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雞叫到七八遍的時候,頂著兩個熊貓眼的朱平安睡過去了。也許是確定了人生方向,也許是想通了的緣故,這一覺睡得香甜無比。
醒來時已是陽光滿眼,伸了個懶腰起來,心情好的不得了。
“平安,我要去城里霍府干活了。”李老實推門進來,將一個煎得焦黃噴香的面餅放在賽到他的手里,笑嘻嘻的摸了一下他的頭,“這次活比較費事,估計得個三四天。我不在家的日子要好好養身體,完工后我一定早點回來。”
朱平安應了一聲,“叔你也要小心點,記得少喝酒,最好是不喝。”
“嗯,知道了。”
“后天是十五,明水有廟會,你出去透透氣散散心,別悶在家里,別心痛錢。”
看著手中一把帶著體溫的大錢,接在手里暖在心頭,朱平安覺得老天爺對自已也算不錯,最起碼安排了一個真心實意的關心自已的人。
基于這一點感動,對于李老實藏私房錢的事,朱平安大度的不再計較。
李老實一去五天,音訊全無,朱平安有些不安。于是決定按照李老實說的去明水廟會轉一轉。一是他牽掛李老實,想去霍府探望一下;二是經過這么多天的心理建設,朱平安認為自已可以用一個平和的心態來看待這個茫然陌生的社會了。
明水廟會名不虛傳,果然很熱鬧。
什么叫人流摩踵、什么叫車水馬龍、在這里都不是事——朱平安被擠得早飯差點吐出來。這場面感覺就象前世擠春運一樣,一邊被動的隨著人流前進一邊心里不停的感嘆:這特么的……人也太多了些。
明水大街上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耍百戲小鑼敲得杠杠響,唱大戲咿咿啞啞的演盡悲喜……各種聲音鬧得人目不暇接,也鬧得人心里癢癢酥酥的難受。
這不是天啟二年么?離大明亡國的時間沒有多少年了啊?幾乎看傻了眼的朱平安不相信眼前見到的一切,這里沒有一點亡國前兆,分明是一派欣欣向榮。別人不知道朱平安知道,如果歷史沒有因為什么特殊原因而改變的話,那么從天啟開始,大明亡國的時間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想到這里,朱平安有些垂頭喪氣。
他不是不想改變什么,他只是無力改變些什么。看著周圍一個個喜笑顏開的人,朱平安頗有種舉世皆醉我獨醒的酸楚。不過他這份愛國憂民的情懷沒有能持續多久,很快就身邊傳來的撲鼻香氣引過去了,肚子就誠實的表達了它的意愿。
“火燒,剛出爐的小火燒哎——素的一文錢一個,肉的五文錢一個。”
拿著烤得焦黃噴香的火燒,朱平安什么都不想了,什么亡國啊戰亂啊,都去他媽蛋的吧——失節事小,餓死事大!
正準備下口,朱平安就感覺得一陣風從身邊刮過,然后火燒就掉地上了……再然后火燒就被踩到泥里邊去了。
好好的火燒一口沒吃先孝敬土地爺了,這急死鬼投胎的么?還能不能有點素質了!
望著消失在街角的那道黑影,朱平安越想越不是滋味,特別想搬起火燒爐子照那個冒失鬼腦門拍出個坑來。
店老板一臉期待:“再來一個?”
朱平安一咬牙:“來三個!”
火燒很好吃,皮酥內軟,千層萬疊的,連吃三個后,安撫了肚子的朱平安心平氣和了。
和店老板要了碗胡辣湯,慢慢吸溜著,眼睛四下里不停的看著,盡管看了半天了,但感覺還一樣的新鮮。
明朝中后期是封建王朝中最具特色的一個時期,這個時期的人們有后幾百年的人們都難以企及的高度自由,資本主義初現萌芽,經濟高度發達,可以說是幸福度極高的一個時期。
可就是這樣一個國家,在不久的將來,在滿清的鐵騎下結束。
朱平安情不自禁的嘆息一聲,喧囂聲忽然全都隱去,就象一個老掉牙的留聲機,磁針還在不停的轉,可是聲音卻倏忽消失了,所有的人影依舊在不停的動著,酒肆幡飛,青樓香艷,市井喧囂,人流如織……看著周圍不停晃動的人影,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事實上他真有個這個資本驕傲。
試問這里的人見過電燈電話么?
見過飛機大炮么?
見過導彈見過宇宙飛船么?
答案肯定是沒有,可是朱平安見過。
幸福的小眩暈很快就過去了,他是見過可是那又怎樣?
