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履跡生民
在西方,“史詩”的概念首先是由亞里士多德提出的,而代表性的作品是荷馬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而近代學者們注意到了《詩經》中的“史詩品格”,而推崇“大雅”當中的一些篇章。“大雅”當中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等五篇被當做周民族的史詩。從詩的體制來看,上述五篇的確無法和荷馬史詩相提并論,但以韻文的方式來講述周民族起源時期的英雄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它敘述的是民族從部落時代直到戰勝殷商的故事,卻使這幾篇具有了史詩的品格。這些作品記述了人類“童年時代”的精神風貌,是那個時代人們對現實的認識。
《生民》講述的是周民族的始祖后稷的生平故事。
后稷是古代一位著名的農業神。他作為周民族的祖先,又被奉為百谷之神。《史記·周本紀》對他的身世記載很詳細,說他名叫棄,他的母親是原為炎帝后代有邰氏的女兒,叫姜嫄。姜嫄當了帝嚳之妃,因在郊外踩了一個巨人的腳印而懷孕。她覺得生下這個兒子不祥,便把他拋棄在一條小巷子里,可牛馬走過都不去踩這個嬰兒。又把他拋在山林里,恰逢山林中人多。最后她把孩子放在冰上,飛鳥用翅膀保護他。姜嫄覺得很神,遂將孩子抱回撫養。因為最初這個孩子曾被拋棄過,所以給取名為棄。
有邰氏生活在關中西部的渭河平原,長期從事農耕。棄一直生長在這,受到農耕文明的熏陶,酷愛農事。兒時常以種植五谷瓜豆作為游戲。稍長又虛心學習姜族的農業技術,不斷總結農業生產經驗,很快成為一名農業專家。長大后離開舅家,回到姬姓部落,周人從此進入父系社會,棄成為周人的始祖。他教民稼穡,相地之宜,除草間苗,選擇推廣優良品種,不斷提高農業產量,使周人的農業生產得到很大發展,成為著名的農耕部落。夏朝時棄被任命為“后稷”,負責管理農業。
后稷的曾孫公劉又帶領族人遷徙到了豳,此后文王出生,周民族此時的實力已經十分強大。于是周民族在邰地安居下來,祭祀上帝,使子孫繁衍,氏族繁榮。這無疑正反映了周民族較早地進入農業文明社會的狀況,并以此而自豪。
《公劉》則塑造了公劉這位周族開國史上第二個英雄人物。在后稷身上罩有濃厚的神話色彩,而公劉則無。詩共六章,敘述了因避西戎的侵擾,公劉率族人從有邰遷到豳地的史實。詩中幾章都以“篤公劉”開端,“篤”是篤厚誠實的意思,表現了對民族領袖的無上贊美。而且詩中還描寫了周人到了新居住地以后,開墾荒地,丈量農田,選擇京邑,建筑宮室的整個過程。
詩中描寫公劉具有非凡的領導才能。面對外族的侵擾,他團結整個周族,作了充分的準備,領導全族人民進行了一次有條不紊的大遷徙,既有智慧,又很勇敢。還寫了公劉率周族到豳地后,察看“百泉”和廣闊平原時的喜悅心情。詩以寥寥數語展示了英雄的風采。在一片平坦廣闊的原野上,流泉潺潺,青山起伏,公劉面對這片依山傍水的新定居地,心中充滿喜悅,把“于時言言,于時語語”與第二章中“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大意是:用什么做成佩帶?是美玉和寶石,裝飾在佩刀玉鞘上)連在一起看,一位瀟灑暢達的英雄,便在眼前活了起來。
《皇矣》敘述了文王伐密伐崇的戰爭。
