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居的靜室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將外界的喧囂與紛擾盡數隔絕。

謝聿每日辰時準時而至，酉時末方歸。生活驟然變得極其規律，卻也極其耗費心神。白日里，他幾乎全部時間都耗在了那間充斥著復雜藥香的靜室之中。面對堆積如山的各色藥材，依照玉簡中嚴苛至極的要求，辨認、切割、研磨、萃取。

玉清渺大多數時候都靜坐于窗邊案后，沉浸在自己的玉簡或打坐之中，極少言語。偶爾，她會在靜室內緩步巡視，目光掃過每位弟子手中的活計。她指點時言語簡潔至極，往往一針見血，直指關竅，從無半句廢話，更無絲毫溫言鼓勵。受指點者無不屏息凝神，生怕漏聽一字。

謝聿亦受過她幾次點撥。皆是在他處理某些屬性奇特或極為嬌貴的藥材，手法即將出現細微偏差的剎那，她那清冷的聲音便會適時響起。

“火絨草籽，靈力需含而不發，以溫火虛煨，非以猛力催逼。”

“三百年份的冰心蓮藕，玉刀切入三分，憑其自身寒氣震斷藕絲，不可強切。”

“你的靈力，太雜。”

最后一句關于他靈力的評價，讓謝聿動作幾不可查地一頓。他運轉的并非普通靈力，而是依《混沌源初經》艱難煉化出的、一絲微不可察的混沌之氣，因其本質特殊，表現出來便是屬性模糊，強弱不穩，難以精細控制。沒想到她竟能敏銳至此。

他依言調整，收斂那笨拙的混沌之氣，更專注于以神識感知藥材本身特性，引導而非壓制。過程依舊艱難，成效卻緩慢提升。

靜室內的其他弟子，初時因他身份與容貌頗多好奇與打量，時日稍長，見他終日沉默寡言，只埋頭做事，神情冷峻專注，從不參與任何閑談，那點好奇便也漸漸淡了，只當他是玉師叔不知從何處尋來的一個格外沉悶寡言、但手腳卻異常利落認真的藥童。

唯有大師姐葉扶搖，偶爾會在他遇到極難處理的藥材、眉頭緊鎖時，不著痕跡地過來看上一眼，似是隨意地提點一兩句關鍵要領，解他困厄。謝聿皆默然記下，點頭致謝。葉扶搖也只是淡淡一笑，便轉身去忙自己的事。

酉時末，結束一日的勞作，謝聿便會返回百草園的石屋。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繼續打理那片廣闊的藥圃。鋤草、灌溉、觀察靈植狀態，他將從靜室學來的細致與耐心用在此處，百草園中的靈植長勢，竟比之前幾位弟子照料時更為蔥郁旺盛。

直至夜幕徹底籠罩碧蓼峰，萬千靈光自藥圃間升騰而起，他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石屋。

真正的考驗，始于夜深人靜之時。

他盤膝坐于石榻，再次嘗試運轉《混沌源初經》。有了白日不斷以神識感知、引導藥力的經驗，夜間感應、捕捉、納取周天能量的過程，似乎順暢了微不可察的一絲。但痛苦并未減少，那些被強行納入的斑駁能量，依舊如同細碎的刀片，在他經脈中沖撞切割。

他緊咬牙關，額角青筋隱現，冷汗涔涔而下，將玄色勁裝的后背浸透。全部意志都用于對抗那撕裂般的痛楚，以及維持那玄奧功法的不間斷運轉。

混沌靈根如同沉睡的兇獸，貪婪而挑剔地吞噬著這點滴匯入的能量，依舊毫無反饋，深不見底。

資源！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認識到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沒有海量的靈氣支撐，這萬古無一的靈根，非但不是助益，反而是催命符。

這日，他結束碧蓼峰的勞作，并未直接回石屋，而是繞道去了執事殿。

殿內依舊人來人往。他徑直走到兌換資源的偏殿，將昨日剛領到的、代表本月完成藥圃任務貢獻點的玉牌遞了過去。

負責兌換的執事弟子接過玉牌，神識一掃，面露訝色：“三百點？師兄要兌換何物？”

“下品靈石。”謝聿道。

那弟子更是驚訝。親傳弟子月例豐厚，竟還需用貢獻點兌換最基礎的下品靈石？但他不敢多問，很快取來一個小布袋：“三百貢獻點，可兌三十塊下品靈石。”

謝聿接過那袋掂起來分量寥寥的靈石，心中并無喜悅，反而沉甸甸的。三百貢獻，一月辛苦勞作，僅得三十塊下品靈石。而他能感覺到，體內那混沌靈根，即便將這三十塊靈石全部吞噬，恐怕也如石沉大海，難起微瀾。

他收起靈石袋，轉身欲走，卻迎面撞上一道鮮亮的身影。

“謝師兄！真是你啊！”陸清羽笑嘻嘻地蹦到他面前，手里也拿著個袋子，看來也是剛兌換了東西，“好久不見！聽說你去碧蓼峰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怎么樣？那位玉師叔是不是真跟傳聞一樣，漂亮得嚇人，也冷得嚇人？”

他嗓門清亮，引得周圍幾人側目。

謝聿看著他活力四射的模樣，淡淡頷首：“還好。”

“還好？”陸清羽瞪大眼，湊近壓低聲音，“我聽說前幾個去的弟子，沒干兩天就哭爹喊娘地跑回來了，說比宗門試煉還折磨人！師兄你居然撐下來了？厲害啊！”他豎了豎大拇指，一臉佩服。

謝聿不欲多言，只道：“歷練而已。”

