯傳》(Plutarch, Lives, Alcibiades, ⅩⅩⅦ.4)說,雅典公民共有3000人;而波桑尼阿斯在《希臘紀行》(Ⅸ. 32)中說,約為4000人。羊河之戰慘敗的噩耗傳至雅典,雅典人自知厄運難逃,全城籠罩在一片悲觀失望和極端恐慌氣氛之中。最后,拉棲代夢人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否決了底比斯等邦所提出的徹底摧毀雅典的建議,迫使雅典人接受極為苛刻的投降條件。公元前404年4月,呂山德大軍開進比雷埃夫斯港,雅典人同意拆毀長城,允許被放逐者回國,建立三十寡頭政府,雅典實際上已淪為斯巴達人的附屬國。色諾芬:《希臘史》,Ⅱ. 2. 10—23。至此,歷時27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以雅典人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三、主要貢獻

修昔底德生活的時代,是他的祖國雅典盛極而衰的時代。波斯戰爭關于波斯戰爭結束的時間,學界的看法不盡一致,主要有公元前479年和前449年二說。譯者更傾向于前一種說法。沒有理由認為希羅多德的著作不是一部完整的著作。參閱徐松巖:《希羅多德Historia諸問題芻議》,《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3期。以后,尤其是公元前5世紀60年代中期以后,雅典利用其強大的海上勢力,控制了東地中海地區交通要道和戰略要地,把原提洛同盟諸邦逐步降至附屬國的地位,雅典與原同盟者的關系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形成歷史上第一個大規模海上霸國——雅典帝國。如何認識雅典同盟和雅典帝國,學者們意見各異。譯者認為雅典與原提洛同盟諸邦的關系的演變,是問題的關鍵。參閱徐松巖:《關于雅典同盟的幾個問題》,《西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3期;徐松巖:《論雅典帝國》,《西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從此,雅典國家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它已由阿提卡半島的蕞爾小邦一躍成為地跨歐亞、囊括愛琴海的泱泱大國,煥然一新的雅典城成了東地中海地區政治、經濟、海陸交通和文化中心,成了“希臘的學校”。雅典人對包括眾多奴隸在內的原提洛同盟諸邦人民的壓迫和剝削,是伯里克利時代雅典政治穩定、經濟繁榮、文化昌盛、兵源充足的根本原因。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成人的修昔底德,作為統治階級上層的一員,作為雅典對外侵略擴張戰爭的實實在在的受益者,對此自然有著深刻的體會。其時,經過幾代哲人和思想家的思索和探討,希臘思想的方式已經從“神話”(muthos)方式全面轉向“理性”(logos)方式。反映在歷史思維方面,歷史學的開創者們開始嘗試從人本的角度,以理性探索的方式,去理解與把握過去的歷史。參閱黃洋:《修昔底德的理性歷史建構》,《歷史教學》(高校版),2007年第6期。在思想文化領域,樸素的唯物論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不懈探索,人本主義思潮的流行,普羅塔哥拉斯(Protagoras)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的“原子論”,“史學之父”希羅多德對人類歷史的“探究”(historia)的成果,希波克拉特斯(Hippocrates)的醫學成就,以及演說術、詭辯術開始盛行,悲劇、喜劇頻頻上演……這一切,都不能不給修昔底德的世界觀、歷史觀和治學方法以深刻的影響。雅典精英薈萃、人才輩出,民主制為自由探討、理性思考營造了良好的社會環境。修昔底德的史學就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其成就達到了希臘古典史學的新高度。

首先,發展了人本主義歷史觀。在古代希臘,即使像希羅多德這樣的史學家,雖已初步能夠以人本史觀考察歷史,卻也難免受到“神命史觀”的影響,常常有意無意地以天命、神意來解釋歷史。而修昔底德徹底擯棄以征兆、占卜、神意來解釋歷史的做法,試圖完全從人本身來解釋歷史,認定歷史上的成敗興衰是由人事決定的。這標志著古典史學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不僅如此,他還努力用科學的方法去說明自然現象(如日食、月食、地震等),而不把它們視為吉兇的預兆。他痛心疾首地斥責雅典遠征軍的統帥尼基阿斯因月食而耽誤撤軍日期;他認為神諭是一種騙術,有的神諭是因發布者接受了賄賂而捏造出來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修昔底德從人的本性出發來探討戰爭爆發的原因。他認為戰爭的起因是人的貪婪,是狂熱地追求權力和占有欲,這是一種任何權力和財富都無法滿足的狂熱。雅典人和斯巴達人之間爆發戰爭,并不是因為二者之間的不同,如民主制和寡頭制的對立,而是因為二者的共性,即無休止地追求權力(Ⅲ. 45,82)。參閱伊迪絲·漢密爾頓:《希臘方式》,徐齊平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6頁。這是相當深刻的見解。修昔底德認為,既然人的本性始終如此,歷史也同樣會不斷重演,因而其著作是永遠不會失去其價值的。

修昔底德十分重視人的力量,他借伯里克利之口概括地論述了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強調人的首要作用,指出“人是第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人的勞動成果”(Ⅰ. 143. 5);現代學者雖對這句話有不同的解讀,但都沒有偏離強調人的重要性這個核心意思。參閱修昔底德,Ⅰ. 143附注。在他看來,正是雅典人,包括他們的先輩、同輩,也包括那些已經長眠于地下的烈士們,共同創造了當時雅典的一切;當雅典的西西里遠征軍陷入絕境時,他又借尼基阿斯之口說,“組成城邦的是人,而不是沒有人的城墻和艦船”(Ⅶ. 77)。修昔底德還特別強調人的主觀意識的作用。他借伯里克利之口,把雅典帝國的偉大、光榮和富強,歸功于先烈們的“勇敢精神,他們的責任感,他們在行動中有一種強烈的榮譽感……他們認為幸福是自由的成果,而自由是勇敢的成果,他們從不在戰爭的危險面前退縮”(Ⅱ. 43)。

