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花廳長談后，姚稹又應永樂縣主之邀，去過幾次別院。美其名曰“探討妖物志異”，實則是縣主對那光怪陸離的世界越發著迷，總尋了由頭讓姚稹多講些市井傳奇與古籍記載。

只是每次姚稹出門之時，祖母的眼光有些怪異的期待，仿佛片刻能給他報回一個大胖曾孫似的。

姚稹雖是當朝宰相之孫，但是一介白身，能與縣主論道，已是殊榮，再加上難得一遇知音，自是知無不言。只是次數多了，他那份源于大量閱讀和天生敏銳的“直覺”便隱隱發作。他開始下意識地感受這座精巧別致的府邸。

并非用眼看，而是用他多年來浸淫各種雜書野史所培養出的那種“感覺”。

縣主府邸守衛森嚴，仆從規矩，一切都符合一位受寵宗室女的格調。但姚稹總覺得，這府里縈繞著一種極淡、極隱晦的“不協調感”。并非沖天的妖氣，也非森然的鬼氛，更像是一幅完美畫作上，有一筆顏色用了截然不同的顏料，雖極力模仿，卻難逃真正懂行之人的感知。

他幾次狀似無意地問起府中可有什么年代特別久遠的物件，或者是否發生過難以解釋的微小異事。縣主只當他是癡氣又發作了，笑著打趣，并未深想。

這日，一名侍女奉茶上來。姚稹正與縣主談及“物久成精”的幾種民間說法，目光無意間掃過那侍女的手——指尖有極其細微的、不同于尋常繡花針孔的繭痕，那是長期練習某種需要極強指力與穩定性的技巧才會留下的。她的步伐也過于沉穩，呼吸節奏與周遭其他侍女有微妙不同。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劈入姚稹腦海。這絕非普通侍女！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茶盞，繼續方才的話題，話鋒卻悄然一轉：“……正如方才所言，此類精怪最擅隱藏，往往化于尋常，藏于市井，甚至潛伏于高門大戶之中，若非觀察入微、對其細節習性極度敏感，極難發現其馬腳。”

縣主聽得入神，點頭稱是。

姚稹目光似無意地再次掠過那侍立一旁的侍女，語氣平淡地加了一句：“便譬如，某些負有特殊使命之人，偽裝固然精妙，言行舉止亦與常人無異。然其關注點、其下意識觀察環境的姿態，尤其是身上那股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勁’，終究與真正久居深宅、伺候主家的仆人，有所不同。”

廳內空氣驟然一靜。

那奉茶侍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雖然立刻恢復如常，但如何能瞞過此刻全心感受她的姚稹？

縣主先是疑惑，隨即順著姚稹的目光看向那侍女，臉色微變。

姚稹放下茶盞，站起身，對著那侍女方向拱了拱手，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在下姚稹，冒昧了。只是觀姑娘行止，不似凡俗，倒像是……公門中人？不知在此，所為何事？”

那侍女——此刻已不能再稱之為侍女——臉上恭順的表情瞬間褪去，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直射向姚稹。她完全沒料到，自己精心潛伏多時，未被府中任何護衛乃至主人察覺，竟被這個常來閑聊、毫無修為的宰相之孫一眼看破！

“姚公子，”她開口，聲音已沒了之前的柔順，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此話何意？奴婢聽不懂。”

永樂縣主此刻已是面沉如水，她雖不知具體，但也看出這侍女大有問題。她冷聲道：“抬起頭回話！你是誰的人？”

姚稹心知對方不會輕易承認，便更進一步，點破關鍵：“姑娘指間繭痕，非繡花所致，倒像是常年使用某種機括暗器。步履沉穩，氣息內斂，這可不是普通丫鬟能有的功底。再者……”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廳外某處，“每次我與縣主談及府中布局或舊物時，你的注意力便會格外集中。你在找東西，或者說，在探查什么？”

女暗哨瞳孔微縮，姚稹的觀察細致入微，句句戳中要害。她知道再偽裝下去已是徒勞。

她深吸一口氣，腰桿挺直，雖仍穿著侍女服飾，整個人的氣質卻已凜然不同。她對著縣主抱拳一禮，語氣沉靜：“卑職乃鎮妖司巡夜衛，奉命潛伏，驚擾縣主，實非得已，請縣主恕罪。”她承認了身份，卻略去了具體任務細節。

永樂縣主又驚又怒：“鎮妖司？誰準你們在我府中安插人手？！”

姚稹卻從這女暗哨的話中捕捉到了更多信息。他接口道：“奉命潛伏……莫非，貴司也察覺此間有異？”

女暗哨看向姚稹，眼神復雜。她沒想到點破自己行藏的竟是這個人，更沒想到他瞬間就猜到了原因。她猶豫片刻，終究因任務遲遲無進展，且已被識破，便低聲道：“……確有感應，然縹緲難尋，無從下手。數次上報，皆因查無實據而……”她沒再說下去，但之不甘情溢于言表。

姚稹眼中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的感覺沒有錯！連鎮妖司的專業人士都感受到了，卻同樣束手無策。

縣主看看姚稹，又看看那坦白的暗哨，臉上的怒意漸漸被驚愕和后怕所取代：“我的府里……真的……”

姚稹神色凝重起來：“縣主，如今看來，恐怕并非我等臆測。此事蹊蹺，連鎮妖司精銳都難以捕捉痕跡，絕非尋常。”他轉向女暗哨，“這位大人，既已被識破，不如坦誠相告。或許，集思廣益，反而能有所突破？”

女暗哨沉默片刻，終于道：“此間異狀，如霧里看花，似有還無。卑職所知，并不比姚公子感知到的更多。”她這話，幾乎是默認了姚稹那“白身”的直覺，比她們的專業手段更早、更準地察覺了問題。

永樂縣主看著眼前這一幕，心情復雜無比。她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對妖物產生的興趣，竟真的引火燒身，揭開了府中潛藏的秘密。而揭開這個秘密的，不是鎮妖司的專業暗哨，而是這個僅憑一腔熱愛和大量閱讀積累了驚人洞察力的白衣書生，姚稹。

她再次看向姚稹時，目光已截然不同。

先前是欣賞他的學識風趣，此刻，卻真切地感受到了他那份看似不著調的癡迷之下，所隱藏的、或許連鎮妖司都未曾真正重視過的巨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