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詔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處,那股無形的凜冽壓力卻仿佛仍滯留在敞軒之中,讓原本言笑晏晏的氣氛微妙地凝滯了一瞬。
貴婦貴女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關于這位年輕冷峻的北鎮撫司總旗的種種傳聞,在無聲的眼波流轉間悄然擴散。
李念垂著眼眸,指尖微微發涼,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自己,帶著探究。是因為她方才與于詔那短暫到幾乎不存在的對視?還是因為她這身過于惹眼的湖藍色?
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面前的茶盞上,青瓷盞中湯色清亮,幾瓣小小的杭白菊載沉載浮,散發出清雅的香氣。可她鼻尖縈繞的,卻仿佛是那日井水的腥銹味,和靜心庵檀香也壓不住的、若有似無的血氣。
賢妃娘娘似乎并未受這小插曲影響,笑著命宮女將新呈上的南洋金菊擺放在顯眼處供眾人觀賞,又將話題引回了吟詩賞花、品評書畫的風雅事上。氣氛重新活絡起來,絲竹聲再起,仿佛方才的冷凝從未發生。
李夫人暗暗松了口氣,悄悄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示意她放松。
李念抬起眼,回報以一個溫順乖巧的淺笑,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她狀似羞澀地打量著四周的陳設和花卉,實則眼角的余光從未停止搜索。
她在尋找任何可能與“藍色”、“宮里來的貴人”相關的蛛絲馬跡。
在場的女眷中,身著藍色系衣裳的約有四五位,多是些公侯伯府的夫人或小姐,看起來并無特異之處。伺候的宮女太監們衣著皆有定例,并無純藍色的袍服。
那位“貴人”,似乎并未親自到場。或者,他隱藏得更深。
李念的心緩緩下沉。難道線索就在這里斷了?
就在這時,一位坐在斜對面的年輕夫人用團扇掩唇,笑著對身旁的同伴低語了一句:“……趙妹妹今日這身郁金裙裳真是好看,只是我瞧著,倒比上次在淑妃娘娘宮里見你穿的那件湖藍縷金百蝶的,還略遜色一分呢……”
趙妹妹?
李念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順著那夫人的目光望去。
只見不遠處,坐著一位身著郁金裙裳的年輕女子,容貌嬌媚,眉眼間帶著幾分精明與傲氣,正是吏部趙郎中的嫡女,去年剛嫁與了永昌伯府的次子。而與她低聲談笑的,是一位穿著玫紅色宮裝的少女,看著眼生,并非京中常見的貴女。
趙妹妹……湖藍縷金百蝶……
李念的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她記得母親說過,她身上這套湖藍縷金百蝶穿花的云錦宮裝,是仿著今年宮里最新的式樣裁的,而最新的式樣,最初似乎就是賢妃娘娘賞給幾位得臉的外命婦的……
難道……
她按住狂跳的心口,努力維持著表情的平靜,端起茶盞,假意抿了一口,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那被稱作“趙妹妹”的趙氏用團扇輕輕推了同伴一下,嗔笑道:“姐姐快別取笑我了!那件衣裳好雖好,只是上次入宮時不慎勾絲了一道,心疼得我直掉眼淚,只好收起來了。倒是姐姐身上這套蘇繡的料子,才是真真的好東西……”
她們的話題很快轉到了衣料刺繡上,似乎方才那句關于湖藍色衣裳的話,只是最尋常不過的閑談。
但李念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趙氏有一件和她極為相似的湖藍縷金百蝶的衣裳!而且,她常出入宮廷,甚至能去到淑妃的宮里!她口中的“淑妃娘娘宮里”……
小湖顫抖的聲音再次回響在耳邊——“宮里來的貴人”……
是巧合嗎?還是一條隱晦的線索?
李念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如果那位“貴人”與淑妃娘娘有關,甚至就是淑妃宮中的人,那這一切背后的水,該有多深?李念(原主)一個深閨小姐,又如何會礙了宮里貴人的眼?