修昔底德還特別關注人(包括個人和集體)的心理心態,指出人們在和平時期和戰爭狀態下的差異,平時與發生重大變故如瘟疫、內訌、地震等情況下的不同,以及強邦與弱國、勝利者與被征服者之間心理心態的變化。這在關于科基拉革命、雅典人與米洛斯人的對話以及西西里遠征等事件的記載中皆有深刻的描述(Ⅲ. 64—Ⅳ. 55,65;Ⅶ. 71)。R. G.柯林武德指出,醫學之父、心理學之父希波克拉特斯對修昔底德影響至深,認為修昔底德堪稱“心理歷史學之父”。參閱R. G.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修訂版),何兆武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1頁。

其次,發展了求真精神,力圖揭示歷史發展的內在的因果關系。修昔底德受到自米利都學派以來樸素唯物論者的影響,以近似唯理主義的精神對待歷史,探索歷史的因果關系,探索人事的規律。在述及特洛伊戰爭的原因時,他不認為那是因特洛伊王子拐騙了全希臘最美的女子海倫所致。在他看來,阿伽門農之所以能夠募集大軍遠征特洛伊,不是由于諸位王公對他的忠順,而是由于王公們對他的畏懼(Ⅰ. 9)。在分析伯羅奔尼撒戰爭的起因時,他以較大的篇幅論述了雅典人和拉棲代夢人及其同盟者之間的矛盾,指出,雅典勢力的不斷增長,引起了拉棲代夢人的忌妒和恐懼,而科基拉事件和波提狄亞爭端等只不過是戰爭的導火線。這樣就明確指明了戰爭的遠因和近因,把戰爭的基本原因和偶然誘因區別開來。特別是在一個歷史事件尚未結束時,他就能從整體上考察它的進程,而且沒有一處是歸于偶然性或不可知的超自然因素的。修昔底德在考察歷史進程和探索歷史事物因果關系方面的卓越才干,至今仍為人們所嘆服。

第三,初步具有歷史進化論思想。他在考察此前希臘地區的歷史時,明確指出,“過去的時代,不論是在戰爭方面,還是在其他方面,都沒有取得過重大的成就”(Ⅰ. 1)。值得注意的是,修氏為了強調當代史(如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重要性,似乎刻意淡化甚至貶低過去某些歷史事件(如波斯戰爭)的規模和影響力。參閱徐松巖:《關于翻譯修昔底德著作的幾個問題》,《史學理論研究》,2010年第4期。他認為遠古時期沒有定居的人民,沒有商業,沒有城市,而商業的發展和城市的出現是社會進步的標志。修昔底德能夠認識到歷史是向前發展的,并且有一定的規律性,指出,“在技藝上的法則和政治上的一樣,新陳代謝是不可逆轉的”(Ⅰ. 71)。正是基于這種進化論思想,他在研究歷史現象時,能夠初步運用反溯推理法即按現在社會生活中保存的遺跡來推斷不同歷史時段的情況。例如,他從當時許多希臘人仍保留隨身攜帶武器的習慣,正確地推斷古代劫掠之風盛行于海上和陸上(Ⅰ. 5—7);他根據雅典最古老的廟宇都在衛城內,推定雅典的城區最早僅限于衛城一帶,后來城區的范圍才逐步擴大(Ⅱ. 15)。

第四,認識到經濟因素在歷史發展進程中的重要性。修昔底德是歐洲歷史上第一位明確意識到歷史進程必然受到社會經濟生活制約的歷史學家,他還試圖從經濟關系上解釋歷史的進步與發展。這部著作的主題無疑是記述軍事政治史,但作者在考察希臘早期歷史時,卻總是處處結合社會經濟發展水平。他指出,遠古時期人類四處漂泊,當人們的生活必需品有了節余之后,才過上定居生活。他不同意荷馬史詩中關于特洛伊戰爭的規模的描述,認為由于經濟發展水平低下,資金缺乏和給養不足,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一支軍隊(1200艘戰船,10萬將士)。修氏的估計數字(Ⅰ. 10)明顯偏高。據譯者考察,希臘聯軍實際兵力的總數,大概不超過5萬。參閱徐松巖:《關于特洛伊戰爭的若干問題》,《世界歷史》,2002年第2期。他還正確分析了經濟因素與戰爭成敗之間的關系,認為特洛伊戰爭延續10年之久,不是由于希臘聯軍人數不足,而是由于經濟資源匱乏;如果聯軍給養充足,他們會很容易取勝的。在分析伯羅奔尼撒戰爭時,他多次強調維持長期的戰爭須以雄厚的經濟實力為后盾,因而對雅典的存款數額、歲入和貢賦的情況始終予以高度重視。他在分析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雅典所面臨的形勢時寫道,屬邦“所繳納的金錢是雅典勢力的源泉,戰爭的勝利主要是依靠明智的決斷和手中的金錢”(Ⅱ. 13.2)。

