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想著,廖莫凡就在這蚊子哼唱的“搖籃曲”和腋下潰爛處“滋滋”作響的疼痛伴奏下,頑強地、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睡眠質量,大概就跟手機快沒電時的那種“節能模式”差不多,省電,但屁用沒有。
然而,奇跡發生了!或許是他的誠(怨)心(念)感動了上蒼,在夢里,廖莫凡竟真真切切地、高清無碼地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片生他養他的東北黑土地,那嘎達的大山里頭!
好家伙!這VR體驗也太真實了!熟悉的山風撲面而來,那叫一個涼爽!跟工地上那能把人鼻毛烤卷的熱風完全不同,這風,像是母親的手在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雖然媽媽的手因為常年干農活有點糙,但這夢里給自動美顏磨皮了,只剩下溫柔的觸感。
眼前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那濃郁的綠色仿佛開了會員,沒有任何廣告和灰霾,純粹得快要從屏幕里流淌出來。滿眼都是生機勃勃的翠綠,綠得讓人心慌——不是,是心曠神怡!廖莫凡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好嘛!這空氣質量,優+++!空氣中彌漫著松針的清香、黑土地的芬芳,還有遠處野花撒發出的淡淡甜味,那是獨屬于大山的味道,清甜又質樸,吸一口頂城里吸氧一小時,還免費!一下子就將他這被水泥灰腌入味的肺給洗了一遍,順便也把他帶回了兒時那些“除了快樂,啥都不缺”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他順著記憶中的小路往家的方向溜達,感覺自己步伐輕快得能上天。路旁的野花那叫一個嘚瑟,紅的、黃的、紫的,開得沒心沒肺,爭奇斗艷,一點也不考慮一下城里綠化帶里那些半死不活的花朵的感受。不遠處,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流淌,溪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粼粼波光,晃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這亮度,比工地上那盞接觸不良的燈泡強到不知道哪里去了!還記得從前,廖莫凡和小伙伴們常常在這兒嬉戲,卷起褲腿,露出白嫩的小腳丫(現在是飽經滄桑的“鐵板燒”),在水中摸魚捉蝦,雖然十次有九次摸個寂寞,但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總能折射出一道道迷你彩虹,他們的歡聲笑語能蓋過溪流聲,回蕩在整個山谷,氣得林子里鳥都跟著瞎叫喚。
遠遠地,就瞧見了那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矮磚房,煙囪里正冒著裊裊炊煙。那煙看著都帶著一股親切勁兒,仿佛在說:“崽兒,回來啦?飯快好了!”
他推開門(夢里推門都不帶聲兒的),屋內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不是工棚那種悶熱,是那種燒著柴火的、帶著飯香的、家的溫暖!姥姥正盤腿坐在炕頭,手里拿著針線,鼻梁上架著老花鏡,臉上掛著那種能融化冰雪的慈祥笑容。看到廖莫凡,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朝他招招手,用地道的東北腔說道:“哎呦,我大孫子回來啦!快過來,瞅瞅你這埋汰樣兒(其實夢里很干凈),姥姥給你留了你最愛吃的烤苞米,還熱乎著呢!”
那熟悉的口音,親切得讓廖莫凡眼眶一熱,差點沒當場表演一個猛男落淚。他幾步上前,也顧不上自己現在是個“虛擬歸鄉”狀態,一把就緊緊抱住姥姥。姥姥身上有股淡淡的柴火味和肥皂香,好聞極了!這一刻,他仿佛抱住了整個世界,抱住了所有的踏實和安全感的源頭。什么水泥袋,什么攪拌機,什么工頭獅吼功,都給老子退!退!退!
一家人圍坐在炕桌旁,桌上的飯菜簡單卻冒著勾魂兒的熱氣:一大盆土豆燉豆角上面偶爾有幾個肉丁,幾個大饅頭,一碟咸菜,還有那根金黃油亮的烤苞米!沒有城市的喧囂和996,沒有KPI和業績壓力,沒有還不完的饑荒,只有碗筷碰撞的叮當聲和嘮不完的家常嗑。這一刻,廖莫凡感覺自己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仿佛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名為“幸福”的SSR級道具。
正當他拿起烤苞米,準備狠狠地咬上一口,重溫那香甜軟糯的童年味道時……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一陣急促、尖銳、堪比午夜兇鈴、能直接把死人吵醒再嚇死過去的電話鈴聲,如同一道九天玄雷,毫不留情地劈碎了這個美好的夢境!寧靜?溫馨?烤苞米?全沒了!
