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壓了下來，連最后一絲冷月的清輝也被濃云徹底吞沒。

四周黑得純粹，黑得讓人心里發慌，蕭湘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竟連自己的指尖都看不清。

他瞬間有種墜入無底深淵的錯覺，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濃稠的黑暗吞噬，先前還勉強支撐的鎮定，此刻碎得像滿地的玻璃碴。

“該死的，這鬼地方連點光都沒有……”蕭湘低聲咒罵著，下意識地裹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白道袍。

道袍上補丁摞著補丁，針腳歪歪扭扭，那是他自己縫補的，此刻這件破道服根本抵擋不住刺骨的寒風。

風像一群頑皮的惡鬼，專往他領口、袖口鉆，刮在臉上時帶著砂礫般的疼，又像是無數冰冷的手指在皮膚上胡亂抓撓，癢得心慌，冷得刺骨。

奇怪的是，視覺被剝奪的同時，他的聽覺卻變得異常敏銳。風聲里夾雜著枯枝斷裂的脆響，遠處林子里傳來不知名野獸的低嗥，這時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更聽得清晰的刺耳。可這超常的聽力沒帶來半分安全感，反而讓他更加恐懼——總覺得黑暗中藏著無數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這個闖入者，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窺視的惡意。

蕭湘跺了跺凍得發麻的腳，哈出一團白氣，心里忍不住哀嚎：“要是有口酒暖暖身子就好了……”俗話說酒壯慫人膽，此刻哪怕是口劣酒，也能給他點撐下去的勇氣。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突然眼睛一亮——懷里不是還有個酒葫蘆嗎？那是前幾日在山下小鎮，認識那個自己起的外號“小胖水上漂”的道友剛才閃人時塞給他的，說是自釀的烈酒，當時他還嫌棄是劣質酒，隨手揣在了懷里，沒想到今天倒成了救命稻草。

“管它劣質不劣質，能壯膽就是好酒！”蕭湘忙解開腰間的布繩，摸出那個陳舊的葫蘆。葫蘆表面磨得光滑，還帶著淡淡的酒香。他迫不及待地拔開塞子，一股辛辣的氣味頓時直沖鼻腔，他仰頭對著葫蘆口猛灌了幾口。

“咳咳……真他娘的辣！”酒液剛入喉，就像火燒一樣順著喉嚨往下滾，五臟六腑仿佛都被扔進了火爐，又燙又暖。沒一會兒，一股熱流就從丹田升起，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凍僵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連帶著膽子也大了幾分。醉意像潮水般涌上來，蕭湘晃了晃腦袋，竟忍不住哼起了自編的小調：

“喝了胖子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喲……喝了胖子的酒，閻王見了也得繞著走……喝了胖子的酒，天仙女鬼都要跟我走呀……”

他唱得正起興，舌頭都有些打卷了，突然，一道陰惻惻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耳邊響起，那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一字一句鉆進他的耳朵：“敢問道友，我那鬼媳婦，是跟你走了嗎？”

蕭湘的歌聲戛然而止，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豎了起來，剛涌上來的熱意瞬間被澆滅，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浸濕了本就破舊的道袍。他猛地握緊酒葫蘆，酒葫蘆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稍微穩住了他慌亂的心。

“誰？誰在那兒裝神弄鬼？”蕭湘強作鎮定，梗著脖子朝黑暗中喝問。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很快被風聲吞沒，連個回音都沒有。可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黑暗中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那股陰冷的氣息越來越濃，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他的腳踝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那觸感極其詭異，又冷又黏，像是抓著一塊泡在冰水里的爛肉，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蕭湘嚇得差點跳起來，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低頭，借著偶爾從云縫中漏出的微弱天光，勉強看清了腳下的東西。

那是一個穿著跟自己一樣道袍的人，或者說，是一具像人的東西。他半趴在地上，身體扭曲成一個不自然的姿勢，臉上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只有一雙眼睛還勉強能看清，渾濁而空洞，正死死地盯著蕭湘。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氣若游絲，看起來隨時都會斷氣。

“他奶奶的，這鬼樣子竟然還有媳婦？”蕭湘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怒意竟然壓過了恐懼。或許是酒精壯了膽，或許是男人的本能作祟，他看著眼前這半死不活的道士，竟脫口而出：“道友，我沒看見你媳婦……對了，你媳婦漂亮嗎？”

聽到“漂亮”兩個字，那道人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又尖又啞，像是用指甲刮過玻璃，聽得人頭皮發麻。“嗚嗚嗚……我的芷蘭……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他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念叨著，眼淚混著臉上的血污往下淌，看起來格外可怖。

蕭湘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這瘋子怕是要犯病。自己沒事問別人媳婦好不好看干什么，這下好了遭報應了，可沒等他想出應對之策，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道人的哭聲突然停了，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里面黑黃的牙齒。

“咔噠……咔噠……”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響起，那道人的腦袋，竟然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開始緩緩轉動！一圈，兩圈……直到360度完全轉了過來，后腦勺對著蕭湘！

蕭湘嚇得倒吸一口涼氣，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眼睛瞪得滾圓，連呼吸都忘了。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詭異的場景，這哪里是人能做到的？分明是邪祟！

可更恐怖的還在后面。

這時那道人的后腦勺上，原本該是頭發的地方，竟然慢慢向兩邊分開，露出一片蒼白的皮膚。緊接著，皮膚微微隆起，然后裂開兩道縫隙——那竟然是眼睛！一開始，那眼睛渾濁得像死魚眼，毫無神采，可眨了兩下之后，竟漸漸變得靈動起來，最后變成了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眼波流轉間，帶著幾分勾魂奪魄的嬌媚。