《綿》敘述了公劉的十世孫,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從豳遷徙到岐下(今陜西岐山)直到文王受命為止的歷史。詩的開頭以瓜秧上綿綿不斷地結出大瓜、小瓜起興,比喻周民族由小到大,繁衍不絕。但古公亶父遷徙之始,還是居住在土窯土洞里,生活相當艱苦。而不久就發現了岐山之南名為“周”的平原沃野(今陜西扶風縣),大家喜出望外,便在那里開荒筑室,創建家園,定居下來。從此也就以周人自稱。詩中生動地描述了群體在周原營建家室、宗廟的情景:“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那種百堵高墻平地起,勞動歌聲勝鼓聲的熱烈場面,充分表現了一個新興民族的不畏艱苦的創業精神。而《大明》敘述的重點則在武王伐商,寫得十分生動。這是一場“以少勝多”的戰爭,戰爭的場面在短短的幾十個字中得到了渲染鋪排——“殷商之旅,其會如林”,寫殷朝“正規軍”兵士眾多,來勢洶洶,大有“以大壓小”之勢;“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 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寫武王的對陣,面對大軍壓力的緊張、警覺,特別是太師尚父如蒼鷹般矯健的形象,預示著周民族軍隊所向披靡,取得最后勝利。
從《生民》到《大明》五篇史詩,比較完整地勾畫出了周人的發祥、創業和建國的歷史。詩中所記錄的就是一些創業的事實,所歌頌的就是民族歷史上像后稷、公劉、古公亶父、周文、武王等一批創業維艱的帶有傳奇性的英雄人物。早于周人還有夏、商兩代,當時可能也有史詩流傳過,但都沒有用文字記載下來。史詩是一個民族發祥、創業的勝利歌唱,是民族歷史的第一頁。這僅存的古老詩篇,正是非常珍貴的。
除了西周前期的“大雅”中的這些史詩之外,在西周后期的“小雅”中也有一些史詩性的敘事詩,如《出車》記周宣王時南仲的征伐玁狁,《常武》寫周宣王親征徐夷,《采芑》《六月》記周宣王時同蠻荊和玁狁的戰爭等等。如果把這些詩篇有次序地排列起來,那么,西周以前及西周時期的歷史就可以理出一條線索來了。這些史詩作為敘事之作,其長處在于簡明而有條理。但由于其寫作目的主要在于記述史實(包括被當做史實的傳說)和頌揚祖先,對于故事情節、人物形象不甚重視。而且在《詩經》里面,敘事詩并不多,主要就是以上這些。可見從《詩經》起,就顯示出中國詩歌不太重視敘事詩的傾向。
《詩經》所記述的還是周民族如何在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中創造自己的文明。人們眷戀的是平靜和睦的鄉村生活,而并不主動對外擴張,后來的戰爭也是為了驅逐外敵、反抗暴政。這些史詩有著強烈的抒情傾向,而周民族的史詩則是由周朝的史官樂官撰寫,在祭祀先祖的儀式上歌唱,基本內容比較固定。這些詩篇,記述傳神,描寫生動,開啟了后世敘事詩的先河。
(二)“貪而畏人”的《碩鼠》
《詩經》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都是作者從實際生活出發,反映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事件,揭露社會問題,并抒發自己的真情實感。我們稱之為“怨刺詩”。
“怨刺詩”大多收在“雅”詩和“國風”中,都是些“變風”“變雅”的作品,都具有強烈的批判現實的精神,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具有深遠的影響。“怨刺詩”又可分作兩類,一類出自貴族階級具有憂患意識的文人之手,多為公卿列士的諷喻勸誡之作。有的借古諷今,以斥責奸佞為主題,如《巷伯》《正月》。大多作品是針砭時弊、指斥昏君,如《勞民》《板》《蕩》等,這類作品主要收錄在二“雅”中。另一類“怨刺詩”多出自民間普通勞動者之手,更直接地反映了下層民眾的思想、感情和愿望。其內容更深廣,怨憤更強烈,諷刺也更尖刻,具有更激烈的批判精神,如《碩鼠》《伐檀》《新臺》《南山》《黃鳥》等。這些作品主要保存在“國風”中,都是作者選取真實的典型事例,從客觀出發去向人們展示當時的社會。《碩鼠》就是最具代表性的。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
