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后
皇城的積雪尚未及清掃，太和殿前已換上了新的儀仗——素白的縞素被悄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明黃的龍旗與朱紅的宮燈，只是雪粒落在旗面與燈盞上，仍透著幾分未散的哀戚。
天還未亮，內侍便捧著疊得整齊的十二章紋袞龍袍，跪在殿外候著。
鄭稷坐在鏡前，看著內侍為自己系上玉帶，鏡面里映出的身影褪去了往日的青澀，玄色袞龍袍襯得他肩背愈發挺拔，只是眼底還殘留著幾分國喪的紅血絲。
“陛下，吉時快到了?！眱仁梯p聲提醒，手中捧著的傳國玉璽，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方玉璽曾在兄長手中執掌十余年，如今要交到他的掌心，沉甸甸的，似墜著大乾萬里江山的重量。
鄭稷起身，接過玉璽揣進懷中，指尖觸到璽身上雕刻的龍紋，忽然想起兄長臨終前的模樣。
殿外傳來林海的腳步聲，他依舊是玄色勁裝，只是今日腰間的定北刀鞘上纏了圈明黃絲帶，是新君登基的儀仗規制。
“陛下，禁衛軍已在午門列陣，百官也已在太和殿外候著，蘇烈將軍那邊剛傳來急報——雁門關的五萬石糧草已收到，神機炮也運抵了，犬戎騎兵近日未再敢靠近關隘?！?
鄭稷點頭，目光掃過殿外漫天飛雪：“羌夷那邊呢？樓承鑒可有消息？”
“諜報司傳來消息，已與羌夷首領達成盟約，對方答應不再與犬戎、北狄聯手，條件是大乾開放邊境互市，每年供應他們所需的茶葉和鹽?！?
林海壓低聲音，“只是安王殿下……至今未露面，說是‘偶感風寒’，怕是不愿來觀禮?！?
“他不來便不來?！编嶐⒄Z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朕登基，是為了守江山，不是為了討宗室的歡心。走吧，該去祭天了。”
出了承乾宮，宮道兩旁的禁衛軍將士齊刷刷跪地行禮，甲胄碰撞的聲響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鄭稷踩著積雪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沉穩，雪粒在靴底咯吱作響，像是在為新君的登基奏響序曲。
祭天臺是前朝太祖所建，漢白玉欄桿歷經百年風雪，仍泛著溫潤的光澤，只是今日被積雪覆蓋，只在欄柱雕刻的龍紋凹槽里露出點點瑩白。
臺中央的祭案上，太牢（牛、羊、豕）祭品擺放得整整齊齊，青銅禮器里盛著的酒漿冒著裊裊熱氣，與空中飄落的雪粒相遇，化作絲絲白霧。
八名身著緋色朝服的禮部官員分立祭案兩側，為首的禮部尚書李煜已是花甲之年，進賢冠上的梁紋沾著雪沫，下頜的花白胡須凍得發硬，卻仍挺直脊背，手中捧著的禮器托盤穩如磐石。
祭天臺設在皇城東南角，臺上早已擺好祭品，青煙繚繞間，禮部官員高聲唱禮：“新君鄭稷，承天應命，繼大統，祭告天地——”鄭稷接過內侍手中的酒爵，緩緩灑在祭天臺上，目光望向茫茫天際。雪花落在他的袞龍袍上，很快便融成水珠。
第一句唱喏剛落，臺下列隊的禁衛軍便齊齊叩首，甲胄與雪地碰撞的“哐當”聲整齊劃一，驚得遠處宮闕檐角的積雪墜下，在晨光里劃出一道細碎的銀弧。
“伏惟天上帝，后土神祇，鑒我大乾！先帝鄭恒，勤恤萬民，守土六載，今龍馭上賓，遺命傳位于信王稷。稷雖不才，敢承宗祧，愿以一身擔社稷，以一心護黎元——”
鄭稷垂眸望著祭案上的青銅酒爵，爵身刻著的“國泰民安”四字被燭火映得發亮。
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兄長鄭恒曾牽著他的手來祭天臺，那時先帝還在，兄長指著臺中央的祭案說：“稷兒你看，這案上擺的不是祭品，是天下百姓的生計，日后若有一日要站在這里，萬不能忘了‘百姓’二字?！?
“為君者，眼里只能看到一類人，那就是百姓，也只有百姓才能在君者眼中”
如今兄長的話猶在耳畔，他卻已要以新君的身份，獨自面對這天地與萬民。
待他直起身時，周珩已率一眾官員跪地行禮，蒼老的聲音帶著哽咽刺破風雪：“臣等恭祝陛下，承天應命，萬壽無疆！”
這聲禮頌像一?；鹦?，瞬間點燃了臺下的陣列——百官們先是齊齊屈膝，緋色、青色、紫色的朝服在雪地里疊出規整的弧度，朝冠上的珠串隨動作輕晃，雪沫從冠檐簌簌掉落；
禁衛軍將士更是單膝砸地，玄甲與凍土相撞的悶響連成一片，震得周遭積雪微微震顫。眾人喉頭滾動，先將對江山的祈愿融進呼號，再將對新君的擁戴喊徹長空，聲浪裹著雪粒翻涌而上：“大乾永固，山河無恙！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聲高呼穿透了祭天臺的晨霧，傳到遠處的宮墻下，驚飛了檐角棲息的寒鴉。
鄭稷望著眼前跪拜的臣僚，望著漫天飛雪里那道漸漸清晰的晨光，忽然覺得懷中的玉璽不再沉重——那不是冰冷的權力象征，是兄長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時的溫度，是林海腰間定北刀的鋒芒，是那些還對當下時局抱有希望改變的諸公，是萬千百姓對安穩日子的期盼。
他上前一步，伸手扶起仍在叩首的周珩，指腹觸到老臣凍得發僵的手腕，聲音平靜卻帶著能穩住人心的力量：“愛卿免禮?！笄拦?，山河無恙’，這不僅是眾卿的祈愿，也是朕畢生要做的事。
今日在這祭天臺上，朕與天地、與萬民立誓：若有一日江山不穩、百姓流離，朕便不配這‘萬歲’二字，更無顏去見先帝與列祖列宗?！?
周珩老淚縱橫，連連點頭，花白的胡須上沾滿了雪與淚的混合物：“陛下有此心，乃大乾之幸，蒼生之幸?。 ?
鄭稷轉身走下祭天臺，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沉穩——祭天禮已畢，北境的狼煙、國庫的空匱、宗室的暗流、朝中黨爭、吏治腐敗，都還在前方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