第五,創立了比較科學的治史原則。修昔底德是西方史學史上第一位真正具有批判精神和求實態度的歷史學家,他非常重視事實證據,重視對證據的批判,力求使自己的敘述與客觀事實相符合。為此他提出了嚴格的史料批判原則,長期以來曾被無數學者援引。他說:“在敘事方面,我決不是一拿到什么材料就寫下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觀察就一定可靠。我所記載的,一部分是根據我親身的經歷,一部分是根據其他目擊其事的人向我提供的材料。這些材料的確鑿性,我總是盡可能用最嚴格、最仔細的方法檢驗過的。然而,即使費盡了心力,真實情況也還是不容易獲得的,不同的目擊者,對于同一個事件會有許多不同的說法,因為他們或者偏袒這一邊,或者偏袒那一邊,而記憶也未必完美無缺。我這部沒有奇聞軼事的著作,讀起來恐怕難以引人入勝。但是如果學者們想得到關于過去的正確知識,借以預見未來(因為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未來雖然不一定是過去的重演,但同過去總是很相似的),從而認為我的著作是有用的,那么,我就心滿意足了。”(Ⅰ. 22.2—4)

總體而言,修昔底德是按此原則處理史料的。他十分重視采納第一手資料,堅決擯棄那種拼湊故事以迎合讀者的做法。為此他不辭辛苦,奔赴各地,進行實地考察,從而對戰爭中所涉及的山丘、河谷、沼澤、港口、關隘等都作了具體而準確的記載;同時從事件的目擊者那里取得許多可靠的資料。在流亡期間,他利用自己不被敵人懷疑等有利條件,在伯羅奔尼撒及西西里等地考察,獲得了許多珍貴的史料。1877年出土于雅典衛城的一塊石碑,上面刻有公元前419年雅典與阿爾哥斯等邦締結條約的銘文。考古學家把它與修昔底德的記載相對照,二者竟相差無幾。因此,《戰史》在史料的可信性方面,堪稱史學史上的典范。

第六,修昔底德的文字表達藝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他的敘述客觀冷靜,生動而真實。他本人是一位有實際經驗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在敘述一場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的場面,或者在敘述扣人心弦的戰爭場面時,顯得游刃有余,給讀者以親臨其境之感。例如在敘述科基拉的流血沖突(Ⅲ. 69—81),在敘述雅典民眾拆毀“四百人”政府在比雷埃夫斯所構筑的城墻時(Ⅷ. 94—95),都展示了政治斗爭中緊張而慘烈的場面;在描寫雅典人和敘拉古人在大港中進行最后決戰時(Ⅶ. 60—72),把雙方將士的心理狀態和殊死搏殺的場面有機結合起來,使讀者如親臨其境,呼吸與共。

修昔底德還善于運用對比法,使紛繁復雜的歷史現象在他的筆下變得清晰可辨,一目了然。例如伯里克利在戰爭爆發前夕,把雅典人的資源和拉棲代夢人的資源加以對比(Ⅰ. 139—144);在著名的葬禮演說中,他把雅典人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與斯巴達人的加以對比(Ⅱ. 37—42);他借科林斯人之口,把斯巴達人的保守怠惰與雅典人的冒險進取的特點加以對比(Ⅰ. 68—71)。修昔底德還避免了同時代的一些文學家和修辭學家為使文字更加優美而過于計較字句的對偶和結構的平衡的缺點,他常常能夠從大處著眼,給讀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例如,他先寫伯里克利在陣亡將士葬禮上慷慨陳詞,謳歌雅典的光輝燦爛,接著就是雅典瘟疫肆虐,死亡枕藉(Ⅱ. 35—58);先講雅典的西西里遠征軍開拔時盛況空前、氣沖霄漢,接著就是數萬將士一敗涂地、死亡過半(Ⅵ. 30—31;Ⅶ. 36—87)。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演說詞的運用是修昔底德著作最突出的特色之一。據統計,這些演說詞總共141篇,約占其著作篇幅的四分之一。修昔底德寫道,“在這部歷史著作中,我援引了一些演說詞,有一些是在戰爭開始之前發表的,有些是在戰爭期間發表的。有些演說詞是我親耳聽到的,有些是通過各種渠道得到的。無論如何,單憑一個人的記憶是很難逐字逐句地記載下來的。我的習慣是這樣的:一方面使演說者說出我認為各種場合所要求說的話,另一方面當然要盡可能保持實際所講的話的大意”(Ⅰ. 22.1)。這就是說,有些演說詞是他親自聽到的,如伯里克利的葬禮演說;有些可能是他聽別人說的,如在拉棲代夢同盟大會上科林斯人、雅典人以及阿奇達姆斯的演說詞;有些是他根本不可能聽到的,如赫摩克拉特斯在革拉會議上的演說詞。修昔底德巧妙地運用這些歷史人物親口說出的言辭來說明他們行動的背景和動機,其作用正如雅典悲劇中的合唱隊的作用一樣。悲劇上演時,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到情節緊張、達到高潮的時候,或者要加強動作的力量、說明動作的動機的時候,都是借合唱隊的歌唱來表達的。修昔底德的這種表現手法很明顯地是受到悲劇創作的影響。

最后,在史書編撰體例上,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較之希羅多德的《歷史》更加完善和準確,這種以年代為主線的歷史敘事體的編撰體例,以及注重政治和軍事的撰史傳統的確立,對后世歐美史學的發展都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從羅馬史家中的薩魯斯特(Gaius Sallustius Crispus)、阿里安(Arrian)、塔西佗(Pulius Cornelius Tacitus)等,中古拜占庭史家普洛科匹阿斯(Procopius of Caesarea),文藝復興時期的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直到19世紀以利奧波德·馮·蘭克(Leopoldevon Ranke)為代表的近代史家,都對修昔底德的史學方法給予高度的肯定。

四、關于修昔底德著作的抄本、校勘本、注釋本和英譯本本節特邀西南大學郭濤博士撰寫,謹此致謝!