“也是也是。”陸清羽點點頭，隨即又興致勃勃道，“師兄這是兌了靈石？正好我也剛兌了些畫符的材料。要不要一起去傳法閣看看？我聽說藏經閣一層對外開放的基礎法術里，有幾門小術法挺實用的，比如‘除塵訣’、‘凝水術’什么的，學起來不難，以后做任務也方便不是？”

謝聿心中微動。他至今未曾修習任何術法，《混沌源初經》艱深晦澀，進展緩慢，若能學些基礎術法傍身，或許能更直觀地了解靈力運用。且傳法閣……或許能有關于混沌靈根，或至少是變異靈根的只言片語。

“可。”他應道。

陸清羽頓時眉開眼笑：“太好了！走走走，我知道路！”

傳法閣位于主峰半腰，是一座氣勢恢宏的七層寶塔形建筑，飛檐翹角，寶光隱隱。底層大門敞開，進出弟子不少，卻都十分安靜，無人喧嘩。

踏入閣內，一股書卷與靈蘊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空間遠比外界所見廣闊，顯然是運用了空間擴展之法。無數玉簡、書冊、卷軸分門別類，懸浮于一座座巨大的玉架之上，散發著淡淡光暈，蔚為壯觀。

陸清羽輕車熟路地引著謝聿走向一個標注著“基礎術法”的區域。“師兄你看，這邊都是煉氣、筑基期弟子常用的小術法，用貢獻點就能復制拓印。”

謝聿目光掃過那些光團中的玉簡名稱：《凝水術》、《引火訣》、《御風術（初級）》、《金石術》、《除塵咒》、《輕身術》……林林總總，有數十種之多。

他沉吟片刻，選取了《凝水術》、《引火訣》和《除塵咒》。這三門術法最為基礎，也最可能與他日后照料藥圃、處理藥材相關。復制這三枚玉簡，又花去了他六十貢獻點。

陸清羽則拓印了一枚《基礎符箓圖譜》，寶貝似的收起來：“嘿嘿，以后練成了給師兄打折！”

離開傳法閣，陸清羽又拉著謝聿說了好些宗門趣聞，哪個長老怕道侶，哪兩個峰頭的弟子因為爭搶任務打起來了，誰誰誰修煉走火入魔炸了丹爐……謝聿大多沉默聽著，偶爾頷首，直到行至岔路口，兩人才分開。

回到碧蓼峰石屋，天色已暗。

謝聿沒有立刻研習新得的術法玉簡，而是先如常打理藥圃，直至夜深。

他盤坐榻上，先是取出那三十塊下品靈石。靈石在他掌心閃爍著微弱的各色光華，蘊含著精純的天地靈氣。他嘗試運轉《混沌源初經》，引導那絲微薄的混沌之氣接觸靈石。

異變陡生！

那原本沉寂慵懶、吞噬外界能量效率低下的混沌靈根，在觸及靈石內部精純靈氣的剎那，仿佛餓狼嗅到了血腥味，猛地蘇醒過來！

一股霸道無比的吸力自他丹田深處爆發，完全不受他控制，瘋狂地攫取著靈石中的能量！三十塊下品靈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黯淡、龜裂、最終化為齏粉，從指縫簌簌落下！

而那股被強行吞噬的龐大靈氣，并未如往常那般大部分散逸或被艱難煉化，而是幾乎毫無損耗地被那混沌靈根貪婪吸收！

謝聿甚至能清晰地“內視”到，丹田深處那一片永恒的混沌虛無，在吞噬了這些靈石后，似乎……凝實了極其微不可察的一絲？同時，一股遠比平日吸納天地靈氣精純浩瀚數倍的能量反饋而出，涌入他的四肢百骸，滋養著經脈，甚至隱隱推動著《混沌源初經》的運轉都加快了一線！

整個過程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他怔怔地看著掌心殘留的靈石粉末，心頭巨震。

原來如此！

混沌靈根并非不能高效吞噬能量，而是極其挑剔！它看不上那些散逸在天地間的、斑駁稀薄的游離靈氣，唯有靈石、丹藥這類高度凝聚的精純靈物，才是它真正的“食糧”！

而吞噬它們，不僅效率極高，竟還有反哺之效！

巨大的驚喜之后，是更深沉的壓迫感。

三十塊下品靈石，不過支撐了區區一息！且只是讓那混沌靈根凝實了微不足道的一絲！若要持續修煉，乃至突破境界，所需靈石……將是一個他如今根本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

他緩緩握緊手掌，粉末從指縫溢出。

難怪師尊言道，此靈根“成則天尊，敗則廢人”。這已非尋常修士所能承受的資源消耗。

就在他心神激蕩，全部注意力都沉浸在這驚人的發現之中時——

昨夜那一道冰冷、粘膩、充滿貪婪的窺視感，再次毫無征兆地跨越無盡虛空，驟然降臨！

這一次，那感覺不再是模糊的一掃而過，而是清晰地聚焦于他剛剛吞噬了靈石、尚殘留著一絲微弱能量波動的丹田氣海！那目光中蘊含的饑渴與垂涎，比昨夜強烈了十倍不止！仿佛黑暗中的兇獸，終于清晰地聞到了獵物身上最誘人的血腥氣！

謝聿猛地抬頭，眼中寒光迸射，周身肌肉瞬間繃緊，警惕地望向虛空某處。那窺視感并未立刻消失，反而帶著一種戲謔而殘忍的意味，在他身上停留了更久，方才緩緩褪去，留下滿室令人窒息的冰冷惡意。

石屋外，碧蓼峰的夜依舊寧靜祥和，靈光流淌，草木芬芳。

石屋內，謝聿背脊挺直如松，獨坐于黑暗之中，玄衣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爍著冰冷而銳利的光芒，如同被困于絕境的幼獸，于沉默中，磨礪著爪牙。

變強的渴望，從未如此刻般灼熱而迫切。

他需要靈石，海量的靈石。

而這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去爭，去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