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jié)的京城，一場纏綿的夜雨洗得青石板路油亮如鏡。琉璃閣檐角的銅鈴在濕潤的空氣中輕顫，將清越的聲響送入雨后初霽的晨霧里。蘇清顏推開臨街的雕花木門時，檐角垂落的水珠正巧在青石板上砸出細(xì)碎的水花，她望著門楣上新懸的“琉璃閣“匾額，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暗繡的纏枝蓮紋——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紋樣，如今被她繡在常服上，仿佛母親從未遠(yuǎn)離。

“閣主，您都盯著那方青田石看半個時辰了。“柳如煙端著銅盆從后院轉(zhuǎn)出，蒸騰的水汽模糊了她鬢邊的絨花，“白茯苓老板娘今早差人送了新制的薄荷膏，說是入夏蚊蟲漸多，讓您記得睡前擦些在窗欞上。“

蘇清顏回過神，將鬢邊一縷被晨露沾濕的發(fā)絲別到耳后。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綢長衫，領(lǐng)口袖沿繡著極淡的銀線流云紋，既不失閣主身份，又比昨日接任大典時的正裝素雅許多?！鞍驯『筛嗍赵跂|廂房藥柜第三格，“她聲音清冽如冰泉，“對了，把庫房里那對漢代錯金博山爐搬到前堂來，昨日李大人說今晨要帶朋友來瞧瞧。“

柳如煙放下銅盆正要應(yīng)聲，門上的銅環(huán)突然發(fā)出兩聲叩響。不同于尋?？腿说募贝倩蜻t疑，這叩門聲不疾不徐，三短一長，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蘇清顏眉峰微蹙——這叩門暗號，是父親那輩老主顧才知曉的規(guī)矩，可她接任閣主不過三日，會是誰？

“請進(jìn)?！?

木門被輕輕推開，一道頎長身影逆光站在門檻處。來人著件月白錦袍，腰間系著玉帶，手中握著柄烏木折扇。雨絲在他肩頭凝成細(xì)碎的水珠，卻絲毫未損其溫潤氣度，反倒襯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宛如從古畫中走出的世家公子。

柳如煙看得有些失神，直到蘇清顏輕咳一聲才慌忙斂衽行禮。男子微微頷首，目光掠過博古架上的瓷器玉器，最終定格在蘇清顏身上，唇角勾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在下沈慕言，聽聞琉璃閣新主接任，特來拜訪?！?

蘇清顏心頭微震。沈慕言這個名字，她在父親的札記中見過。那是三年前的一頁，父親用朱砂筆在角落標(biāo)注：“沈郎詭譎，玉佩之事需慎行?！爱?dāng)時她不解其意，此刻真人站在面前，才明白父親為何用“詭譎“二字形容——眼前男子明明笑得溫潤，眼底卻藏著深不見底的寒潭。

“沈公子大駕光臨，琉璃閣蓬蓽生輝?！疤K清顏斂衽還禮，指尖在袖中悄然掐了個清心訣，“不知公子今日是來選購藏品，還是......“

“聽聞蘇閣主鑒寶之術(shù)青出于藍(lán)，“沈慕言折扇輕搖，目光掃過前堂陳列的古玩，最終停在蘇清顏臉上，“在下偶得一物，想請閣主掌掌眼。“他說著從懷中取出個紫檀木盒，放在鋪著暗紋錦緞的八仙桌上。

木盒開啟的剎那，蘇清顏瞳孔微縮。盒中靜靜躺著枚羊脂白玉佩，玉佩呈半月形，質(zhì)地通透如凝脂，唯有背面刻著三圈詭異的螺旋紋，紋路中隱隱泛著暗紅，仿佛浸透了陳年血跡。最奇特的是玉佩邊緣鑲嵌的銀絲，竟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在晨光下流轉(zhuǎn)著幽微的光澤。

“這玉佩......“蘇清顏指尖懸在玉佩上方三寸處，便能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順著指尖往經(jīng)脈里鉆。她不動聲色地運轉(zhuǎn)內(nèi)息抵御，目光卻被那螺旋紋牢牢吸住——這紋樣與昨日在密室中見到的琉璃盞底紋飾，竟有七分相似！

沈慕言將她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折扇在掌心輕輕一敲：“閣主覺得此玉如何？“

“玉質(zhì)上乘，雕工精湛?！疤K清顏緩緩道，指尖終于觸碰到玉佩。就在肌膚相觸的瞬間，一股腥甜氣息猛地沖入鼻腔，眼前景象驟然變換——

陰暗潮濕的地牢里，鐵鏈拖曳著火星劃過石壁。一個身著囚服的老者被死死按在刑架上，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哪橆a。他胸前的衣襟已被鮮血浸透，而那枚螺旋紋玉佩正從他斷裂的脖頸處垂落，隨著劊子手的刀光閃過，老者的頭顱滾落在地，眼中還凝固著驚恐與不甘。鮮血噴濺在玉佩上，順著螺旋紋緩緩流淌，仿佛活過來的紅色小蛇......

