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長安文會進入了高潮，眾多文人雅士寫出了不俗篇章，有的流傳四方，無論是尋常百姓之家，還是青樓藝館爭相傳閱。

不過這些文壇佳話都與姚稹無關(guān)，長安文會后他一邊饒有興致閱讀淘來的志怪書籍，一邊托兄長去探探鎮(zhèn)妖司的消息，想著實在不行便先斬后奏入職鎮(zhèn)妖司，待到“生米煮成熟飯”，看看祖父又當如何，隨即他又放棄了這種想法，祖父必當會從鎮(zhèn)妖司拎著自己的耳朵回相府，如此一來，便再無可能斬妖除魔咯！

次日暮色漸合，姚稹捏著那張描金拜帖，站在永樂縣主別院那扇氣派的朱漆大門前，只覺得這帖子比書籍上記載的妖物還要燙手。

相府里祖母探究又暗含欣喜的目光猶在眼前，永樂公主身份尊貴，突然下帖邀請他一個“白身”過府，在家人們看來，無疑是天大的臉面和某種不可言說的故事。家人們以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唯有姚稹自己品出了這帖子里的刀光劍影——這恐怕是一場“鴻門宴”了。

沒想到這永樂縣主，手段好生了得，短短幾日便能尋到自己。他也不想當時他在長安詩會上那般特立獨行，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在這里。

深吸一口氣，他叩響了門環(huán)。門房顯然早已得了吩咐，恭敬地將他引入府中。

穿過幾重精巧的庭院，來到一處花廳。廳內(nèi)布置雅致，燭火通明，永樂縣主正端坐在上首，一身家常的湖藍色襦裙，卻依舊難掩通身的貴氣。她手中拿著的并非茶盞，而是一卷書，見姚稹進來，她將書卷輕輕放下，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

“姚公子來了，請坐。”聲音平靜無波，卻比直接的質(zhì)問更讓人心慌。

“謝縣主。”姚稹依言在下首坐了，姿態(tài)恭敬，雖又見到了這位讓自己頗有好感的縣主，但此刻不容他胡思亂想，只見姚稹心神繃緊。

“聽聞姚公子近日做了件京城少有的新鮮事，”縣主開門見山，唇角似有一絲極淡的弧度，卻絕非笑意，“秘書省正字的清貴前程，說舍便舍了。這般魄力，令人驚訝。”

姚稹一聽便知言外之意，是在諷刺自己胸無大志。小小九品下的官職在縣主眼里哪里容得上前程清貴。

他垂下眼簾：“縣主消息靈通。是在下才疏學淺，不堪重任，恐辜負圣恩，故而辭請。”

“哦？不堪重任？”縣主輕輕重復了一遍，語調(diào)微揚，“我卻聽說，姚公子似對鬼怪之事頗感興趣，怕是那日把我也當鬼怪一樣對待了吧，好生粗魯！

姚稹見縣主此刻開門見山，便索性抬起頭，坦然道：“縣主明鑒，確是如此。在下魯莽，讓縣主見笑了。”

“見笑？”縣主微微傾身，燭光在她眸中跳動，姚稹心思靈動，哪里不知道縣主實在實在討要那日未曾帶走的香囊，于是他從懷中取出那個用軟布仔細包好的香囊，雙手奉上。

“那日多有得罪。此物貴重，完璧歸趙。望縣主海涵。”他將姿態(tài)放得極低。

永樂縣主的目光在他的臉上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那枚保存完好的香囊上。她預想了許多種他的反應——狡辯、惶恐，卻唯獨沒料到是這般……低微，他的行為并不像坊間所傳那般紈绔。這種適時的放低姿態(tài)贏得了縣主的好感。

“本主亦有不當之處，想學那游俠劫富濟貧，逍遙人間，卻不曾慮及爾等想法！”永樂縣主年紀尚輕，且不是刁蠻之人，眼下也給了姚稹一個臺階，她伸出手，指尖掠過香囊，將其取回。

“姚稹，”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你這個人，倒是比那些卷宗里的妖物，更有意思些。

近日縣主忽對鬼怪之事頗感興趣，便托宗人府要了一些陳年關(guān)于志鬼怪之事的卷宗，看得津津有味，姚稹來時，她手上的一卷書便是記錄了太宗皇帝時期長安發(fā)生的一些離奇事件，她驚嘆之余，又深感其中玄妙，難怪姚稹沉迷其中，不過她轉(zhuǎn)眼一想，自己豈不是與他有了共同愛好？少女心性，便詢問姚稹為何如此沉迷。

姚稹來時，便已看到縣主手中書籍內(nèi)容幾何，原以為是表明將自己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故意敲打自己的手段，此時不知縣主已然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姚稹此時的神色自若，脫口而出：“心之所向，甘之如飴。”