她感到一陣眩暈,連忙放下茶盞,手指用力按住太陽穴。
“念兒,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李夫人立刻察覺她的異樣,擔憂地低聲問。
“沒事,母親,”李念勉強笑了笑,聲音虛弱,“只是忽然有些頭暈,許是這里人多氣悶……”
賢妃娘娘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關切地看過來:“李小姐臉色是不太好,可是舊疾未愈?不若去偏殿歇息片刻?”她語氣溫和,盡顯仁慈。
李夫人連忙起身謝恩:“小女體弱,掃了娘娘雅興,臣婦惶恐。”
“無妨,身體要緊。”賢妃娘娘擺擺手,示意身旁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官,“阮司簿,你帶李小姐去蘭芷閣歇息片刻,再傳個太醫來看看。”
“是,娘娘。”那位姓阮的女官恭謹應下,走到李念身邊,“李小姐,請隨奴婢來。”
李念在李夫人擔憂的目光和眾人或真或假的關切注視下,起身微微一福,跟著阮司簿離開了敞軒。
走出喧鬧的宴會場地,步入幽靜的宮苑回廊,李念才仿佛能稍稍喘口氣。蘭芷閣是御花園中一處供女眷臨時休憩的小軒館,離主宴場地不遠,卻十分清靜。
阮司簿一路沉默寡言,只在前引路,姿態規范得如同尺子量出來的一般。
快到蘭芷閣時,迎面走來一小隊宮女,手中捧著些果品點心,見到阮司簿,紛紛避讓行禮。
阮司簿微微頷首,腳步未停。
就在與那隊宮女擦肩而過的瞬間,李念的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絲極淡雅、卻異常熟悉的香氣。
那香氣極輕,仿佛一縷游絲,隨風而逝,若非她自幼習香、對氣味格外敏感,幾乎難以察覺。可就是這一瞬的掠過,卻如一根細針,猝然刺入她的記憶深處。她腳步微頓,呼吸一滯,整個人仿佛被釘在原地。
那不是宮中常用的任何一種熏香——龍涎、沉水、檀麝,皆講究濃烈華貴,以彰皇家威儀;也不是后庭常見的花卉果品之香,茉莉清甜、梅蕊冷冽,皆帶著幾分脂粉氣。而這縷幽香,卻截然不同。它清冷如雪后松林,幽遠似深山古寺,其間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藥味,苦中帶澀,卻又奇異地透出幾分安寧。
她只在一個人身上聞到過——靜心庵解簽的那位老尼!
那日香霧繚繞,她跪在佛前,手捧簽筒,心亂如麻。老尼緩步而出,一襲灰褐僧衣,雙手枯瘦如枝,卻穩穩接過她的簽文。她低頭焚香,衣袖輕拂,便是這股氣息悄然彌漫。當時她只道是僧人常年禮佛所染的藥香,未曾多想。可如今再聞,竟如驚雷炸于耳畔!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刀,直直刺向香氣傳來的方向——
那隊宮女正款款前行,羅裙輕曳,環佩微響。為首的宮女捧著金漆托盤,內盛茶點,似是往東苑送去。隊伍末尾,一個低眉順目、身材纖細的小宮女正快步跟上,腳步輕悄,幾乎不發出半點聲響。她頭戴青布包髻,身穿粗綢宮裝,模樣尋常至極,可就在她側身抬袖的一剎那,李念瞳孔驟縮!
那側臉輪廓……竟與靜心庵的老尼有五六分相似!
眉骨微隆,鼻梁細直,下頜略尖,尤其是那微微垂眸的姿態,謙卑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靜,與那日佛堂中老尼合掌低語的模樣,如出一轍!
李念的心臟驟然狂跳起來,仿佛要破膛而出。指尖冰涼,背脊卻滲出一層冷汗。她下意識攥緊了袖中的帕子,指節泛白。
靜心庵的老尼?她怎么會出現在宮里?還穿著宮女的服飾?!
靜心庵遠在城西三十里外,地處偏僻,香火寥落,平日只有寥寥香客前往祈福解簽。那夜她獨自前往,為的是求一支關乎身世的簽文。可就在她離開不久,庵中便傳出命案——老尼被人發現死于禪房,頸間一道細痕,似為利刃所劃,卻無掙扎痕跡,案發現場亦無外人闖入的跡象。官府查了數日,最終以“僧人自盡”草草結案。
可李念知道,那不是自盡。
那晚她離開時,曾回頭一望。老尼站在門廊下,望著她的背影,眼神復雜,欲言又止。臨別前,她還低聲念了一句:“姑娘若再遇困局,可尋‘青衣舊影’四字線索。”
她當時不解其意,如今……青衣?舊影?
難道……眼前這小宮女,便是“青衣舊影”?
李念的指尖微微發顫。她死死盯著那小宮女的背影,試圖從她一舉一動中捕捉更多破綻。可那人始終低著頭,步伐穩健,動作嫻熟,毫無異樣。若非那縷香氣,若非那一瞬的側臉,她幾乎要以為,這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她不信錯覺。
那香氣不會騙她,記憶不會騙她,直覺更不會。
那老尼……她知道簽文,她是否也知道些什么?關于靜心庵的命案?關于她去上香的事?甚至……關于她的真實身世?