廖莫凡猛地睜開眼,心臟砰砰狂跳,差點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給手機一拳。眼前沒有姥姥慈祥的笑容,沒有熱氣騰騰的炕桌,只有出租屋那黑漆發綠、仿佛隨時能掉下來一塊皮的天花板,以及空氣中那股依舊頑固的、混合著泡面味和汗臭味的“生活氣息”。
現實,如同一記帶著冰碴兒的重錘,結結實實地、毫不客氣地將他從虛幻的幸福中狠狠砸醒,砸得他眼冒金星,砸得他心口哇涼哇涼滴。
他揉了把惺忪的睡眼(主要是揉掉可能存在的、沒流出來的眼淚),看到那破舊的手機屏幕在黑暗中閃爍著幽暗的光芒,像極了工頭那雙催命的眼睛。他認命地接起電話,甚至沒看來電顯示——除了他,還能有誰?
果然,聽筒里立刻炸開工頭那極其不耐煩、仿佛誰都欠他八百萬沒還的破鑼嗓子:“廖莫凡!明天早點來工地!有個急活兒!別跟往常似的磨磨蹭蹭踩點來!聽見沒?!來晚了扣錢!”
“啪嗒!”根本沒給廖莫凡任何回答“收到”或者“保證完成任務”的機會,那邊就粗暴地掛斷了電話,只剩下一串冰冷的“嘟嘟”忙音,像是在嘲諷他剛才那個不切實際的夢。
廖莫凡無奈地把那破手機像扔燙手山芋一樣扔到一旁,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重新癱倒在那硬的硌人的床上,望著天花板,靈魂仿佛還在剛才那個夢里沒抽離出來。
夢里東北大山里的自在逍遙、姥姥的笑容、一家人的其樂融融、烤苞米的香氣……與此刻身處的悶熱、狹窄、充滿異味的小破屋形成了慘無人道的、天壤之別的對比。這落差,大得能摔死一頭牛。
在這寂靜(除了蚊子嗡嗡和遠處隱約的車流聲)的深夜里,廖莫凡算是徹底沒了睡意。思緒像脫韁的哈士奇,又不受控制地飄回到了那片黑土地,那片大森林。
小時候多傻啊,總嫌山里閉塞,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夸張了),總想著有一天要走出大山,去大城市看看。覺得山外啊,那肯定是燈紅酒綠,遍地黃金,充滿了無盡的精彩與可能,走路都能撿到錢(后來發現走路只能踩到狗屎)。
可如今呢?真在這大城市里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嘗盡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嗯,主要是苦和辣,甜頭暫時沒嘗著啥。才發現,原來最懷念的,還是大山里那些簡單純粹、沒錢但快樂的日子。
他想起了冬天。那才叫冬天!白雪能沒過膝蓋,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們在雪地里瘋跑,打雪仗,那雪球捏得瓷實,砸身上梆梆響,疼但是快樂!玩爬犁從山坡上呲溜一下滑下來,風在耳邊呼呼的,刺激得嗷嗷叫。玩得渾身熱氣騰騰,頭頂冒白煙兒,小臉凍得跟紅蘋果似的,手指頭都快沒知覺了,還舍不得回家。回家后往炕頭一趴,別提多得勁了,烤土豆烤雞蛋烤地瓜吃,那叫一個香!
還有過年的時候,那才有年味兒!一家人早早起來忙活,貼春聯,包餃子,雖然餡兒里肉不多,可能就是酸菜粉條子,但大家一起動手,有說有笑。晚上守著破電視看春晚,嗑瓜子,啃凍梨。外面鞭炮聲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雖然現在不讓放了,但夢里可以!),雖然生活不富裕,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那種真實的、發自內心的滿足笑容。哪像現在,在城市過年,感覺就跟放了個周末假差不多,冷冷清清的。
可現在呢?為了生活,更直白點,為了還債,他不得不留在這座陌生的、冰冷的(人際關系上)、卻又熱得離譜的城市,在能把人曬脫皮的工地上揮灑著廉價的汗水,承受著身體被掏空的疲憊和心靈無處安放的壓力。
但是!
廖莫凡同志深吸了一口并不清新的空氣,告訴自己:不能慫!就像大山里的落葉松,看著普通,但生命力頑強得很!無論經歷怎樣的寒風大雪,被壓彎了腰,只要春天一來,暖風一吹,照樣能抖擻精神,煥發出新的生機,綠得閃瞎你的眼!
他暗自給自己灌下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嗯!生活再難,也得支棱起來!老子可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娃,還能被這點困難嚇倒?努力干!拼命攢錢!早點把債還清!”
“說不定哪天,時來運轉,就能真正找回夢里那種好日子呢?到時候把姥姥接出來享福……呃,還是我回去吧,城里她可能待不慣。”
“希望還是要有的,萬一……萬一工頭明天突然良心發現,給大把發錢了呢?萬一買的彩票中了五塊錢呢?萬一……明天能下點雨呢?”
抱著這些“萬分之一的奇跡”期待,廖莫凡終于在現實的不如意和對自己(并不可靠)的鼓勵中,再次艱難地閉上了眼睛。明天的太陽(和工頭)還會照常升起,而生活這場“煉獄修仙”游戲,他還得繼續肝下去。
夢里,或許還能續上那根沒啃著的烤苞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