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哐哐哐”好幾只手同時敲響白阿婆的家門，女童已經嚇得癡癡傻傻，毫無反應。

白阿公去開門。

一擁而進4、5個人，分別是門衛大姐、大姐的老公、物業經理、派出所干警和社區的干事。

門衛大姐發出慘不忍睹的呼號：“我的女啊！！！”她往前一撲，坐在地上，一挪一挪地抱住女童。

她老公也渾身發抖地一步一抖，抖到妻女身邊去。

物業經理流淚了。

干警神色嚴峻，社區干事瘋狂地擦汗。

女童哭不出，愣怔地被自己媽媽抱著。

“你們這是拐騙兒童，知道嗎！”干警不再打馬虎眼，差點發生的人倫慘劇他不能無動于衷。

一左一右、一里一外、一個長發、一個短發的一倀一鬼，同時佝僂著腰，揮動著鷹爪般的黃褐色的長著老人斑的雙手，支支吾吾地說著類似辯白的語言。

一時嘰里呱啦誰也說不清楚，伴隨著門衛大姐和她老公的嚎啕，白阿婆家里像放了鞭炮一樣吵鬧。

“嗨呀，嗨呀！”社區干事勉強鎮定地出來說話，她的手帕都濕透了：“警察同志怎么說，就怎么做！”

說完她又轉向干警：“我看他們可能真是精神病，是坐監還是住院，得找他們兒子過來一起定。”

物業經理張羅著一家三口離開了白阿婆家。

干警看上去也很頭痛，他沉重地說：“那你們跟我走一趟吧。”

白阿婆和白阿公順從地跟他去了派出所。

干警查著社區登記的聯絡簿，把白阿婆的兒子叫來。

白阿婆的兒子來了，他不姓白。

干警皺起眉頭問：“你爸你媽真名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們白阿婆，白阿公。”

干警犀利地凝視白阿婆兒子的臉，資深從業經歷讓他察覺出這個兒子也有不對勁的地方。

他繼續問：“那他們身份證呢？”

“沒見過。”

“戶口本總有吧？”

“我記得是他們保管的，我結婚后，自己出來住，有另外一本戶口本。”

“你真是他們兒子？”

“是啊，我打錢到銀行卡上養他們的。”

“你怎么對自己老爸老媽都一點不了解？”

“是啊……我怎么對他們都不了解……”

與其說白阿婆兒子是不了解自己爸媽，不如說是他對爸媽的記憶被抽走了。

“你多久回來看他們一次？”

“一個月。”

“這么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我……也害怕他們。見了一下，就想走。”

“你爸媽涉嫌拐騙兒童，你知道嗎？”

白阿婆兒子震住似的沉默不語。

“你先見見他們，看看他們怎么解釋。”干警看白阿婆兒子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嘆了口氣。

白阿婆見到兒子并不激動，白阿公一點反應都沒有。

不過，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白阿婆伸出手臂吭哧了幾句。

“她說什么？”干警問。

“我也聽不懂。”白阿婆兒子無奈地說。

干警簡直要被氣笑了。

“不過，她的肢體語言應該是說自己是無辜的。”白阿婆兒子畢竟不能坐視自己親媽認罪。

干警深深皺起了眉頭，十分犯難。

一筆糊涂賬！

理應按拐騙兒童，提起公訴這個流程走。

但是這他媽整個片區像中了邪似的，眾口一詞地叫這兩個老家伙“白阿婆”、“白阿公”。

而且兩個老家伙話都說不清楚，到時候鑒定出來是癲的，又被放回來。

得罪了他們……

怎么回事？他怎么自己也害怕起來……

“你也可以找受害者家屬，看看能不能和解……”

