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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殘響低語夜不收

寒冷如同附骨之疽,啃咬著朱聿僅存的熱量。他不敢睡死,只能抱著水囊,蜷縮在巖石凹陷處,保持著一種半清醒的警惕。每一次遠處傳來細微的聲響——風聲掠過旗桿的嗚咽、野狗拖拽尸體的摩擦、甚至是凍土開裂的輕響——都會讓他心臟驟縮,肌肉繃緊,直到那聲響遠去,才敢緩緩吐出憋住的氣息。

老卒的狀態依舊糟糕,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若非隔一段時間朱聿會探一下他的鼻息,幾乎與死人無異。但那頂裘皮帽子似乎起了一點作用,他頭部的冰冷感減弱了些許。

夜,漫長而煎熬。

就在朱聿感覺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模糊,即將被寒冷和疲憊拖入深淵時,身旁的老卒忽然發出了一點動靜。

不是囈語,也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種極其輕微的、有節奏的……叩擊聲?

嗒。嗒嗒。

聲音很輕,源自老卒那只還算完好的手。他的手指關節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敲擊著身下的一塊卵石,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脆響。

這節奏……

朱聿猛地一個激靈,殘存的睡意瞬間驅散。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嗒。嗒嗒。嗒——嗒嗒。

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帶著某種奇異的、重復的韻律。這韻律勾起了朱聿腦海深處屬于原主的一些破碎記憶碎片——那是軍中傳遞簡單訊號的某種方式!是夜不收們慣用的幾種警示節奏之一!意思是……“噤聲,伏低,有東西在靠近”!

老卒還在昏迷中!這是他那深入骨髓的本能,在無意識地向外界發送著警報!

幾乎在這節奏被辨認出來的同一瞬間,那股奇異的“感應”也驟然變得清晰尖銳起來,像一根冰冷的針,直刺朱聿的神經末梢!

危險!極度的危險!正在從西北方向緩慢靠近!不是大規模的騎兵,更像是……少數幾個極其謹慎小心的存在,正在悄無聲息地摸過來!

是建奴的夜哨?還是同樣在戰場上搜刮撿漏的散兵游勇?或者是……聞著血腥味來的狼群?

不管是什么,都絕不是好事!

朱聿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毫不猶豫,立刻按照那叩擊節奏所代表的含義,將身體壓到最低,緊緊貼附在冰冷的地面上,同時伸出手,盡可能地將老卒往巖石更深的陰影里挪動,并用一些散落的碎布和枯草蓋住他顯眼的裘皮帽子。

他自己也抓起一把混合著血污的泥土,胡亂抹在臉上和手上,減少皮膚的反光,然后像一塊石頭般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眼睛死死盯著西北方向的黑暗。

那“感應”帶來的危機感越來越強。

來了。

黑暗中,幾乎聽不到腳步聲。只有極細微的、衣物摩擦過枯草斷枝的窸窣聲,以及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緩慢的呼吸聲。

幾個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尸堆和殘破的軍械陰影中緩緩浮現。他們移動的方式極其怪異,時而長時間靜止,與周圍的陰影融為一體,時而如同壁虎般貼地竄出一小段距離,瞬間又凝固不動。若非朱聿提前得到了預警,并將全部注意力集中過去,根本不可能發現他們的存在。

一共三個人。都穿著深色的、便于夜行的衣物,外面罩著破爛的皮甲,臉上似乎也涂抹了東西,在微弱的星光下幾乎看不清面容。但他們手中持有的、微微反光的腰刀短斧,以及那種如同毒蛇般陰冷警惕的氣質,明確昭示著他們的身份——絕非善類,而且是極其老練的戰場獵手。

他們似乎在搜索著什么,動作輕巧而高效,翻動尸體檢查財物和可用物資的速度快得驚人,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偶爾交流,也只是極其短暫的眼神和幾個簡單的手勢。

朱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幾乎凍結。這三個人離他們藏身的碎石堆越來越近,最近的一個,幾乎只有十步之遙!他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混合著血腥、汗臭和某種草葉味道的氣息。

完蛋了!要被發現了!