三歲貫女,莫我肯德。
逝將去女,適彼樂國。
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
三歲貫女,莫我肯勞。
逝將去女,適彼樂郊。
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這是一首農民反抗統治者殘酷剝削的詩。農民負擔重,無法忍受,干脆把統治者比作貪得無厭的大老鼠,感到忍受不了這幫家伙的沉重壓榨,想要逃到一塊“樂土”中去。詩歌運用生動形象的比喻,揭露了剝削者貪婪可鄙的本質,抒發了奴隸們對剝削制度的憤恨情緒,表達了人民對樂土的追求。比喻、諷刺手法的運用,含意深刻;采用重章疊句反復吟詠的方式抒發情感。這類詩以寫實的手法抒發自己的真切感受,讓我們對那個時代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西周中葉以后,特別是西周末年厲王和幽王時期,厲王橫征暴斂,虐待百姓,還不讓國人談論國家政事。周幽王昏庸無道,寵愛妃子褒姒,致使周室衰微,社會動蕩,政治黑暗。這種情形引起了統治階級內部一些有識之士的深重憂患。可以說動蕩的社會背景為當時的文人創造了契機,他們以創作來抒發自己內心的憤慨、不滿,因而產生了針砭時政的“怨刺詩”。在民間則由于王室衰微,禮崩樂壞,王室攻伐,連年的戰爭,無休止的徭役,使人們身心不穩,便借此詠唱,來抒發心中的悲喜情緒。可以說這些怨刺之作無不帶有鮮明的亂世印記。自從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后,被剝削階級反剝削的斗爭就沒有停止過。奴隸社會,逃亡是奴隸反抗的主要形式,殷商卜辭中就有“喪眾”“喪其眾”的記載;經西周到東周春秋時代,隨著奴隸制衰落,奴隸更由逃亡發展到聚眾斗爭,如《左傳》所載就有鄭國“萑苻之盜”和陳國筑城者的反抗。《碩鼠》一詩就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產生的。
全詩三章,意思相同。頭兩句直呼剝削者為“碩鼠”,并以命令的語氣發出警告:“無食我黍(麥、苗)。”老鼠形象丑陋又狡黠,性喜竊食,借來比擬貪婪的剝削者十分恰當,也表現了詩人對其憤恨之情。三四句進一步揭露剝削者貪得無厭:“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德、勞)。”詩中以汝、我對照:我多年養活汝,汝卻不肯給我照顧,給予恩惠,甚至連一點安慰也沒有,從中揭示了汝、我關系的對立。這里所說的汝、我,都不是單個的人,應擴大為你們、我們,所代表的是一個群體或一個階層,提出的是誰養活誰的大問題。后四句更以雷霆萬鈞之力喊出了他們的心聲:“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詩人認識到了汝我關系的對立,便公開宣布“逝將去女”,決計采取反抗,不再養活汝!一個“逝”字表現了詩人決斷的態度和堅定決心。盡管他們要尋找的安居樂業、不受剝削的人間樂土,只是一種幻想,現實社會中是不存在的,但卻代表著他們美好的生活憧憬,也是他們在長期生活和斗爭中所產生的社會理想,更標志著他們新的覺醒。正是這一美好的生活理想,啟發和鼓舞著后世勞動人民為掙脫壓迫和剝削不斷斗爭。