干警沉痛地昧了一下良心。

“我有錢，我可以出。”白阿婆的兒子趕緊說。

白阿婆和白阿公由兒子領回去了。

白阿婆兒子轟隆隆發動汽車，“闊闊闊”有人敲他車窗。

他搖下來一看，是自己老婆開著電車載從幼兒園放學回家的女兒。

“阿堅，怎么樣？你臉色怎么那么慘白啊？”他老婆探頭往后座一看，臉色大變。

“別領他們回我們家！”她倏地一下開遠了。

白阿婆蝌蚪般的眼睛露出渴望的精光，目送著孫女遠去。

白阿婆的兒子放他們在小區門口就開車走了。

他們照舊下咸菜喝粥，捶洗衣服，擺弄綠蘿，像獸一樣睡。

夜里，白阿婆像螞蟻一樣出動了，她又去婦幼保健院前后門逛了一圈，在垃圾桶里撿到一樣東西，關進鐵籠里。

她像行軍蟻一樣急切痛苦地走回小區。

我太累了，毫無氣力。

只能幽幽浮在她身邊。

她把小推車推到樓下，拎著鐵籠上樓。

她把家里的燈打開，從鐵籠中掏出一個粉白的物事。

我睡眼朦朧地一看，差點嚇得我魂飛魄散——我趕忙伸手抓住我的七魂六魄。

是一個嬰兒——？

不，只是一個嬰兒的教具。

我待要松一口氣，白阿公臥室的燈亮了。

他走出來，要抱嬰兒教具。

白阿婆也要抱。

他們撕扯著，把教具的手扯斷了。

還不足夠，白阿婆扯著教具的腳。

忽然，白阿婆放開了手，轉身進入廚房。

她拿出菜刀，咔擦，把教具縱向切成了兩半。

她和白阿公，一人一邊，把教具抱在了懷里。

第五夜

白阿婆把半邊嬰兒教具用毛巾包好，這個毛巾是唯一一條但他們卻不用的。

白日降臨，“嘰嘰嘰”白阿婆把毛巾包裹的假嬰兒放在紙箱里，推著小推車走到街上。

她坐在綠色鐵門前，抱著嬰兒。

不在這片區域行走的，會錯以為她是一個替媳婦帶孩子的苦命婆婆。

到了正午，大學里開出的車，和做生意拉貨的車聚在街上，亂成一鍋粥。

“嗶嗶——嘟嘟”大家都為了謀生而急躁。

門衛大姐愁眉苦臉地牽著女兒走過街上，女童看上去癡癡傻傻。

大姐的愁是慈母的愁，白阿婆的愁是獵手的愁。

獵物進圈了——

“倒——倒——倒”零食鋪卸貨的卡車由人指揮著要停正鋪子門口。

白阿婆猛地一推，大姐的愁臉倒在馬路下水口上。

“咦？”

“壓到人啦！”

“喂，停啊！停啊！”

“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們多看著嗎！”

“打電話叫救護車！”

白阿婆連人帶嬰閃入惡臭的屋內，哪只狗都沒有多叫一聲。

我看得一清二楚，但卻無能為力。

“嘰嘰嘰”黃昏時分，中午事故留下的血跡已經被環衛工人沖刷干凈，白阿婆推車走回小區，一個人也沒有。

回家之后，她和白阿公如獸一樣睡著。

我陷入了回憶與沉思。

我是大學的大一新生，名叫荊勇。

一周前，白阿婆推著狗仔去賣。

剩得幾只回來，放在大樹底下，任它們嚎叫不休。

想來，白阿婆和白阿公是聽不見的，一如既往地像野獸一樣睡得香甜。

但是荊勇的宿舍樓與小區接壤，被吵得徹夜難眠。

他找小區門衛大姐詢問情況，門衛大姐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白阿婆，你不能再這樣了，再這樣我就報警告你擾民了。”荊勇在門口堵住正如行軍蟻一樣行進的白阿婆。

白阿婆打量了他一下，嘰里咕嚕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那一天下雨，下班高峰期，街上又是亂作一團。

他從打工的零食鋪子下班，路過從未留意的綠色鐵門。

“咦？”

他被車碾過，瞬間不治。

牛鬼蛇神來收他，他不愿走。

他死的不明不白，誓要在頭七過完前跟著害死自己的人。

牛鬼蛇神見他怨氣深重，同意讓他留到頭七，但是只能跟在白阿婆身邊，其他地方都不能去。

頭幾個晚上，無論白阿婆多么行跡詭異，他都堅持不休息。

今天他看透害死自己的手法，他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第六夜

放下心結，我馬上就要走了。

原來害死自己的人，是一個沒有人性、沒有情感、沒有最基本的惻隱之心，只有生存本能的老怪物。

離頭七結束還有一天，但我寧愿早點離開人世間，也不想再和白阿婆相處哪怕多一秒。

牛頭馬面業務繁忙，不愿二次來接，只在虛空中隱隱約約畫了一個圈，只等我去意已決時自行投入。

白阿婆和白阿公又在吃著咸菜下稀飯。

我下定決心縱身散去。

“你走啦？”一聲字正腔圓的國語在身后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