“閣主？“

沈慕言的聲音將蘇清顏從幻境中拽回現(xiàn)實。她猛地抽回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心口劇烈起伏。方才那畫面太過真實，老者斷頸處的溫?zé)嵊|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連空氣中都似乎彌漫著血腥氣。

“這玉佩......“蘇清顏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端起茶盞抿了口碧螺春，試圖壓下喉間的腥甜感，“紋飾奇特，應(yīng)是前朝西域之物。只是......“她抬眸看向沈慕言，目光銳利如刀，“玉有戾氣，恐是沾染了兇煞。“

沈慕言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折扇“啪“地合攏：“閣主好眼力。不瞞您說，此玉確是我從一處古冢中所得。只是不知這'兇煞'二字，從何說起？“

“沈公子何必明知故問。“蘇清顏將茶盞放在桌上，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玉佩主人橫死之狀，公子當(dāng)真一無所見？“

此言一出，柳如煙驚得差點打翻手中的茶盤。她跟隨蘇清顏多年，知曉主子能從古物中窺見過往的秘密，卻從未見她如此直白地說破。

沈慕言臉上的溫潤徹底褪去，眼底寒意漸濃：“閣主說笑了。玉石無言，怎會有什么主人的......'狀'？“他刻意加重了最后那個字，目光如淬毒的銀針直刺蘇清顏。

蘇清顏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視線：“玉石雖無言，卻能記錄主人的氣息。這枚玉佩每一道螺旋紋都浸著血，每一縷銀絲都纏著怨，公子將它帶在身邊，就不怕夜夜噩夢嗎？“她頓了頓，指尖在桌面上劃出老者脖頸上的傷痕形狀，“尤其是左頸三寸處那道刀傷，想必公子比我更清楚是如何造成的吧？“

沈慕言握著折扇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他沉默片刻，突然低笑出聲：“都說琉璃閣新任閣主不僅能鑒寶，還能通鬼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八匦抡归_折扇，遮住半張臉，只露出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不知閣主開個價，這枚玉佩，你肯收嗎？“

蘇清顏看著他眼中閃爍的算計，突然想起母親手札里的一句話：“世間最毒的不是鶴頂紅，而是戴著溫潤面具的人心。“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街對面的槐樹：“沈公子，琉璃閣收古董，不收兇物。這玉佩，您還是自己留著吧?！?

沈慕言也跟著起身，將玉佩放回木盒中：“既然閣主不愿收，那在下就不打擾了?！八叩介T口，突然停下腳步，背對著蘇清顏道：“對了，忘了告訴閣主，那老者臨終前說過一句話——'螺旋生，七星滅，琉璃泣血之時，骨肉重逢之日'?！?

蘇清顏猛地轉(zhuǎn)身，卻只看到沈慕言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方才幻境中那股腥甜氣息再次涌上喉頭。她捂住嘴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點點猩紅——這是動用異能過度的征兆。

“閣主！“柳如煙慌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您沒事吧？要不要請白茯苓老板娘來看看？“

蘇清顏擺擺手，目光落在沈慕言方才坐過的椅子上。那里不知何時多了片紫檀木碎屑，她用銀簪挑起木屑，放在鼻尖輕嗅——一股極淡的龍涎香混合著鐵銹味，這是皇室宗親才用的熏香。

“不必請白老板娘，“蘇清顏將木屑收進(jìn)錦袋，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把庫房里那本《西域諸國志》取來，我要查清楚這螺旋紋的來歷。還有，派人去查查沈慕言——我要知道他所有的底細(xì)?！?

柳如煙應(yīng)聲而去，前堂只剩下蘇清顏一人。她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對漢代錯金博山爐。爐身繚繞的香煙中，她仿佛又看見那枚螺旋紋玉佩，看見老者滾落的頭顱，聽見沈慕言臨走時那句讖語般的話語。

“骨肉重逢之日......“蘇清顏指尖撫過冰涼的爐耳，“爹，娘，你們到底在哪里？“

檐角的銅鈴再次輕響，仿佛在回應(yīng)她的疑問。蘇清顏望著窗外湛藍(lán)的天空，知道從今日起，她平靜的生活徹底結(jié)束了。沈慕言的出現(xiàn)，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不僅激起層層漣漪，更讓湖底那些沉睡的秘密，開始蠢蠢欲動。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街角的茶樓雅間里，沈慕言正憑欄而立，手中把玩著那枚血玉。他身后站著個黑衣人，單膝跪地：“主子，蘇清顏已經(jīng)開始查螺旋紋了。要不要......“

“不必?！吧蚰窖源驍嗨脑?，將玉佩貼在唇邊輕吻，眼中閃過復(fù)雜的情緒，“讓她查。只有她，才能解開這玉佩里的秘密?！八鹆чw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清顏，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到那時，你就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茶樓外，陽光正好，將整座京城籠罩在溫暖的光暈中。唯有琉璃閣的陰影里，暗流正悄然涌動，預(yù)示著一場即將來臨的風(fēng)暴。而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正是那個剛剛接任閣主之位的清冷女子，和那個溫潤如玉卻又暗藏殺機(jī)的神秘商人。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