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二年的秋風(fēng)，帶著西北邊關(guān)的涼意掠過汴京城。魯國公府的演武場上，幾片枯黃的槐葉被風(fēng)卷著滾過青石板，明微正攥著一把小木劍，跟著府里侍衛(wèi)扎馬步。她的膝蓋還沒完全伸直，細棉布袍的褲腳沾了塵土，額頭上滲著的細汗順著臉頰滑落，卻倔強地不肯出聲——昨日柳氏說，今日要帶她去看禁軍操演，爹爹也會去。

“小姐，歇會兒吧，再練下去腿該酸了?！笔绦l(wèi)看著她微微發(fā)抖的小腿，忍不住勸道。這孩子自春日入宮見了二皇子和公主，就總念叨著“要學(xué)武藝”，連夜里都要抱著沈毅給的兵書圖譜睡覺，執(zhí)拗得像頭小犟驢。

明微卻搖頭，小拳頭攥得更緊：“不歇！爹爹說，練武藝要能吃苦，不然將來怎么去邊關(guān)？”她想起前日沈毅回京，身上還帶著未愈的箭傷，夜里換藥時，柳氏偷偷抹淚的模樣，心里便多了幾分堅定——她要快點長大，像爹爹一樣厲害，保護娘，保護沈家。

正說著，柳氏提著一件醬色夾襖走過來，見女兒的發(fā)髻都汗?jié)窳?，無奈地搖搖頭：“傻孩子，快別練了，陛下傳旨說辰時就要去演武場，再耽擱就遲了?！彼龓兔魑⒔庀滦∧緞?，又取來布巾擦了擦她臉上的汗，“今日見了陛下，要乖乖聽話，不可像在府里這般胡鬧。”

明微乖乖點頭，眼睛卻盯著柳氏手里的夾襖——那是沈毅特意讓裁縫做的，衣襟上繡著小小的“沈”字，袖口縫了暗扣，方便活動。她伸手摸了摸衣襟，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跑回房間，從枕頭下摸出那枚刻著“微”字的雙魚佩，用紅繩系在頸間：“娘，戴上這個，爹爹說能保平安?！?

柳氏看著女兒認真的模樣，心里軟得發(fā)暖，幫她把玉佩塞進夾襖里：“好，戴上這個，咱們明微定能平平安安的。”

辰時剛過，沈毅就從兵部回來了。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腰間系著虎頭玉帶，見了明微便笑著伸手：“走，爹爹帶你去看真正的騎兵，比府里的木馬威風(fēng)十倍?！?

馬車駛離國公府時，明微扒著車窗往外看——秋日的汴京城少了夏日的喧鬧，街邊的小販吆喝著“新曬的栗子”“剛出爐的胡餅”，酒肆的幌子在風(fēng)里晃著，偶爾能看見穿著禁軍服飾的士兵列隊走過，甲胄碰撞發(fā)出“叮?！钡妮p響，引得明微直拍手。

“爹爹，那些叔叔是不是要去演武場？”明微指著窗外的士兵問。

沈毅點頭，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是呢，今日演武場要檢閱馬軍司的騎兵，還有殿前司的步兵，都是大宋最精銳的部隊?！彼D了頓，聲音沉了些，“這些叔叔們，將來還要去邊關(guān)，抵御西夏的騎兵，保護大宋的百姓。”

明微似懂非懂地點頭，小手悄悄攥住沈毅的衣袖。她聽柳氏說過，西夏的“壞人”很厲害，去年冬天還在邊關(guān)殺了很多大宋的士兵，爹爹的箭傷就是和西夏人打仗時留下的。她悄悄摸了摸沈毅的胳膊，想著“將來我也要像爹爹一樣，把壞人趕跑”。

半個時辰后，馬車停在汴京城外的演武場。這里比國公府大十倍不止，四周插著朱紅的旗幟，上面繡著“宋”字，風(fēng)一吹，旗幟獵獵作響，像在吶喊。演武場中央的空地上，禁軍士兵已經(jīng)列好了陣——騎兵們騎著高頭大馬，馬鬃梳理得整整齊齊，身上穿著亮銀色的札甲，手里握著丈二長槍，槍尖閃著寒光；步兵們手持長刀，隊列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一樣，靴底踏在地上，發(fā)出整齊的“咚咚”聲；弓箭手們背著長弓，箭囊里的箭羽透著烏黑的光，一看就鋒利無比。

“沈卿，明微，這邊來?！比首诘穆曇魪挠^禮臺上傳來。他穿著明黃色常服，身邊站著曹皇后，見沈毅帶著明微過來，便笑著招手。觀禮臺上還坐著幾位重臣，有樞密使晏殊，還有殿前都指揮使高瓊，都穿著朝服，神色莊重。

明微跟著沈毅走上觀禮臺，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屈膝行禮：“明微參見陛下，參見皇后娘娘?！彼穆曇舨淮?，卻很清晰，引得晏殊等人都笑了——這魯國公的女兒，倒比尋常勛貴家的男孩還大方。

曹皇后拉過她的手，見她頸間露著紅繩，便笑著問：“這是雙魚佩吧？昕兒也戴著一枚，你們倆的信物，可要好好收著。”說著，她從身邊宮女手里拿過一個錦盒，里面裝著幾塊精致的桂花糕，“先吃塊糕墊墊，待會兒看操要站許久呢?！?