(一)主要抄本

一般認為,修昔底德著作的抄本(獸皮本或紙草本)有40余種,大多數為殘本及斷片。這些抄本現藏于德、法、英、意、希臘等國的各大博物館和圖書館。其中主要的抄本,近代校勘家通常按大寫西文字母標注為A本、B本、C本、E本、F本、H本、M本和P本等。參閱張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巴黎本中的H本》,《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第2期。按照丹麥古典學家卡爾·修德(Karl Hude)的意見,這些抄本中最重要的如下:

 

A本——山南本或意大利本(Cisalpinus sive Italus),現存巴黎(編號suppl. Gr. 255),羊皮紙,11/12世紀。

B本——梵蒂岡本(Vaticanus),羅馬梵蒂岡圖書館(編號126),羊皮紙,11世紀。

C本——勞倫斯本(Laurentianus),佛羅倫薩勞倫斯圖書館(編號69,2),羊皮紙,11世紀。

E本——巴拉丁本(Palatinus),海德堡圖書館(編號252),羊皮紙,11世紀。

F本——奧古斯丁本(Augustanus),慕尼黑圖書館(編號430),羊皮紙,11世紀。

G本——莫納森本(Monacensis),慕尼黑圖書館(編號228),紙,13世紀。

M本——不列顛本(Britannicus),大英博物館(編號11727),羊皮紙,11世紀。

 

在這些抄本中,沒有哪個抄本因年代或質量而比其他抄本更優越,但是有兩個系統可以辨認出來。一個系統包括C和G兩個抄本,以勞倫斯本為首;另一個系統包括A、B、E、F諸抄本,以梵蒂岡本為首。不列顛本介于兩者之間。修德主張勞倫斯本為優,也有學者認為梵蒂岡本為優。參閱史譯本,第1冊,第xxi頁,Bibliography。

(二)主要校勘本

西方諸國對古典文獻的校勘學和版本學的研究有良好的傳統。德國的“韜伊普納古典叢書”(Teubner)、美國的“洛布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和法國的“比德古典叢書”(Collection Budé)對西方古典著作的整理與校勘均有突出成就。如英國、意大利、俄羅斯等國家的學者也有所貢獻。

1.Stuart Jones, H. and Powell, J. E., Thucydidis's Historiae, 2Vo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2.

瓊斯(H. S. Jones)版校勘本是“牛津古典文本”(Oxford Classical Texts)系列的一種,主要以貝克(Ⅰ. Bekker)版校勘本(1832年)和修德版校勘本(1898年)為基礎,于1902年首次出版。此后,鮑威爾(J. Powell)進行了修訂,盡量保持舊版的文本內容和頁碼編排,糾正了一些錯誤,增加了20世紀前半期新發現的紙草文獻,1942年再次出版。該校勘本的前言用拉丁文撰寫,簡單介紹了抄本情況,每頁正文下方有簡短的校勘記,文末附有名詞索引,是最為常見的修昔底德校勘本。

2.de Romilly,J.,Weil,R.,and Bodin,L.,Thucydide: La Guerre du Péloponnèse,8 Vols.,Paris: Les Belles Lettres,1958–1972.

德羅米莉(de Romilly)版校勘本是“法國大學古典叢書”(Collection des Universités de France)的一種,該系列又被稱為“比德古典叢書”。德羅米莉的校勘原則相對保守,盡量保持手稿中的文本拼寫,對文本修改(emendation)非常謹慎,一般采取的都是學界普遍接受的讀法。在第一卷近30頁的前言中,對抄本流傳等問題進行了詳細介紹;正文的左頁為法譯文,右頁為希臘文和校勘記。

3.Alberti,G.B.,ed.,Thucydidis Historiae,3 Vols.,Roma: Istituto Polygraphico dello Stato, 1972 – 2000.

阿爾貝蒂(G. B. Alberti)版校勘本是目前最新的修昔底德校勘本。文本校勘非常可靠,不僅考察了20世紀末新近發現的紙草文獻,而且充分利用了15世紀瓦拉(Lorenzo Valla)的拉丁文譯本。與此同時,校勘記全面詳實,針對性強,尤其是給出了對文本校勘持不同意見的研究文獻,令學界稱贊。一般認為,阿爾貝蒂版校勘本已經取代“牛津古典文本”系列的瓊斯版,霍恩布魯爾(S. Hornblower)稱贊其為“目前最好的修昔底德文本”。

(三)主要注釋本

1.Gomme,A. W.,Andrewes,A., and Dover, K. J.,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5 Vol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5 –1981.

前兩卷分別完成于1945年和1956年,1959年高穆(A. W. Gomme)逝世,安德魯斯(A. Andrewes)和多弗(K. J. Dover)完成后三卷的出版。第一卷長達87頁的前言,詳細梳理了修昔底德研究的基本問題,書名之所以被冠以“Historical”的稱謂,乃是針對19世紀偏重語言學的注釋傳統,注釋內容對文本校訂、地理、經濟等諸方面關注甚多,同時也討論了許多文學性內容。該注釋本的一個特色是,在注釋內容結束后經常有篇幅不小的作者附論,進行專門論述或擴展討論。

2.Hornblower,S.,A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3 Vol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 2008.

霍恩布魯爾版注釋本是最新的修昔底德注釋本,以歷史性注釋為主,但也包含了敘述學、語言學、考古學、經濟學等方面的內容。相對于高穆版注釋本,霍恩布魯爾對當代學者的研究文獻進行了更為全面和詳實的梳理。此外,注釋辭條附有完整的英譯文,使希臘語水平有限的讀者也能有效利用。雖沒有完全取代五卷本的高穆版,但仍然被認為是修昔底德研究中里程碑式的作品。

(四)常見英譯本

1.Smith, C. F. trans., 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 r,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9.