風輕輕拂過回廊,吹散了最后一絲余香。那隊宮女已轉過月洞門,身影漸遠,仿佛一場幻夢消散。
李念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裝作無事發生。
有些真相,一旦嗅到一絲氣息,便再也無法回避。
她下意識地想要叫住那個宮女,卻被阮司簿冷淡的聲音打斷:“李小姐,蘭芷閣到了。您在此稍候,太醫即刻便到。”
李念猛地回神,發現自己已站在一間雅致靜謐的軒館門前。而那小宮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盡頭。
她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低聲道:“有勞司簿大人。”
阮司簿淡淡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似乎能看透人心:“宮中地界大,規矩也多,李小姐身子不適,還是安心靜養為好,莫要隨意走動,以免沖撞了貴人。”
這話聽起來是關懷,卻更像是一種警告。
李念心頭一凜,連忙垂首:“臣女明白,多謝大人提點。”
阮司簿不再多言,安排了兩個小宮女在門外伺候,便轉身離去。
李念獨自坐在蘭芷閣內,四周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方才接連的發現讓她心亂如麻。
趙氏的湖藍衣,疑似靜心庵老尼的宮女,阮司簿意味深長的警告……
這一切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卻拼湊不出完整的答案。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幽深靜謐。
突然,竹林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反光了一下。
那是一道極細微的光,如星火光乍現,轉瞬即逝,仿佛只是晨露在葉尖折射出的一縷曦光。可李念心頭卻猛地一緊,仿佛被無形的絲線勒住。她本是循著一縷幽香而來——這竹林偏僻,平日少有人至,今日卻莫名飄來一陣冷冽的蘭麝之氣,不似宮中尋常香料。她原以為是哪個宮女遺落的熏香袋,可腳步剛踏入這片青翠幽影,心便悄然懸了起來。
她屏息凝神,目光如針,細細刺入那一片搖曳的竹影之間。風過處,竹葉沙沙作響,光影斑駁,仿佛無數細碎的刀光在地面游走。就在那一瞬,她再度捕捉到了那抹反光——不是露水,而像是金屬的冷芒,一閃即隱。
她的心跳慢了半拍。
再定睛看去,竹林深處,兩道身影正隱于濃蔭之下,低語如絮,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風聲吞沒。其中一人,身形挺拔如松,肩線筆直,一襲玄色衣袍在暗影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那衣料并非尋常宮人所穿的綢緞,而是暗紋云錦,袖口以金線繡著極細的龍鱗紋——那是于詔的常服。
于詔!
李念的指尖微微發顫。他不是昨夜便已奉旨出宮,前往北境巡查軍械了嗎?為何此刻竟會出現在御花園的竹林深處?而且,如此隱秘,連守園的太監都未曾通報!
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鞋尖輕碾落葉,卻硬生生止住聲響。呼吸被她緩緩壓下,藏身于一株粗壯的修竹之后,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死死盯住那兩人。
于詔對面那人,身形瘦削,被竹影層層遮掩,面容完全隱在暗處,唯有一角衣袍自竹葉縫隙間露出——那是深藍色的織錦,邊緣繡著銀線云鶴紋。宮中穿此色者極少,唯有……唯有禮部侍郎之子,蘇硯,常著此袍。
藍色!
李念的呼吸瞬間屏住,胸口仿佛被一塊寒冰壓住。蘇硯?他怎會與此等時機,與此等人物私會?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的姿態——低首垂肩,雙手交疊于前,竟是臣子面見上位者時的恭謹之禮。可于詔雖位高權重,終究是臣,蘇硯亦是官宦之后,何須如此卑微?
于詔微微側身,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你說的,可屬實?”
那人依舊低著頭,喉結微動,似在掙扎。片刻后,他輕輕搖頭。
于詔眸光一冷,袖中似有寒光微閃——那正是李念先前所見的反光之源!她心頭一震,幾乎脫口而出,卻硬生生咬住下唇,生生將驚呼咽了回去。
那不是佩玉的反光,是刀。
一柄短刃,藏于袖中,寒光如蛇信。
“你若再三推諉,”于詔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釘,“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那人終于抬起頭,半張臉映入斑駁光影——果然是蘇硯!他面色蒼白,額角沁出細密冷汗,嘴唇微顫,卻仍緩緩搖頭:“下官……所知僅止于此,再無隱瞞。”
于詔盯著他良久,忽然冷笑一聲,收刃入袖,轉身欲走。蘇硯松了口氣,卻在那一瞬,于詔忽然停步,背對著他,淡淡道:“記住,今日你我未曾相見。否則……”
話未說完,卻比千言萬語更令人膽寒。
李念渾身僵冷,指尖已冰涼。她不知這對話背后藏著何等陰謀,但于詔的異常行蹤、蘇硯的恐懼、那柄藏于袖中的短刃……無一不在暗示著一場悄然逼近的風暴。
而她,竟無意間窺見了這風暴的起點。
風再起,竹影婆娑,那抹玄色身影漸行漸遠,終被濃霧吞沒。李念仍佇立原地,心跳如鼓,腦海中只回蕩著一個念頭——
她,該裝作從未看見,還是……該將這一切,悄然記下?
他們在說什么?那個藍衣人是誰?
李念極力想看得更清楚,可距離太遠,竹影太密。
就在這時,于詔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冷冽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倏然射向蘭芷閣的窗口!
李念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向后一縮,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他看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