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團隊的同事偶爾發來信息，詢問進展，語氣里有關切，也有不易察覺的焦慮。林浩總是簡短回復：“一切安好，勿念。方案我已看過，第三版交互邏輯更清晰，但‘生命故事’模塊的錄音引導詞還需優化，建議更溫和，減少侵入感。”他甚至在父親睡熟的深夜里，就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用一根手指在觸摸屏上緩慢地敲打，逐字修改著產品文檔。

他的冷靜和有條不紊，讓電話那頭的同事感到驚訝。他們原本以為，家庭突發的危機會讓這個本就背負沉重的項目經理徹底崩潰。

林浩自己也能感覺到這種變化。過去的他，遇到壓力，第一反應是焦躁、逃避，是躲進那片虛擬的、感官刺激的深淵里尋求麻痹。而如今，當真實的、沉重的責任壓在肩上時，他反而奇異地“安住”了下來。就像在安寧中心陪伴劉奶奶時那樣，只是現在，他陪伴的是自己血濃于水的父親。稟性的濁流，在病床前這片需要絕對專注和耐心的領域，似乎找不到肆虐的縫隙。

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好轉，眼神里的渾濁也逐漸褪去，多了些清醒的、沉默的觀察。他看著兒子忙前忙后，看著他對著手機屏幕蹙眉思索，看著他小心伺候那盆綠蘿，偶爾，嘴角會浮現出一絲極淡、極難捕捉的弧度。

出院前一天下午，陽光很好。林浩扶著父親在窗邊慢慢走動。林建國忽然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窗外樓下花園里，一個正推著輪椅陪老人曬太陽的中年男人身上。他看了很久，久到林浩以為他累了。

“那個……”父親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比之前清晰了些，“你弄的那個……燈……”他似乎在艱難地搜尋詞匯，“……好用不？”

林浩怔住了，心臟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父親竟然記得！記得他偶爾在病房角落對著電腦屏幕嘀咕的“心燈”項目！

他喉嚨有些發緊，用力點了點頭：“還在做，爸。等做好了，第一個給您用。”

林建國渾濁的眼睛眨了眨，沒再說話，只是把身體的重量，更多地、信任地靠在了兒子攙扶著他的手臂上。

父親出院后，“心燈”項目的開發進入了瘋狂的沖刺階段。林浩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其中。與之前的偏執不同，這一次，他的推動帶著一種沉靜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那種力量，源于病房里的守候，源于父親那句含糊的詢問，源于那盆頑強活下來的綠蘿。

產品原型在一次次的爭吵、修改、打磨中逐漸完善。他們甚至真的聯系到了一家愿意嘗試合作的可穿戴設備廠商，拿到了初步的接口文檔。

然而，最大的挑戰如期而至——錢。

初創公司的資金鏈繃緊到了極限。CEO召開緊急會議，面色凝重：“……‘心燈’項目必須盡快見到商業潛力，否則總部可能會考慮削減資源，甚至……砍掉項目。我們需要一場漂亮的Pre-A輪融資演示。林浩，你是產品靈魂，這次路演，你主講。”

壓力如同實質的山，轟然壓下。團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浩身上。他過往的簡歷并不光鮮，甚至有被多次裁員的“污點”。他能扛起這決定項目生死、也決定他們所有人心血的重擔嗎？

林浩沉默了幾秒鐘。他眼前閃過母親診斷書上的“晚期”，閃過父親手術室門上的紅燈，閃過劉奶奶冰涼的手，閃過祠堂里厚重的塵埃。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掃過每一位團隊成員，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好。我來。”

接下來的日子，他化身成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工作機器。白天優化產品細節，與技術團隊攻克難關；晚上徹夜修改路演PPT，每一個字，每一張圖，都反復錘煉。他對著洗手間的鏡子，一遍遍練習演講，調整語氣、眼神、手勢。困極了，就用冷水沖臉，或者趴在桌上瞇十分鐘。

他刪掉了手機里所有可能分散注意力的娛樂APP，甚至連那個戒除打卡的APP都很少打開——戒斷，早已成為一種內化的習慣，不再需要外部的提醒和積分。那本黑色的“孝行積分”筆記本，依舊躺在桌上，但最新的記錄，已經變成了各種產品靈感和路演要點。

父親林建國將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他會在林浩深夜伏案時，默默煮一碗寡淡的面條，放在書房門口，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會在清晨，提前幫林浩擦干凈那雙為了顯得正式而新買的、卻因為奔波而沾滿灰塵的皮鞋。

路演前夜，林浩最后一次核對演示流程。PPT翻到某一頁，上面展示著“心燈”APP如何通過健康數據聯動，給予子女正向反饋的構想。他盯著屏幕，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一種直覺告訴他，這個設計雖然巧妙，但還不夠“打動人”。融資人要看的，不僅僅是邏輯，更是情感上的共鳴和確信。

他蹙眉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目光掠過桌上那本攤開的黑色筆記本，掠過父親悄悄放在門邊那碗已經涼透了的面條。

忽然，一個極其大膽、甚至有些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神經反饋儀！

他在之前研究老年科技文獻時，曾瞥見過一種處于實驗階段的便攜式腦波監測設備，可以粗略捕捉并可視化大腦特定區域的活躍度。價格昂貴，且多用于科研。但此時此刻，這個念頭卻讓他渾身血液都熱了起來！

如果……如果能直觀地展示出，當用戶回憶起與父母的美好時光、或完成一件關懷父母的具體小事時，其大腦中負責愉悅和獎勵的區域（如伏隔核），活躍度會顯著提升，甚至堪比獲得金錢獎勵時的反應？！

這將是何等震撼、何等有力的證明！它超越了自陳報告，用最硬核的生理數據告訴所有人：盡孝，不是負擔，其本身就能帶來深層的身心愉悅和正向回饋！這完全契合“心燈”的理念——孝道，是根植于人性深處的、能帶來真正幸福的行為模式！

這個想法太過超前，也太過冒險。且不說設備能否及時弄到，在莊重的融資路演上展示腦波監測，會不會顯得怪異、不倫不類？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腎上腺素飆升。林浩只猶豫了幾秒。他想起了太平間的冰冷，想起了自己虧欠的根源。他需要一場徹頭徹尾的、毫無保留的“證明”，不僅向投資人，更是向自己過去的所有不堪。

干了！

他幾乎是顫抖著手，翻出通訊錄里所有可能的人脈，一個個電話打過去，郵件發出去。深夜里，他嘶啞著聲音，向可能擁有這種設備的研究所、高校實驗室解釋、懇求、甚至賭咒發誓。團隊同事被他從睡夢中吵醒，聽聞這個瘋狂的想法，先是震驚沉默，隨后被他語氣里那種破釜沉舟的狂熱所感染，也開始動用一切資源聯系。

奇跡般地，在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真的通過層層關系，從一家專注認知科學的研究所里，借到了一臺最新款的、尚未公開發布的便攜式神經反饋儀原型機！對方的研究員被他們的項目理念和這種“瘋狂”所打動，甚至同意第二天一早親自將設備送到路演現場，并進行簡單的技術支援！

設備有了。但另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擺在面前：找誰來做演示的志愿者？臨時找陌生人，效果無法保證。數據必須真實、有沖擊力。

林浩的目光，緩緩轉向父親那緊閉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