史密斯(C. F. Smith)譯本是“洛布古典叢書”中的一種。正文左頁是希臘文,依據的是1898年的修德版校勘本,有少量校勘記;右頁是英譯文,頁底有少量注釋。英譯文與希臘文對應,不僅準確而且可讀性很高,目的是幫助希臘語水平有限的讀者理解原文。文前的文獻索引和文后65頁的索引也具有極高價值。

2.Strassler,R.B.ed.,Crawley,R.trans.,The Landmark Thucydides, New York: Free Press, 1996.

該譯本是“地標”系列譯本的一種。正文使用的是1874年克勞利(R. Crawley)的英譯文,通俗易懂,采取將原文的長句譯成短句的做法,以便于讀者理解。該譯本的一個重要特色是詳盡的地圖,涵蓋了修昔底德文本中出現的所有地名;此外,每一節正文在頁邊都有內容概括和提示,頁腳有解釋性的注釋。11篇高質量的附錄概括介紹了理解修昔底德的重要問題,而百科全書式的索引表更是給讀者帶來極大便利。

3.Lattimore, S. trans., Thucydides: The Peloponnesian War,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8.

拉迪摩爾(S. Lattimore)譯本依據的希臘文原文是克拉森(J. Classen)校勘并由施托依普(J. Steup)修訂的校勘本(1875—1885年),譯文力求最大限度地還原原文,保留了修昔底德使用長句的敘述風格,為此在某些情況下甚至犧牲譯文的流暢性,是目前最貼近原文的英譯本之一。目錄按照文本內容的摘要編排,每一卷譯文之前有簡短的內容介紹,正文下方的注釋對譯文進行補充說明,同時也有對相關研究的討論。此外,正文之后的參考書目、演說辭索引、一般索引也很有幫助。以上僅僅是修昔底德研究最常見的校勘本、注釋本和譯本,更為詳細的研究書目可參見J. S. Rusten為“牛津古典學讀本”(Oxford Readings in Classical Studies)編撰的《修昔底德》附錄。

五、幾個相關問題

自修昔底德著作問世兩千多年來,歷代學者都對其作出各自的評價。修氏去世后不久,即有不少學者力圖完成其未竟之作。古代作家續寫修昔底德的著作,除了保存完好的色諾芬所著《希臘史》之外,還有佚名作者所著《奧克西林庫斯希臘志》(The Hellenica Oxyrhynchia,奧克西林庫斯乃是埃及一村社名,因該著作的三張紙草斷片皆發現于此,故名),該著作破損嚴重,主要記載公元前411—前386年希臘史事(中譯本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而雅典人克拉提普斯(Cratippus,生卒年不詳)的《希臘史》、開俄斯人泰奧滂普斯(Theopompus of Chios)所著《希臘史》也都續寫修昔底德著作,都止于公元前394年克尼多斯(Cnidus)之戰,現今僅存少量殘篇。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近代,他都被看成歷史學家的榜樣。公元前1世紀,哈里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就已經斷言他是“歷史學家中之最為優秀者”,并告訴我們他已被傳統的觀念視為“歷史研究的標準”。參閱黃洋:《修昔底德的理性歷史建構》,《歷史教學》(高校版),2007年第6期。時至近代,隨著客觀主義史學思潮的興起,人們對修昔底德更是倍加推崇,甚至認為他是“世界上第一位具有批判精神和求實態度的史學家”,“科學和批判歷史著作的奠基者”。何平:《西方歷史編纂學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6頁。據說,近代史學大師蘭克每年都要通讀一遍修氏的著作。國內外研究者對修昔底德的貢獻和成就都予以肯定。

然而,修昔底德及其著作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和階級的局限性。修氏提出人性不變論,用不變的“人性”解釋千變萬化的社會現象,闡明戰爭的起因。國內有學者批評他用抽象的“人性”來解釋歷史,對此似乎應做具體分析。因為實際上,他的人性論是其人本主義思想的組成部分,因而也是其樸素的歷史唯物論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看來,人性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包括占有欲、權力欲、虛榮心、貪婪以及人的生理特征等具體內容的。修昔底德在述及科基拉革命時對此做過比較集中的闡釋(Ⅲ. 69—85)。他指出,在和平與繁榮的社會條件下,城邦和個人尚能遵守比較高尚的準則。但是,當戰爭和內亂導致人們生活困苦,心志降低時,人性的惡的一面就會急劇膨脹,并且一發不可收拾,從而出現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暴行。具體表現在:“奪取政權時更加陰險狡詐,報復政敵時更加殘忍無忌”;社會良知盡失,道德淪喪;魯莽即勇敢,謹慎即懦弱,耍陰謀搞詭計成功是頭腦精明的表現;“夸夸其談的人總是被信任,而反對他們的人總是受到猜疑”;“復仇比自衛更重要”;一切規則和法律都可以違反,所有條約和諾言都可以背棄;混亂中那些最粗俗的人最有生存能力,因為他們不瞻前顧后,敢于魯莽行事。當然,修昔底德認為并不是所有介入政治斗爭的人皆出于個人目的,有時一些人瘋狂地投入動亂不是為了圖利,而是因為不可遏制的一種激情。這樣,修昔底德實際上是力圖從人性和人性之外的社會存在,來尋求歷史問題和現實問題的答案參閱徐松巖、李電:《修昔底德和平思想初探》,《西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但由于這種觀點的出發點是人性不變論,因而它在本質上又是形而上學的。相關討論參閱易寧、李永明:《修昔底德的人性說及其歷史觀》,《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5年第6期。