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很快就出現在腦海,瞬間讓朱平安很受傷……
做電燈電話?做飛機大炮?對不起,做夢還差不多。
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啊……朱平安糾結的都快滾地上打滾了,剛才那些充斥胸臆的優越感一個接一個長著翅膀飛掉了……
從天上回歸人間的朱平安終于清醒了,那些消失的聲音轟得一下全都回來了,然后無比清析的提醒他明白一點,沒有了電腦、沒有了百度、沒有了高科技,在這樣的年代,他除了比這些人多了一點見識之外,能做的卻是一點也沒有,一切都是原點,除了重新開始外,沒有任何捷徑。
在這個小火燒攤上,朱平安望著人流滾滾,就這樣蹙著眉頭,思考人生。
眼有所見必形之于面,一個幾百年后的人來到幾百年前的世界,臉上的表情自然精彩的很,嗯,怎么形容呢?他此刻的表情若是在廟中,那就是天上神佛高高在上俯覽世間,憐憫慈悲,看破一切。若是在世間廟堂,那就是鴻儒高官憂國憂民,夙興夜寐——可是這樣的表情加表現偏偏出現在朱平安的臉上,這難免讓人覺得這小子活脫脫就是一個……土——鱉!
在他端著一碗湯瞅了快兩個時辰后,店老板忽然明白了過來,“小客官,不用為難啦,這碗湯不要你的錢,快回家去找大人吧。”
朱平安:“……”
店老板憨厚的笑笑,眼神里全是不用太感謝俺、俺的名字叫好人的高尚情懷。
朱平安:“老板,能問你一個問題么,你說我能做什么?”
這個問題著實太過深奧,正在努力擦桌子的老板被震住了,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到一張無比認真的臉。
鑒于這輩子第一次給人當人生導師,店老板不想誤人子弟,又感到受寵若驚,于是很認真想了再想。
旁邊有人嗤笑道:“連自已能做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個傻子。”
朱平安橫了那個人一眼,年紀不大,身量比自已低一點還瘦一點,一雙眼倒是又大又圓,略帶著幾分稚氣。大冷天里偏偏還握著一把折扇,看樣子非富即貴。
河邊無青草,那來的多嘴驢!不過他知道自已初來乍道,正宗的沒身份沒底氣沒人脈的三無人員,沒有資本的和別人治氣,只得轉過頭不去答理他。
店老板人憨厚,連忙打圓場:“小客官只要好好讀書,看您這氣宇軒昂,來日必中金榜的哩。”
這吉祥話說的太好了,朱平安笑了起來。
讓一個來自幾百年前的人用館閣體寫八股文?大爺你真能搞笑。
他不知道自已這一笑如同月出平湖風吹秀柳,剛才出言冷嘲的那個人瞬間看呆了。
朱平安:“承大叔吉言啦,我將來能和大叔一樣擺個小攤子做點小生意就很不錯。”
一聲大叔頓時將彼此關系拉近不少,店老板看他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親熱,笑道:“千萬別,干什么別干這個,這買賣行做的再大呀,也是沒人看得起的哩。”
大明朝自朱元璋開國,對商人就定了諸多歧視條例,比如商賈子弟不能做官、不得穿綾羅綢緞等等,雖然這些規矩到了明朝中后期已經名存實亡。但商賈低賤這個老觀念在人心中已根深蒂固,天下人都認為最有出息的路是當官,再不齊就有門手藝傍身。
朱平安是來自幾百年后的新新人類,對于這老掉牙的理論自然是不屑一顧。
他還沒有說話,邊上多嘴少年又不愿意了:“喂,什么商賈最賤,那都是老皇歷了好不好?”
店老板見得人多,做生意的笑臉最不值錢,知道遇上杠子頭,于是陪笑道:“這位小哥別生氣,老漢見識短。本意就是想勸勸這位小哥的,若是說得罪了您,在這個賠個不是哩。”
見朱平安看他,蘇婉兒索性站起身來到他的桌旁,朱平安愣了一下:“想干嘛?”
蘇婉兒:“不干嘛,拚個坐成不?”
朱平安看了眼攤子周圍空蕩蕩一片空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怎么,你嫌棄我?”
對方已經瞪圓了眼,下一秒就要砸場子的架式。
“隨便,你喜歡坐著就好了,告辭。”
蘇婉兒怒了,吼道:“我剛來你就走,幾個意思啊?”
你這么說好象很熟,我認識你么?朱平安翻了個白眼,站起來沖店老板笑了一笑:“大叔,我先走啦,等過幾天我還來這里照顧生意。”
居然沒有將自已放在眼里,蘇婉兒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紅,特么的從小到大就沒有人敢這樣看不起她過。正準備發作時候,街角轉彎處傳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蘇婉兒的臉色突然變得極是奇怪。
本來要走的朱平安剛站起身,冷不防一股大力自衣擺下傳來,下一秒屁股重重跌凳上。
朱平安又驚又痛,再看蘇婉兒已經鉆到了桌底下,見朱平安一臉奇怪看著他,將手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朱平安深深吸了口氣:“……我說,您這是唱得那一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