不多時，操演開始。隨著一聲“威武”的吶喊，騎兵們率先動了起來。他們排成整齊的“鋒矢陣”，前面的騎兵像一支尖尖的箭，后面的騎兵跟著組成箭桿，馬蹄踏在地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連觀禮臺都微微顫動。騎兵們手中的長槍斜指天空，陽光照在槍尖上，晃得人睜不開眼；跑過觀禮臺時，騎兵們齊聲吶喊“陛下萬歲，大宋萬歲”，聲音洪亮，像驚雷一樣響徹云霄。

明微看得眼睛都直了，小手緊緊抓著觀禮臺的欄桿，連呼吸都忘了。她從未見過這么壯觀的場面——那些戰(zhàn)馬比府里的馬高大三倍，長槍比她的小木劍長十倍，騎兵叔叔們的札甲在陽光下閃著光，像從畫里走出來的戰(zhàn)神。她悄悄數(shù)著騎兵的數(shù)量，數(shù)到五十就數(shù)不清了，只能張著嘴，呆呆地看著。

“明微，你看那騎兵的陣型?！比首谥钢路降尿T兵，輕聲講解，“前面的三排是先鋒，負責(zé)沖破敵人的防線；后面的騎兵分成左右兩隊，負責(zé)包抄敵人的側(cè)翼；最后面的是輜重隊，帶著糧草和兵器，保證前面的士兵有吃有喝、有武器用?！?

明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騎兵陣像一支會動的箭，正朝著演武場的另一側(cè)沖去。她突然想起沈毅給她講過的“長平之戰(zhàn)”，忍不住問：“陛下，要是敵人的陣很堅固，先鋒沖不破怎么辦呀？”

仁宗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好問題！這就要看將軍的指揮了——可以讓弓箭手先射敵人的馬腿，把他們的陣腳打亂；再讓步兵拿著長刀，從側(cè)面砍敵人的甲胄縫隙；最后讓騎兵繞到敵人后面，斷他們的糧道，這樣敵人的陣就亂了?！彼聪蛏蛞悖劾餄M是贊許，“沈卿，你教得好啊，明微小小年紀(jì)就懂思考戰(zhàn)術(shù)，將來定是個好苗子?！?

沈毅躬身道：“陛下過譽，是明微自己肯學(xué)。”他看著女兒專注的模樣，心里卻有些復(fù)雜——他既希望女兒有見識，將來能在亂世中保護自己，又怕她太過癡迷軍務(wù)，將來卷入邊關(guān)的紛爭，承受不該承受的苦難。

接下來是步兵演練。步兵們手持長刀，隨著鼓聲變換陣型，一會兒排成“方陣”抵御進攻，一會兒排成“圓陣”保護側(cè)翼，刀光閃爍間，竟沒有一絲混亂。有幾個士兵還表演了“刀劈木樁”，長刀落下，碗口粗的木樁瞬間被劈成兩半，引得觀禮臺上的官員們紛紛叫好。

明微看得入了迷，手里的帕子都忘了攥，直到桂花糕掉在地上，才慌忙撿起來。曹皇后見了，笑著幫她擦干凈：“別急，慢慢看，待會兒還有弓箭手演練呢?！?

最后是弓箭手演練。弓箭手們分成三列，第一列射箭時，第二列準(zhǔn)備，第三列裝箭，動作連貫得像流水一樣?！班侧侧病钡募暣似鸨朔?，箭羽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精準(zhǔn)地落在遠處的靶心上，幾乎箭箭中靶心，連最邊上的靶子都沒落下。

“爹爹，那些箭為什么能射那么遠？”明微拉著沈毅的衣袖問，小臉上滿是好奇。

沈毅指著弓箭手的長弓：“那些弓是用牛角和桑木做的，叫‘步人弓’，拉力有一石五斗，比尋常的弓有力氣十倍。而且這些叔叔們每天都要練射箭，臂力比常人強很多，能把弓拉滿，自然射得遠?！彼D了頓，伸手拿起觀禮臺上備用的一把小弓，遞給明微，“你試試，能不能拉開。”

