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婷給娃子們講“云”字時，終南山的晨霧正漫過桃林。白蒙蒙的霧裹著薄荷香往窗欞里鉆，沾在娃子們用朱砂寫的字上，倒比京城畫坊里的水墨圖還洇得軟和。老孫頭蹲在學堂階前曬藥草，銀須上凝著霧珠，指尖捻著片曬干的野菊瓣，突然往李念身邊湊：“今日該教娃子們認‘道’字了。”

黃婷往黑板上寫“道”字的手頓了頓。粉筆灰落在霧里，像撒了把碎雪：“孫爺爺是說……蘇奶奶當年修的道？”老孫頭往蘇娘子的碑前指，霧里的碑影若隱若現，碑旁的薄荷沾著霧珠，綠得發亮：“道不在劍上，也不在碑上，在你給娃子們梳發時，在品珍給灶添柴時——你娘早摸著門道了。”

黃婷端著竹籃從霧里走出來，籃里裝著剛采的露水薄荷。她往李念手里塞了片嫩葉：“含著吧，霧潮氣重。”指尖蹭過李念的手腕時，突然停住——李念腕間的青銅佩正發燙，佩上的菊花紋在霧里泛著淡光，像當年在地脈洞口見過的地火。

“這佩……”黃婷的話沒說完，就見李品珍扛著鋤頭從桃林里鉆出來。他褲腳沾著濕泥，手里攥著株被霧打蔫的桃樹苗：“碑前的土松了，得再培培。”話音剛落，就見那株蔫樹苗突然直起腰，葉片上的霧珠“嗒嗒”往下掉，竟在霧里抽出片新葉。

娃子們都看直了眼。最瘦小的娃子舉著青銅佩跑過來——那是昨日李念給他戴的，說能壓驚。佩上的菊花紋也亮著，和李念腕間的佩映得正好：“先生，它暖得像灶膛！”秦書往娃子額上摸了摸，指尖突然發麻——山坳里的藥圃正飄來藥香，比往日濃了十倍，連枯萎的金銀花都抽出了嫩芽。

夜里霧還沒散。李品珍往灶里添柴時，見灶膛里的火星子竟浮在半空，像串懸著的碎金。黃婷往灶上擺粥碗，碗沿的豁口突然被層淡光裹著，竟慢慢長平了。李念趴在案前翻蘇道長留下的絹布，先前模糊的朱砂字突然清晰了——“心脈即地脈，人道即仙道”，字旁還畫著株薄荷，葉尖沾著顆發亮的露珠。

“原來不是要劈地脈，是要養地脈。”李念突然把絹布往灶邊湊，火光映得字紋發亮，“蘇奶奶當年守著的不是劍，是這山里的人。”李品珍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浮得更高了：“當年在玉女峰，蘇娘子總往桃樹下埋藥種，說等桃熟了，山就暖了。”

后半夜霧散了。終南山的星子亮得像撒了滿地銀釘。李念帶著黃婷往碑前走，見碑上的“太平”二字正往下掉光塵，青石板竟透著玉色。人皇劍埋著的地方冒出道淡光，像條游著的銀魚，鉆進桃林就沒了影——第二天再看，桃林竟比往日密了半分，枝椏上還掛著沒化的霧珠，亮得像串玉。

開春時山外修路的工匠進了山。領頭的老工匠見了學堂的桃林直咋舌：“這樹長得比別處快三年！”李念往他手里塞了顆桃核：“埋在路邊吧，能擋山風。”老工匠將信將疑地埋了，第二日竟發現路邊冒出片桃苗，連石縫里都鉆著嫩芽。

王木匠來送新書架時，帶了把刻刀——是當年李品珍修木盆的那把，早該銹了，此刻卻亮得像新打的。“小石頭抱著娃子來認親了，”王木匠往灶里添柴，懷里的雙胞胎突然笑起來，小手往青銅佩上抓，“這倆娃子一哭，溪鎮的井水就漲三分，怕不是……”

李念往娃子手里塞了片薄荷葉。娃子攥著葉尖往嘴里塞，竟沒嗆著，還咯咯地笑。黃婷往娃子眉間摸了摸，那里竟有顆淡紅的痣，和蘇娘子絹布上畫的露珠長得一樣。老孫頭蹲在階前煮茶，茶湯里飄著的野菊瓣突然立了起來，在水上拼出朵完整的菊花。

入夏時終南山的桃熟了。摘桃時李品珍沒踩竹梯，竟輕輕飄了起來，指尖夠著樹梢的桃時，腳下的霧像墊著的軟云。黃婷往竹筐里裝桃，筐滿了竟不往下沉，還浮在半空跟著走。秦書在藥圃采藥，指尖碰過的草藥都自動曬干了，整整齊齊碼在簍里，連葉尖都沒折。

娃子們也變了。最瘦小的娃子能聽懂鳥叫，山里的畫眉總落在他肩頭，給他叼來野果。有回山坳里滾下塊巨石，他喊了聲“停”，石頭竟懸在半空，輕輕落在路邊——后來才發現，石頭上沾著片桃葉，葉尖還亮著光。

年關時王主簿從京城來了。他沒帶史官，只帶了包稻種：“京里的地總旱，聽說終南山的種能活。”李念往他手里塞了把薄荷籽：“混在稻種里埋，能引露水。”王主簿將信將疑地帶走了，開春竟回信說京里的稻子長得比往年好，連皇帝都派人來問終南山的事。

“不用去京城。”李念把回信往灶上貼，火光映得紙角發暖，“蘇奶奶的仙道不在宮里，在灶上的粥里，在娃子們的笑里。”黃婷往她發間別了朵野菊，花瓣亮得像玉：“你爹昨日往溪里撒了把桃核，今日溪畔就冒出片桃苗，連魚都往苗下鉆呢。”

守歲那晚沒點燈。灶膛的火星子浮在屋里，像懸著盞盞小燈籠。老孫頭給娃子們講蘇道長的事，說當年太清宮的道士總煉仙丹，蘇道長卻總往藥圃跑，說“人暖了，丹自熟”。李品珍往每個娃子碗里放了顆桃核，核上竟長出層薄霜，化了就是甜汁：“吃吧，這是山給的糖。”

大年初一李念帶著眾人往碑前走。蘇娘子的碑已經成了玉色，碑前的薄荷長得比人高，葉尖都亮著光。遠處的學堂飄著書聲，混著桃林的風往山外鉆——聽說山外的村子也種上了桃，連井水都甜了三分。李品珍往黃婷身邊挨了挨，兩人的影子落在玉碑上，竟和碑上的光融在了一起。

“原來這就是修仙。”李念摸著腕間的青銅佩笑，佩上的菊花紋亮得像活了，“不是要飛上天，是要讓腳下的地暖起來，讓身邊的人笑起來。”風從桃林里鉆出來，帶著熟桃的甜香，裹著薄荷的藥香，往每個人衣領里鉆。遠處的山坳里，秦書正教新收的藥童認草藥，藥圃里的金銀花亮得像串金，連蝴蝶都停在葉尖不肯走。

天快亮時，終南山的第一縷光落在桃林上。玉碑旁的桃樹下，突然冒出株新苗，葉尖沾著顆露珠，亮得像顆小太陽。李念往苗邊蹲，見露珠里映著蘇娘子的笑，和黃婷此刻的笑，和自己將來的笑，都融在一塊兒，暖得像灶上總溫著的粥，再也涼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