與此同時，那道人的身體也開始發生變化。

只見他像一張紙一樣，輕飄飄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雙腳卻始終沒有沾地，就那么懸浮在半空中。他的上半身開始扭曲、變形，原本破爛的道袍被撐得鼓鼓囊囊，最后，竟變成了一個女子的身形！

借著偶爾透出的微光，蕭湘看得真切——那上半身赫然是一個年輕女子的模樣！約莫二十許的年紀，眉如遠黛，目若秋水，肌膚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五官精致得如同畫中走出來的一般。她穿著一身素雅的襦裙，胸前飽滿，曲線玲瓏，只是眼神里帶著一絲呆滯，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正左顧右盼地看著四周。

“我的娘啊……”蕭湘嚇得連連后退，雙手下意識地蒙住了眼睛，可好奇心又驅使著他從指縫里偷偷往外看。就在這時，天空中的濃云不知何時散去了一些，那輪冷月重新露了出來，只是顏色卻變得詭異——不再是清冷的銀白色，而是透著一股不祥的暗紅色，像一只巨大的血眼，冷冷地俯瞰著大地。

在暗紅色月光的映照下，那“道人”飄得更近了。他（或者說“她”）的身體輕飄飄的，裙擺隨著風輕輕擺動，明明是女子的窈窕身姿，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那雙眼桃花眼雖然嬌媚，卻沒有絲毫生氣，看得蕭湘心里發毛。

“好了好了，道友！我看過了！你媳婦確實是天下第一美人！你快收了神通吧！”蕭湘忙不迭地求饒，聲音都帶著顫音。他心里卻在瘋狂吐槽：這哪是什么美人，分明是個披著人皮的怪物！就算白送上門，他也不敢要，更別提人鬼殊途，這玩意兒一看就不是善茬。

可那“道人”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依舊直勾勾地盯著他。突然，他的腦袋又開始“咔噠咔噠”地轉動，轉了360度，重新恢復了原本血肉模糊的模樣。蕭湘看著這一幕，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只見那道人從腰間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儲物袋，慢悠悠地從后腦勺上揭下一張東西，塞進了儲物袋里。那東西薄如蟬翼，隱約能看出是一張人臉的形狀。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眼神呆滯地看著蕭湘，用那種陰惻惻的聲音問道：“道友，你知道我把什么放進儲物袋里了嗎？”

蕭湘嚇得連連搖頭，哪里敢回答。可那道人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笑聲又瘋又癲，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是我媳婦的臉皮啊……你說，她美嗎？她美嗎？”

“美……美……”蕭湘敷衍著，腦子里卻在飛速運轉。看這道人的樣子，多半是被媳婦背叛，才變得如此瘋瘋癲癲。這種情況下，只能順著他的話，讓他沉浸在自己的恩怨里，才有機會脫身。想到這里，蕭湘定了定神，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友，你媳婦叫芷蘭是吧？這名字可真好聽，人也肯定像名字一樣美……”

“是啊，她很美……”道人喃喃自語，眼神里閃過一絲癡迷，可很快又被怨毒取代，“我為了她，背叛了師門，被所有師兄弟唾棄；我為了她，冒險偷了師傅視若珍寶的噬魂珠，只為博她一笑；我為了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仙途，甘愿流落凡間……”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臉上的血污都隨著情緒的波動簌簌往下掉：“可她呢？她卻背著我，和她那個什么狗屁師兄勾搭在一起！而且他們竟然不顧羞恥的在我面前行茍且之事，把我當傻子耍！更過分的是，她竟然用我送給她的噬魂珠，想要將我打得魂飛魄散！”

說到最后，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眼中充滿了血絲，狀若瘋魔。蕭湘此時更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刺激到他。

過了好一會兒，見道人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蕭湘才小心翼翼地低聲附和道：“這……這也太過分了！這種忘恩負義的女人，就該好好教訓！想必道友最后一定把這對狗男女都殺了吧？”

誰知那道人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暗紅色的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哈哈，殺了她？太便宜她了！我怎么會為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娼婦，弄臟我圣潔的手？”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透著癲狂的得意：“你猜怎么著？我用噬魂珠反控了她的奸夫！那蠢貨被噬魂珠迷了心智，在我的控制下對她動了殺心！最后，那個負心的女人，被她心心念念的好師兄親手煉成了這張臉皮傀。”

道人拍了拍腰間的儲物袋，又將妻子的面皮傀拿在手，那笑得更加癲狂：“你看，芷蘭，這樣多好！你永遠都只能屬于我了，再也不會背叛我了！我走到哪里，你就會跟到那……”

暗紅色的月光照在他血肉模糊的臉上，映出他眼中病態的占有欲。蕭湘看著眼前這恐怖的一幕，只覺得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攥著酒葫蘆的手全是冷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瘋子太可怕了，小爺我必須想辦法趕緊跑！

可他現在渾身僵硬，連動一下手指都覺得困難。

而那道人兀自還在喃喃自語，沉浸在自己扭曲的執念里，蕭湘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悄悄挪動著腳步，而眼睛死死盯著那道人，生怕他突然發難。

寒風依舊在呼嘯，暗紅色的月光冷冷地灑在大地上，照亮了蕭湘驚恐的臉，也照亮了不遠處那個懸浮在半空、抱著“愛人”臉皮的瘋癲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