明微接過小弓，弓身比她的胳膊還長。她雙手握住弓臂，使出全身力氣，臉都憋紅了，卻只把弓拉開一點點，胳膊還酸得發(fā)疼。她皺著眉頭，不服氣地說：“我以后要每天練力氣，像叔叔們一樣，能把弓拉滿，射得又遠又準(zhǔn)！”

仁宗聽了，笑著說：“好！朕等著你將來拉滿步人弓的那天。等你再長大些，朕讓沈卿教你騎馬，再把《武經(jīng)總要》給你看，讓你學(xué)真正的兵法，好不好？”

明微眼睛一亮，用力點頭：“謝謝陛下！明微一定好好學(xué)，將來要和爹爹一樣，去邊關(guān)殺西夏人，保護大宋！”

操演結(jié)束后，仁宗帶著眾人走到演武場中央。一個年輕的騎兵見明微攥著小拳頭，眼神里滿是向往，便笑著從腰間解下一把更小的木劍——這木劍是用楠木做的，上面刻著小小的“勇”字，是士兵們閑暇時給自家孩子做的玩具。

“小小姐，這個給你?！彬T兵單膝跪地，把木劍遞給明微，“拿著它，將來做個勇敢的人，像沈?qū)④娨粯樱刈o大宋的山河?！?

明微接過木劍，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對著騎兵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叔叔！我一定會勇敢的，將來還要和你們一起打仗！”

夕陽西下時，眾人準(zhǔn)備離開演武場。明微走在沈毅身邊，手里拿著小木劍，嘴里還在念叨著今日的陣型，一會兒說“騎兵的鋒矢陣好厲害”，一會兒說“弓箭手叔叔的箭好準(zhǔn)”，興奮得停不下來。沈毅聽著女兒的話，偶爾點點頭，心里卻在想著邊關(guān)的事——昨日樞密院送來急報，西夏國主李元昊在邊境集結(jié)了五萬騎兵，怕是要在冬日來臨前犯邊，這場操演，既是檢閱兵力，也是給西夏的警告。

回到皇宮門口時，明微還依依不舍地望著演武場的方向。沈毅抱著她坐上馬車，見她還在把玩小木劍，便輕聲問：“明微，將來真的想當(dāng)將軍，去邊關(guān)打仗嗎？”

明微點頭，眼神堅定：“想！我要像爹爹一樣，把西夏人趕跑，不讓他們欺負大宋的百姓。”

沈毅沒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馬車駛進夜色里，窗外的風(fēng)帶著秋日的涼意，吹得車簾輕輕晃動。明微靠在沈毅懷里，漸漸睡著了，手里還緊緊攥著小木劍，嘴角帶著笑，似乎在做著“騎馬打仗”的美夢。

沈毅看著女兒的睡顏，心里卻沉甸甸的。他知道，邊關(guān)的烽火一旦燃起，就沒有真正的“安穩(wěn)”可言。今日演武場的壯觀，是大宋的底氣，可這底氣背后，是無數(shù)士兵的鮮血和生命。他不怕打仗，可他怕女兒將來真的踏上那條路——刀光劍影里，生與死只在一瞬間，他怎么忍心讓這么小的女兒，去承受這些？

馬車駛進國公府時，柳氏早已在門口等候。見沈毅抱著熟睡的明微下車，便輕聲問：“今日演武順利嗎？明微看得開心嗎？”

“順利，她開心得很，還得了把小木劍。”沈毅把明微遞給柳氏，聲音沉了些，“只是……樞密院送來急報，西夏在邊境集結(jié)了兵力，怕是要犯邊。”

柳氏的笑容瞬間淡了，抱著明微的手緊了緊：“那你……又要去邊關(guān)了？”

沈毅點頭，目光落在明微熟睡的臉上：“我是武將，守邊關(guān)是我的本分。只是明微這邊，還要勞你多費心。”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趙宗諤近日在朝堂上總提及‘宗室與勛貴聯(lián)姻’，話里話外似有不滿，你在宮里多留意些，別讓明微受委屈?！?

柳氏點頭，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她抱著明微走進房間，把小木劍放在枕邊，又輕輕摸了摸女兒頸間的雙魚佩。窗外的風(fēng)刮得更緊了，像是在預(yù)示著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她看著女兒的睡顏，心里默默祈禱：“明微，娘只盼你一生平安，哪怕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樣‘勇敢’，也沒關(guān)系?！?

可她不知道，這小小的愿望，在未來的朝堂紛爭和邊關(guān)烽火中，會變得多么艱難。那把刻著“勇”字的小木劍，那枚象征婚約的雙魚佩，終將把明微推向一條充滿荊棘的路，而今日演武場的壯觀與熱血，不過是她人生中第一場“風(fēng)雨”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