永樂縣主指尖捻著那枚失而復得的香囊，目光卻并未停留在其上，而是越過姚稹，似乎落在了某個虛無又引人入勝的遠方。

“心之所向，甘之如飴……”她又低聲重復了一遍，眸中的玩味漸漸被一種灼熱的好奇所取代。她忽然抬眼，直視姚稹：“那些卷宗和書籍里，當真如此有趣？”

姚稹微微一怔，沒料到話題會如此直接地轉(zhuǎn)向此處。他謹慎答道：“浩如煙海，光怪陸離。于旁人或許是枯燥文字，于在下……字字珠璣。”

縣主身體微微前傾，之前那點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消散無蹤，更像是一個急于聽故事的同伴：“說說看，你所了解的鬼怪之事。”看上去縣主有些迫不及待。

提及專業(yè)領(lǐng)域，姚稹精神微微一振，謹慎也褪去幾分。他略一沉吟，道：“民間話本常言畫皮鬼魅惑人心，徒具其表。然我有幸得奇書所錄，則更詳其本源。其非尋常鬼物，乃怨念執(zhí)念附于古畫或人皮之上，經(jīng)邪法煉制而成。其懼陽火、畏雷擊，此乃常理。其最核心處，藏有一縷‘偽魂’，支撐其形貌言語，破此‘偽魂’，無需至陽至剛之法，只需……”

“只需什么？”縣主聽得入神，下意識追問。

“只需識破它竭力模仿的、它最想成為的那個‘人’的根本破綻。”姚稹眼中閃過一絲洞察的光芒，“譬如，它若幻化成一位謹守婦道的節(jié)婦，便引它于大庭廣眾失儀狂悖；若幻化成一位學識淵博的大儒，便以生僻經(jīng)典問之，其‘偽魂’根基淺薄，必不能答，心神一亂，妖氣自泄。此法，比一味蠻斗，更奏效。”

縣主聽得眼眸發(fā)亮，她從未聽過如此新奇又極具洞察力的見解，這遠比聽說書先生講那些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遇妖故事有趣得多。

“竟有如此門道！”她驚嘆，隨即又想到一點，“那……卷宗里可還記載了其他類似妖物？它們都有這等……‘命門’？”

姚稹見她確是真心感興趣，并非敷衍試探，談興也漸漸起來。他索性放寬了些心防，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譬如‘鏡魅’，常棲于古鏡，能窺人心底隱私幻化影像惑人。然其力源于‘窺探’之欲，若遇心志堅定、無懼無秘之人，其術(shù)自破。再如‘宅精’，并非惡妖，乃古宅年久生靈，性如老翁，喜靜畏喧，偶爾作弄生人，只需投其所好，以舊書、老酒祭之，往往能化干戈為玉帛，甚至得其庇護……”

他侃侃而談，將這些年從故紙堆中汲取的精華，輔以自己獨特的理解，娓娓道來。不再是枯燥的檔案摘錄，而是充滿了邏輯、案例和奇思妙想的見解。

縣主聽得入了迷，不時發(fā)問，姚稹皆能引經(jīng)據(jù)典，一一解答。燭火搖曳，映著兩人專注投入的面龐。花廳之內(nèi)，先前那點尷尬緊張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知交論道、相見恨晚的熱切。

姚稹甚至忘了對方的尊貴身份，仿佛只是在與一位摯友分享畢生所愛。他講到精彩處，眼神發(fā)亮，手勢也不自覺地比劃起來。

“……故而，在下以為，妖邪之物，并非皆可一概以‘斬’字論之。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洞察其本源、習性、弱點，有時一卷書、一句話，勝過千百把斬妖刀。”

良久，姚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得太多，猛地收住話頭，有些赧然地拱手：“在下失態(tài)了，一時忘形，絮叨至此，還請縣主勿怪。”

永樂縣主卻兀自沉浸在方才那些光怪陸離卻又條理分明的世界里，她輕輕吁了口氣，再看向姚稹時，目光已徹底不同。

那里面沒有了審視，沒有了輕慢，甚至沒有了最初的好奇，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欽佩的欣賞。“姚公子……”她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嘆，“與你方才所言相比，那些經(jīng)史子集，確實……乏味得很。”她頓了頓，唇角揚起一個真誠的、毫無雜質(zhì)的笑容，“今日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日后若有機會，還望姚公子不吝賜教。”

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縣主，而是一個被新奇世界所吸引的學徒。而姚稹，也終于不再是“宰相之孫”或“冒失的文書”，在她眼中，他第一次僅僅作為“姚稹”——一個擁有非凡見識的獨特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