關于修昔底德的政治立場,有的學者認為他“站在奴隸主民主派的立場上,贊成民主政治,反對貴族政治”,“同情伯里克利派的溫和民主黨,反對激進民主黨”。參閱謝譯本,譯者序言,第35頁。要正確把握修氏的政治立場,必須弄清雅典國家的發展脈絡和主要矛盾的變化。為此首先應該對雅典國家的階級結構及其發展演變作一簡要分析。公元前6世紀以后,雅典城邦(公民集體)內部諸集團、諸階層之間經過長期的錯綜復雜的磨合和斗爭,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斷得到調整,他們的共同利益逐步大于他們的矛盾和分歧,而這也正是雅典不斷向外擴張的內在原因。波斯戰爭以后,雅典人利用他們在雅典同盟中的有利地位,逐步剝奪原提洛同盟諸邦的主權,侵占其領土,使雅典國家的版圖不斷擴大,人口激增。亞里士多德指出,“由于國家日益壯大,而錢財也斂聚了很多”,雅典當政者“就勸告人民,放棄農事,入居城市,務以取得領導權為目的……人民采納了這種勸告,并獲得了霸權,于是對待盟邦,更加專橫”,“他們又按照阿里斯提德斯的建議,為大眾準備充足的糧食供應;因為貢金、征稅和盟邦捐款的綜合所得,足以維持2萬多人的生活”。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ⅩⅩⅣ. 1—3。公元前5世紀70至60年代雅典民主制的發展,是雅典國家機構強化的突出表現,也是雅典奴隸制發展的必然結果,其實質是雅典人對異邦人(非雅典人)的壓迫和剝削逐步得以鞏固和加強。到伯里克利時代,雅典國家的發展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不再是雅典人內部諸集團之間的矛盾,而是雅典人同眾多異邦人之間的矛盾;對于雅典帝國境內眾多的臣民和奴隸來說,“雅典人”不僅僅是指雅典公民集體,還意味著他們是統治者的集體,奴役者、剝削者的集體。修昔底德在他的著作中說到雅典人,有時使用“統治著帝國的城邦”,有時把城邦(公民集體)與君主相提并論(Ⅱ. 63,65;Ⅵ. 85);在論及波斯戰爭的后果時,他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雅典人力圖取代波斯國王來奴役這些希臘人,戰爭的結果對希臘人而言只不過是換了個主人而已,新主人確實比舊主人更聰明,但新主人卻是更聰明地作惡”(Ⅵ. 76)。在總結近百年雅典歷史時,他寫道:“在廢黜僭主統治以后的大約100年公元前510至前411年。中,雅典人民在這個時期不僅沒有屈從于任何人的統治,而且在這期間的一半以上的時間里是習慣于統治其臣民的。”(Ⅷ. 68)這些論述都顯示出,修氏對當時希臘的國際關系和政治現實有著極為深刻的認識。

毫無疑問,修昔底德是一位忠誠的愛國者,他熱愛的是雅典城邦,是雅典的公民集體。因此,凡是對雅典人有利的他都衷心擁護,凡是不利于雅典人的他都極力反對。修昔底德就是站在這樣的階級立場上,對于大權在握、左右政局的伯里克利贊賞有加,對于伯氏死后雅典政壇爭權奪利、群龍無首的局面憂心忡忡;因為他明白,伯里克利就是雅典人統治異邦人的領袖,伯里克利的內外政策是以為雅典人謀福利為根本出發點的,而雅典人的團結是他們分享現有成果的保障。同時,他對于民主制的某些弊端提出尖銳的批評,而對于統治階級內部所達成的和解則深表贊同和支持。他在評述公元前411年“四百人”政府被政變者取代這一歷史事件時,寫道:“在這種新憲法實施的初期,雅典人似乎有了一個未曾有過的最好的政府,至少在我的時代是這樣的。因為它使得少數的上層階級和多數的下層階級之間的斗爭得到適當的和解,這種和解首先使國家在歷經劫難之后,能夠重新振作起來。”(Ⅷ. 97)可見,一方面,他認識到這場戰爭事關雅典人的榮辱和命運,按他對人性的理解,戰爭的爆發就是一場“悲劇”上演的開始,悲劇的主角自然是雅典人;另一方面,他又竭盡所能為雅典的內外政策做辯解。他在著作中援引和編寫大量演說詞的做法,恐怕不宜簡單地歸之于時代風尚的影響。

自古典時代起,修昔底德即被看成客觀歷史學的楷模。他對歷史記載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孜孜不倦的追求,被視為歷史學家的表率。19世紀以來,西方歷史學者一直推崇其如實直書的“客觀主義”精神,有學者說他“從不黨同伐異;如果不是他自己經常提及‘雅典人修昔底德’的話,天真的讀者有時會弄不清他是哪國人士”。參閱史譯本,第1冊,序言,第xviii頁。的確,修昔底德以其特有的冷靜的史筆,寓褒貶于敘事,但他不可能是一位超時代、超階級的客觀主義者。修昔底德在很多場合是通過歷史人物的對話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的。如戰爭爆發前雅典人在斯巴達的發言(Ⅰ. 73—78),伯里克利的葬禮演說,關于米提列涅人的命運的辯論(Ⅲ. 37—48),雅典人與米洛斯人的對話(Ⅴ. 85—113),等等。貫穿于這些演說詞的一個中心思想是:雅典人是足夠強大的,是有資格統馭臣屬諸邦的,而弱者屈從于強者是天經地義的。而修昔底德在追述雅典帝國形成時,竟然認為雅典人逐個剝奪原提洛同盟諸邦的主權,也是由于“同盟者自己的過失”(Ⅰ. 98—99)。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奴隸主階級的強盜邏輯。

