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與鐵銹的氣味，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舌根，令人作嘔。

朱聿的意識是從一片冰冷的混沌里掙扎出來的。最先恢復的是痛覺，全身骨頭像被拆散了又胡亂塞回一處，無處不酸，無處不痛。緊接著是聽覺，風嗚咽著掠過曠野，夾雜著幾聲有氣無力的呻吟，還有……野狗壓抑的低吠和啃噬聲，從不遠處的尸堆里傳來。

他猛地睜開眼。

天空是昏沉的鐵灰色，壓得極低。視線所及，是折斷的旌旗、卷刃的刀劍、破碎的甲胄，以及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的尸體。明軍的號衣，建奴的棉甲，糾纏在一起，被凝固的暗褐色血液黏合成一大片令人窒息的地毯。

他趴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下是半凝固的泥濘，溫熱與刺骨詭異地交織。

這不是夢。那真實的、沖天的血腥氣和死亡氣息，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驚濤駭浪般沖擊著他的腦海——現代城市的車水馬龍，書桌上翻閱了一半的明史資料，電腦屏幕上閃爍的游戲畫面……與眼前這片修羅地獄般的景象瘋狂交織、對撞，幾乎要將他的頭顱撐裂。

短暫的眩暈和恐慌過后，一個冰冷的事實砸入意識。

穿越了。看這情形，分明是明末某場大戰之后的戰場廢墟。可能是薩爾滸？可能是遼沈？也可能是……京畿附近？

開局就是地獄絕境？！

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求生的本能讓他猛地想撐起身子，手卻按進了一具腹腔敞開的尸體里，滑膩溫涼。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干嘔了幾下，卻只吐出些酸水。

不能死！剛活過來，絕不能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這里！

他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手腳并用地從尸堆里爬出，靠在一面傾頹的破旗桿下，劇烈地喘息。眼睛急切地掃視著四周，希望能找到一點生機，一件武器，或者……傳說中穿越者該有的金手指？

沒有。除了死亡，還是死亡。殘破的肢體、空洞的眼眶、凝固的絕望表情構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寒風卷著血腥氣灌進他的鼻腔，冷得刺骨。

遠處似乎有馬蹄聲和呼哨聲傳來，飄忽不定，像是死神巡弋的足音。是建奴的游騎！在打掃戰場，補刀！

朱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連滾帶爬地想找地方躲藏，視線慌亂掃過，卻猛地定在了身旁幾步外的一具“尸體”上。

那是一個老卒，滿臉血污和灰土，看不清面容，只有花白的鬢角格外刺眼。他身上的明軍布面甲破得不成樣子，一條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明顯是斷了，身下洇開一大片黑紅的血洼。但奇怪的是，他的胸口竟還有極其微弱的起伏。

還活著？！

朱聿的心猛地一抽。幾乎是同一時間，一種極其強烈的、沒由來的“感應”突兀地砸進他的腦海——不能丟下他！丟下他，自己必死無疑！

這感覺來得毫無道理，卻洶涌得不容置疑，像是一種冰冷的預言，刻進了他的神魂里。仿佛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嘶吼，告訴他這個奄奄一息的老卒，是他在這片死地中唯一的生機所在。

馬蹄聲似乎近了一些，甚至能聽到騎手用滿語交談的零星音節，帶著勝利者的慵懶和殘忍。

朱聿頭皮發麻，暗罵一聲。他自己都自身難保，怎么還帶個拖累？一個瘸了腿、只剩半口氣的老廢物？！這見鬼的“感應”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那該死的“感應”如同跗骨之蛆，催命般提醒著他，壓過了理智的吶喊。時間不容猶豫。

他猛地撲過去，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將那老卒架起。老人輕得嚇人，像一捆干柴，渾身散發著血腥、汗臭、泥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行將就木的暮氣。那條斷腿軟塌塌地耷拉著，隨著朱聿的動作無力晃動，每一次晃動都讓朱聿心頭一緊，生怕引來注意。

“呃……”老卒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囈語，渾濁的眼睛睜開一絲縫隙，里面沒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痛苦和漠然，仿佛對自身處境乃至整個世界都早已麻木。

“媽的……算我欠你的！”朱聿低吼一聲，不知是給自己打氣還是罵這該死的世道，拖著這沉重的累贅，踉踉蹌蹌地朝著與馬蹄聲相反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亡命奔逃。