(三)《株林》里陳靈公的荒淫丑事
上層統治者的政治腐敗,往往又是與生活上的荒淫相伴而行的。這后一方面,當然也逃不過民眾雪亮的眼睛。“國風”民歌中對這類穢行的揭露屢見不鮮,即是有力的證明。
《株林》堪稱這類詩作中的杰作。由于它對陳靈公君臣狗彘之行的揭露,用了冷峻幽默的獨特方式,給人們的印象也更為深刻。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
匪適株林,從夏南。
駕我乘馬,說于株野。
乘我乘駒,朝食于株。
東周時期,陳國的國君陳靈公是個絕無威儀的君主,他為人輕佻惰慢,耽于酒色,逐于游戲,對國家的政務不聞不問。他專寵著兩個大夫,一個叫孔寧,一個叫儀行父,全是酒色之徒。這樣一君二臣,臭味相投,全無顧忌。
陳國有個大夫叫夏御叔,住在株林,娶鄭穆公之女為妻,名夏姬。夏姬生得娥眉鳳眼,杏眼桃腮,狐色狐媚。她未出嫁時,便與自己的庶兄公子蠻私通,不到三年,公子蠻死,后來就嫁給夏御叔,生下一子名徽舒。徽舒12歲時其父病亡,夏姬隱居株林。孔寧和儀行父與御叔關系不錯,曾窺見夏姬之美色,心中念念不忘。夏姬有個侍女叫荷華,伶俐,慣于迎合主人。孔寧以厚金交結荷華,求其穿針引線,果得事成。儀行父心中羨慕,也私交荷華,求其為自己通融。儀行父自此與夏姬往來更密,孔寧不覺受到冷落。孔寧知道夏姬與儀行父過往甚密,心懷妒忌,于是心生一計。一日,孔寧獨自去見陳靈公,言談之間,說到夏姬的美色,天下無雙。靈公說:“寡人久聞她的大名,但她年齡已及四旬,恐怕是三月的桃花,未免改色吧!”孔寧忙說:“夏姬容顏不老,常如十七八歲女子模樣。”靈公一聽,便急于見到夏姬。
次日,陳靈公微服出游株林,孔寧相隨,這一游就游到了夏家。次日早朝,百官俱散,靈公召孔寧謝其薦舉夏姬之事,而且還穿著夏姬的內衣,在朝廷上互相嬉鬧,胡言亂語。
陳靈公本是個沒有廉恥的人,加上孔、儀二人一味奉承幫襯,更兼夏姬善于調停,三人狼狽為奸。夏姬的兒子徽舒漸漸長大知事,轉眼間徽舒長到18歲,生得長軀偉干,多力善射。靈公為取悅夏姬,就讓徽舒襲父親的司馬官職,執掌兵權。徽舒因感激嗣爵之恩,在家中設宴款待靈公。夏姬因其子在坐,沒有出陪,酒酣之后,君臣又互相調侃嘲謔,毫無人形。徽舒因討厭他們的行為,退在屏后,偷聽了他們說的話。靈公對儀行父說:“徽舒軀干魁偉,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的兒子?”儀行父笑道:“徽舒兩目炯炯,極像主公,還是主公所生。”三人拍掌大笑。徽舒聞此,就再也按捺不住,暗中將夏姬鎖在內室,從便門溜出,吩附隨行軍眾,把府第團團包圍。徽舒一箭射死了陳靈公。而孔、儀二人則赤著身子逃到楚國。
對于陳靈公的丑惡行為,陳國的老百姓早已不堪入目,他們便用詩歌的形式來揭露和諷刺,《株林》就是這樣的一首詩。
此詩之開篇,幾次問,幾次應答。發問既不知好歹,表現著一種似信還疑的狡黠;應對則極力掙扎,模擬著做賊心虛的難堪。這樣的諷刺筆墨,實在勝于義憤填膺的直截。它的鋒芒,簡直能穿透這班衣冠禽獸的靈魂!到了二章,又換了一副筆墨。用的是第一人稱(我)的口吻,就不僅使這幕君臣通淫的得意唱和,帶有了不知羞恥的意味;甚至還能讓讀者窺見在車馬抵達株邑之野時,君臣臉上所浮動的忘形淫笑。
這樣的諷刺筆墨,實在是犀利的。所以連《毛序》在論及此詩時,也不免一改莊肅之態,而語帶譏刺地書曰:“《株林》,刺靈公也。淫乎夏姬,驅馳而往,朝夕不休息焉。”這首詩旁敲側擊,意在言外,把陳靈公的荒淫丑事活脫脫地暴露出來,取得了強烈的諷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