他死死咬住牙關,連牙齒打顫都不敢。身體僵硬得像一塊鐵,唯一的念頭就是絕不能動,一動就是死路一條!他甚至能感覺到老卒身上傳來的那股“感應”也繃緊到了極致,如同滿弓的弦,但那叩擊聲卻不知何時停止了,老卒仿佛再次徹底沉入了無意識的深淵。

其中一個黑影停在了那具被朱聿搜刮過的白甲兵尸體旁,蹲下身快速檢查了一下,似乎對空癟的水囊和丟失的皮帽有些疑惑,但并未過多停留,只是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

他的目光掃過朱聿藏身的碎石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朱聿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同實質般從自己背上掠過,冰冷而銳利。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顫抖。

萬幸,那目光只是一掃而過,并未停留。或許是他們藏得足夠好,或許是這片碎石堆看起來不像能藏人的樣子,又或許是那白甲兵的尸體分散了對方的注意力。

那個黑影打了個手勢,另外兩人迅速向他靠攏。三人低伏著身體,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極快地交流了幾句,然后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朝著另一個方向滑入黑暗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直到那冰冷的危機感如同潮水般徹底退去,朱聿才敢緩緩地、一點點地放松幾乎痙攣的肌肉。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早已浸透內衫,此刻被寒風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

撿回一條命……又一次!

他癱軟在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心有余悸地看向老卒。

昏迷中的無意識行為,竟然都能精準地預警如此可怕的危險?這老卒……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大頭兵!

“夜不收……”朱聿低聲喃喃,咀嚼著這個從原主記憶碎片中跳出的詞。

大明軍隊中最精銳的哨探、尖兵,負責滲透、偵察、刺殺,常在夜間活動,個個都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油子,擁有著遠超常人的戰場生存能力和感知力。他們是軍隊的眼睛和耳朵,也是傷亡最慘重、最危險的兵種。

這個瘸腿、奄奄一息的老卒,竟然可能是一個夜不收?

難怪他有如此恐怖的戰場直覺和預警能力!即便只剩下半口氣,深植于靈魂的本能依舊在發揮著作用。

朱聿看著老卒的目光徹底變了。最初是嫌棄拖累,然后是驚疑不定,現在,則帶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如果……如果能讓他活下來……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再也無法遏制。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檢查了一下老卒的狀況,依舊糟糕,但似乎并沒有因為剛才的插曲而惡化。他拿出水囊,又給老卒喂了幾滴馬奶,將剩下的硬肉干掰下一小塊,用唾液潤濕軟化,一點點塞進他嘴里,希望他能憑借本能咽下去。

做完這一切,朱聿再也支撐不住,極度的精神緊張和體力透支如同山崩海嘯般襲來。他靠在巖石上,懷抱水囊和食物袋,意識沉沉浮浮。

在徹底陷入昏睡之前,他最后一個念頭是:必須保住他!無論如何,必須讓這個老夜不收活下來!

夜色依舊濃重,但黎明前的寒意最為刺骨。

在距離朱聿藏身之處約兩百步外的一小片洼地里,那三個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再次聚攏。

“巴彥,發現什么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低聲問道,用的是蒙語。

被稱作巴彥的,正是那個檢查白甲兵尸體的黑影,他搖了搖頭,臉上涂著的炭灰和泥土讓他看起來如同惡鬼:“沒有活口。那具白甲兵的囊帽被人摸走了,時間不長,手法生疏,不像老手。”

“可能是別的搜食的散兵?”另一個聲音插嘴。

“或許。”巴彥沉吟了一下,“但感覺不對……那碎石堆后面,似乎有點太‘干凈’了。”

“要再摸回去看看嗎?”

巴彥瞇起眼睛,望向碎石堆的方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最終搖了搖頭:“不必節外生枝。我們的任務是找到那條‘大魚’,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摸尸的散兵,無關緊要。繼續往東南方向搜,他受了重傷,跑不遠!”

“是!”

三條黑影再次散開,如同滴入墨水的三滴污跡,無聲無息地融入了死亡的夜幕之中。

而此刻的朱聿,對此一無所知。他正被一個混亂的夢境糾纏——夢里,有無邊的血海,有嘶鳴的戰馬,有冰冷的刀鋒,還有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他耳邊重復著幾個模糊的音節,像是地名,又像是……代號?

“……鷂……鷹嶺……呃……”

聲音戛然而止。

朱聿猛地從淺睡中驚醒,天色依舊漆黑,但東方已經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色。

他下意識地看向老卒。

老卒依舊昏迷,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再無動靜。

剛才……是他在說話?還是只是自己的夢?

鷂鷹嶺?那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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