腳下的尸體成了最大的障礙，他不斷被絆倒，又掙扎著爬起，肺葉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灼痛的空氣。身后的老卒像是個冰冷的包袱，每一次拖動都幾乎要耗盡他剛剛凝聚起來的力量。每一步都踩在死亡邊緣，每一次呼吸都混合著濃烈的腐敗氣息。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上來。體力在飛速消耗，身后的馬蹄聲似乎總是在不遠處回蕩，如同索命的梵音。他甚至開始懷疑，那莫名其妙的“感應”是不是死前的幻覺，只是為了讓他死得更快、更慘一點。

突然，就在他再一次差點被一條斷臂絆倒，狼狽萬分地穩住身形，準備繼續向前邁步時——

一股奇異的、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波動”從身后那奄奄一息的老卒身上傳來，透過相接觸的身體，精準地遞入他的腦海。

不是聲音，不是圖像，更像是一種……直覺，一種冰冷的警示！仿佛有一根無形的針，猝然刺了一下他的神經。

左前方，危險！

幾乎在這感應傳來的同一瞬間，朱聿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完全是出于那警示帶來的、不容置疑的本能恐懼，他猛地拖著老卒向旁邊一撲，重重摔進一個積滿污血和碎肉的彈坑里。

“噗通！”

粘稠冰冷、腥臭難當的泥血瞬間淹沒了他們大半身體，濺了他滿嘴滿臉。

幾乎就在他們撲倒的下一秒，一支輕箭“嗖”地一聲，撕裂空氣，擦著坑沿飛過，篤地一聲，狠狠釘在方才他站立位置后面的一具馬尸上，三棱箭鏃深入骨肉，箭尾兀自劇烈顫動。

朱聿趴在冰冷的血污里，心臟狂跳得快要沖出胸膛，渾身冰冷僵硬，每一根肌肉纖維都繃緊到了極致。他甚至能感覺到泥水下，身旁老卒那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的脈搏。

一個小隊的建奴游騎，約莫五六人，騎著瘦健的蒙古馬，從百步外的一片矮樹林后緩轡而出。為首的那個撇撇嘴，似乎對這志在必得一箭的失手有些意外，隨意地將弓掛回馬鞍，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這片巨大的尸場，并未在意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堆滿污穢的彈坑。他們用滿語嘀咕了幾句，發出粗野的笑聲，似乎覺得只是射偏了一只“老鼠”，調轉馬頭，朝著另一個方向逡巡而去。

直到馬蹄聲再次遠去，徹底消失在那片矮林之后，朱聿才敢緩緩吐出那口憋在胸腔里的濁氣，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冰冷的后怕如同無數細針，刺遍全身。

他慢慢扭過頭，看向身旁泥血糊滿身、氣息愈發微弱、仿佛剛才那一下耗盡了最后生機的老卒。

剛才那是……？

老卒渾濁的眼眸不知何時又睜開了一條縫，里面依舊是一片死寂的空洞，沒有任何光彩，仿佛剛才那救了他一命的預警，只是這具殘軀無意識的、最后的殘余本能。

朱聿盯著他，盯著那張被歲月和戰火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臉，花白的胡須被血污黏成一綹一綹，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荒謬絕倫、卻又是唯一解釋的念頭，如同破開黑暗的閃電，猛地劈進他的意識。

他撿到的不是累贅。

他撿到的，或許是一個……殘缺的、瀕臨熄滅的……“人形金手指”？一個擁有著不可思議的戰場感知能力的老兵？

亡命的路，仿佛在那一刻，于無邊無際的絕望尸骸中，終于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熹光。

他喘著粗氣，用顫抖的手抹去臉上的血污，冰冷粘稠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再次死死架起那具輕飄飄又重若千鈞的殘軀。

老卒的身體冰冷，但那一絲微弱的暖意還在頑強地持續著。

走！

必須走下去！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那完全是基于老卒身上再次傳來的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直覺的牽引，指向尸山邊緣的一處稀疏林地。那里似乎相對平靜，危險的感覺最淡。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踩在同胞和敵人的尸骸之上，向著那未知的、微弱指引的方向，艱難挪去。

夕陽終于徹底沉入地平線，最后一絲余暉將這片巨大的墳場染上一種凄艷而恐怖的暗紅色。寒風吹過，無數破損的旗幟獵獵作響，如同亡魂的嗚咽。

朱聿架著老卒，兩個身影依偎著，蹣跚而行，在無邊的死亡畫卷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染血的新痕。

他的穿越者生涯，就在這尸山血海之中，以撿到一個看似累贅的“殘軀”為起點，正式拉開了帷幕。前路茫茫，殺機四伏，但那微弱而神奇的感應，成了黑暗中唯一可以依憑的細線。

他不知道這老卒是誰，曾經有過怎樣的故事，又能帶他走多遠。

他只知道，此刻，他們是一根繩上的兩只螞蚱，是這片死地里，彼此唯一的、詭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