:亞里士多德也有類似的看法。參閱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255a6。

大概也正是由于同樣的原因,雖然修昔底德深知經濟因素在戰爭中的重要作用,卻似乎有意忽略了有損于雅典人“形象”的某些重要史實。例如公元前454 /前453年,雅典人把原提洛同盟金庫移至雅典,實際上是直接侵吞同盟諸邦的巨額公共基金(約8000塔連特)。而這恰恰是伯里克利時代雅典人大興土木和軍事擴張的主要財源,在當時也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公元前427 /前426年,雅典人為了籌集軍費,大大提高了屬國貢金數額,由戰前年均600塔連特增至將近1460塔連特,這在面向公眾上演的戲劇中亦有所提及,說明是普通公民都熟知的事情。阿里斯托芬:《馬蜂》(Aristophanes, Wasps),第655—660行。作為國家最高軍政首腦之一的修昔底德,絕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另外,雅典和斯巴達在戰爭期間為了擊敗對手,都力爭聯合更多的力量。希臘人的世仇波斯人,隔岸觀火,虎視眈眈,由于財力雄厚而成為雙方爭取的對象。然而,修氏在記載斯巴達與波斯結盟的具體史實時著墨甚多,而在談及雅典與波斯勾結的情況時則閃爍其詞,有意回避。參閱S.霍恩布魯爾:《修昔底德著作注釋》,第3卷,牛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64—771頁。

伯羅奔尼撒戰爭是奴隸制時代的爭霸戰爭,對于雙方來說都是非正義的。但是,修昔底德在戰爭起點敘述中所透露出的傾向性,說明他明顯在為雅典開脫和辯護。修氏以公元前431年3月底比斯入侵雅典同盟者普拉提亞作為戰爭的起點,似乎拉棲代夢及其同盟者率先破壞“三十年和約”而打響“第一槍”。殊不知雅典人早在公元前433年夏末就已經出兵協助科基拉人作戰,并且在一場希臘人之間空前規模的海戰(參戰戰艦總數達260艘)中直接進攻科林斯的艦隊。盡管修氏一再強調這種行為是出于自身安全或利益的考慮,并說雅典人在交戰中情急之下不得不采取行動(Ⅰ. 48—49)。同樣,修氏對于與雙方開戰密切相關的“安特摩克利托斯”事件和“麥加拉法令”應該了然于心,但他卻三緘其口。此事發生在公元前432年夏或之前的某個時間,是這場大戰開戰的標志。這就是說,站在拉棲代夢的角度來看,這場大戰在修氏所說開戰日期之前一年多就已經打響。由此似乎也間接證實色諾芬認為這場大戰“持續28年半”的說法。色諾芬在《希臘史》(Ⅱ. 3. 9)中認為伯羅奔尼撒戰爭持續了28年半。他很可能是根據斯巴達的歷法,站在斯巴達人角度來推算的。

有學者認為修昔底德著作的最大不足是“主題狹隘”,說他在敘述這個時代的歷史時,把敘述范圍嚴格地限制在政治和軍事方面,對于精神文化方面的成就則鮮有涉及。參閱《大英百科全書》(The Encyclopedia Britannia),倫敦1980年版,Thucydides條。這種看法是從現代研究者的角度出發而提出的,似乎有欠公允。那么,修昔底德所謂“主題狹隘”以及“忽略”若干重要史實的真正原因何在?有學者辯稱,修昔底德既然記述的是一場戰爭的歷史,并非“記述一個歷史的時代”,他把主題嚴格限定在戰爭范圍內,恰恰表明其勝人之處,是該著作的優點。張廣智主著:《西方史學史》,第24頁。這種說法看上去不無道理,但是細分析則似乎與史實不盡相符。因為我們既不應以今人的需要去苛求古人,也不應把現代的某些觀念生搬硬套到古人身上。如前所述,修昔底德實際上是通過描述和探索紛繁復雜的人事,力圖揭示出一種人性共有的、具有永恒教益的知識。參閱R. G.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修訂版),第15—46頁;伊迪絲·漢密爾頓:《希臘方式》,第154—157頁。因此,那種認為他把主題嚴格限定在戰爭范圍內的觀點,似乎是缺乏充足依據的。其實,單從修昔底德著作的主題來看,他也不應對這些問題完全忽視,況且財政狀況恰恰是受到作者格外重視的問題。事實上,雅典城內的諸多宏偉建筑,那些被伯里克利引以自豪的“帝國的標志和紀念物”(Ⅱ. 41),個個都是雅典人剝削、奴役異邦人的明證,因為這些在今人看來標志著雅典文化成就的宏偉建筑的浩大開支,幾乎全都來自他們所侵占的原同盟者諸邦的公共基金。這很可能就是修昔底德對此諱莫如深的真正原因。公元前5世紀雅典文化繁榮的社會物質基礎是其奴隸制的大發展。也許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恩格斯所說的:“只有奴隸制才使農業和工業之間的更大規模的分工成為可能,從而使古代世界的繁榮,使希臘文化成為可能。沒有奴隸制,就沒有希臘國家,就沒有希臘的藝術和科學……”恩格斯:《反杜林論》,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24頁。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在修昔底德的時代,書面寫作的方式業已確立起來,而且至少為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所接受,但希臘社會根深蒂固的口述傳統仍然發揮著強大的影響力,修昔底德在寫作其著作之時,主要有賴于口述資料,而非文字資料。修昔底德主要是利用演說詞來闡明交戰相關各方的政策、立場和策略的,但是由于演講通常沒有書面文稿,因此,即便是親耳聆聽者,也不可能準確地記得演講的內容。為此,修氏試圖根據自己的理解,重構演講者所說的話。

這種做法長期以來受到諸多責難。早在公元前2世紀,波里比阿就對此提出批評,認為史家正確的做法理應如實記載演講者所說的話。波里比阿:《羅馬史》(Polybius, The Histories),ⅩⅡ.25a。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修昔底德所記載的不同場合、不同人物的演說風格明顯雷同。科林武德認為,這些演說“是修昔底德對演說人行動的評論,是修昔底德對演說人的動機和意圖的重建”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修訂版),第32頁。。將自己的想法加入演說詞中,這正是修昔底德闡述自己觀點的方式。修氏對于雅典人批評或辯護,通常都是通過演說者表達出來的;尤其是雅典人與米洛斯人的對話,顯然是經過作者精心構思的。從修氏的寫作方式和對話內容來看,這些對話堪稱其著作中插入的希臘悲劇精彩“選段”。可以說,修昔底德雖然創立了比較科學的治史原則,卻未能完全落實到撰史的實踐中。

修氏還多次提及“命運”(τχη, tyche)。他承認“命運”對人事的影響,但更強調人的智慧、遠見和理性的判斷在人事成敗中的作用。在修氏看來,“命運”盡管對歷史有一定的影響作用,但它并不是歷史本身所具有的規律,和各種事件的發生也沒有必然的聯系。參閱李永明:《修昔底德的“命運”說》,《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1期。而F. M.康福德早就指出,修昔底德出于自己的撰史目的,盡管從理智上拋棄了神話與迷信,但他的思想框架內早已融入了神話觀念,其作品中也滲透了悲劇理論。因此,修氏的觀念一直徘徊在神話和歷史之間。F. M.康福德:《修昔底德:神話與歷史之間》,中譯本可參閱孫艷萍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這既是希臘思想進步的明證,更顯現出其時代印跡。

修昔底德的紀年方法欠準確。作為一部編年體的斷代史,作者除指出年份以外,通常只用“冬季”和“夏季”來紀年。希臘諸邦有各自的歷法。在雅典,使用時間比較長的年歷,是所謂“慶節歷”。新年之始(大年初一),原則上是夏至之后首個朔日,冬季為11月至翌年3月,是跨年度的。參閱本書附錄二。為了精確起見,他還采用當時希臘流行的其他紀年方法加以印證,如某人擔任執政官,或某人擔任某國監察官或祭司之年。修氏認為,“用季節計算年代比過去常用的以各邦的執政長官或其他重要官員的任職時間來計算年代肯定要準確些”(Ⅴ. 20.2)。盡管如此,這種紀時方法容易混淆,不能給人以明晰的時間觀念。但這種紀時方法既然與當時希臘流行的紀時方法相一致,因而只能說是時代使然。

最后我們來簡單說說所謂“修昔底德陷阱”問題。大概自2012年起,國際媒體在討論國際關系問題時,開始出現一個名為“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的說法,以古喻今,借用修氏在討論伯羅奔尼撒戰爭原因時的說法,大意是說在現代國際關系中一個新興的強國在挑戰舊霸主的固有秩序時,雙方不可避免地會發生戰爭。正如古希臘歷史上雅典挑戰斯巴達老牌霸主的地位,雙方發生的那場慘烈的戰爭。國內外有一些學者將其附會于當下的中美關系,于是又有學者紛紛撰寫關于如何“破解”“避免”或“超越”修昔底德陷阱的文章。如鄭永年:《中美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新加坡)《聯合早報》,2012年9月4日;金燦榮:《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條件探索》,《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3期;葉自成:《以中華智慧破解修昔底德陷阱》,《人民論壇》,2014年第4期;錢乘旦:《撥開“修昔底德陷阱”迷霧》,觀察者網(guancha.cn),2016年8月28日;等等。這里我們只是想強調兩點:一是修昔底德對伯羅奔尼撒戰爭原因的分析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但那不過是一家之言,換言之,那主要是修昔底德對相關歷史事實的個人看法,不是事實的全部,當然也不是什么定論;二是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發生距今2400多年,古代奴隸制時代的城邦關系與冷戰后的國際關系有著天淵之別,對于修昔底德觀點的任何發揮或引申,都有可能背離史實,需要特別謹慎,否則如果隨意套用某些似是而非的論斷,那說不定真的會落入某些人所預設的某種“陷阱”。

自19世紀中葉起,客觀主義史學風靡西歐,修昔底德重視材料的搜集與批判、如實敘述等特點,受到西方史學界的推重。進入20世紀,在一波又一波新史學思潮的影響下,學界對于修昔底德“科學的”“客觀的”“超然的”史家形象的評價幾經波折,大起大落,有過質疑與反駁、肯定與否定,有過多視角的審視,近期的評價總體上似乎趨于理性。參閱何元國:《科學的、客觀的、超然的?——二十世紀以來修昔底德史家形象之嬗變》,《歷史研究》,2011年第1期。

總之,修昔底德及其所著《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在吸收和繼承前人史學成就的基礎上,把古希臘史學推向了一個新的更高的發展階段;他的樸素唯物論的歷史觀和方法論,成為世界文化寶庫中的一份珍貴遺產。

徐松巖

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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