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老帶來的壓迫感如同烏云般散去,藏書閣內重歸寧靜,只剩下遠伯那似乎永不停歇的、均勻得有些過分的鼾聲。
陸恒緩緩坐直身子,后背的冷汗被體內運轉的靈氣悄然蒸干。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心緒壓下,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本記載著“青陽腔”曲譜的古籍上。書頁泛黃,墨跡遒勁,字里行間仿佛能聽到古老戲臺上悲歡離合的吟唱。
萬象星盤平穩運轉,汲取著這獨特的、蘊含著地方戲曲精髓的“人文道紋”,能量微不可察地緩慢增長。經歷了礦洞的生死搏殺和剛剛的驚心問詢,這種沉浸在知識中的平靜顯得格外珍貴。
時間在書頁翻動聲中悄然流逝。陸恒看完了戲曲譜錄,又找了一本關于廬山云霧茶栽培與炒制技藝的農書,接著是一本泛黃的《陶藝雜談》,里面甚至夾雜了幾頁粗糙的示意圖,描繪著陶土揉捏、拉坯、上釉的粗略步驟。
他閱讀的范圍越來越雜,但每一樣都看得津津有味。來自現代的靈魂深知“觸類旁通”的道理,而這些看似不相干的知識,正不斷拓寬著他的視野,也為萬象星盤提供著五花八門卻不可或缺的“養料”。
當他合上《陶藝雜談》,下意識地抬眼看向窗外的夕陽時,才發現不知不覺又在藏書閣待了一整天。
遠伯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捧著那只油光發亮的紫砂壺,小口小口地呷著茶,瞇著眼看著窗外,似乎在看風景,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陸恒站起身,準備像往常一樣默默離開。
“小子。”遠伯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些平日的懶散。
陸恒腳步一頓,轉身恭敬道:“遠伯有何吩咐?”
遠伯沒有回頭,依舊看著窗外,慢悠悠地問道:“看了這么多雜書,有什么用?”
又是一個關于“有用無用”的問題,但這次的語氣,似乎少了些嘲弄,多了些探究。
陸恒沉吟片刻,認真答道:“回遠伯,弟子愚鈍。只是覺得,萬物皆有其理,知其然,亦想知其所以然。書中的道理,山中的石頭,壺中的茶水,或許本無區別,看得多了,想的多了,心里便更亮堂些。”
他沒有直接說道紋,也沒有提修為,只說了最真實的感受。閱讀本身,就是一種修煉,修的是心,是眼界。
遠伯呷了口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將手中的紫砂壺輕輕放在旁邊的矮幾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心里亮堂?”他嗤笑一聲,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那你看這壺茶,除了能解渴,還有什么理?”
陸恒目光落在那把紫砂壺上。壺身飽滿,色澤溫潤,表面光滑如脂,顯然被摩挲把玩了無數歲月。他凝神細看,意識中的萬象星盤微微一動,「全知之眼」悄然運轉。
「物品:無名紫砂壺(長期使用)。」「材質:九江本地特有紫砂泥,泥料細膩,含微靈。」「工藝:手法古樸,看似隨意,實則匠心獨運,每一處轉折皆暗合自然之理。常年受靈茶滋養,已生微光。」「道紋蘊含:低(悠長歲月沉淀之紋,暗含某種未能圓滿的意境)。」
這壺,不簡單。尤其是最后那句“暗含某種未能圓滿的意境”,讓陸恒心中一動。
他仔細觀瞧著壺身的線條,那弧度,那轉折,看似樸實無華,卻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韻律,仿佛不是做壺,而是在演練某種未盡的招式。
陸恒看得入了神,下意識地并指成劍,模仿著壺身一道微妙的S形曲線,輕輕在空中一劃。
就在他手指劃出的軌跡與那道壺身曲線隱約重合的瞬間,異變陡生!
他腦海中的萬象星盤猛地一震!那幾頁一直沉寂的、得自書架下的“殘缺古老禁制圖譜”殘頁,竟然自行浮現出來,其上那些玄奧晦澀的線條與符號驟然亮起,與紫砂壺上那道曲線以及陸恒剛才劃出的軌跡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共鳴!
與此同時,遠伯那雙一直半瞇著的渾濁老眼,猛地睜開!一縷銳利如劍鋒般的精光一閃而逝,死死盯住了陸恒那尚未收回的手指!
整個藏書閣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陸恒僵在原地,心臟狂跳。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知道肯定出大事了!自己無意間的模仿,似乎觸動了某種深藏的秘密!
遠伯的目光如同實質,壓迫得陸恒幾乎喘不過氣。那絕不是一個煉氣六層、混吃等死的老頭該有的眼神!
良久,遠伯眼中的銳利緩緩斂去,又恢復了那副渾濁的模樣。他緩緩伸出手,重新將紫砂壺捧回手里,輕輕摩挲著那道曲線,仿佛在撫摸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你……”遠伯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你剛才……看到了什么?”
陸恒穩了穩心神,知道此刻絕不能撒謊,但也絕不能全盤托出。他斟酌著詞語,小心翼翼回答:“弟子……弟子只是覺得,您這壺身上的曲線,似乎……似乎蘊含著某種特別的道理,看得入了神,就……就忍不住比劃了一下。冒犯之處,請遠伯恕罪。”
“特別的道理?”遠伯重復了一句,目光低垂,看著手中的壺,喃喃自語,“是啊,特別的道理……可惜,殘缺了,終究是殘缺了……”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陸恒,眼神復雜難明:“你小子……有點邪門。看的雜書多,眼睛也毒。”
陸恒屏息垂首,不敢接話。
遠伯沉默了片刻,忽然嘆了口氣,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罷了,看來這東西,合該與你有緣。”
他屈指一彈,一道微不可察的白光瞬間沒入陸恒眉心!
陸恒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得一股信息流強行涌入腦海!
那并非文字,也非圖像,而是一道凌厲無比、殘缺不全的意念!仿佛是一式劍訣的起手,蘊含著斬斷一切的決絕與鋒芒,卻又在最重要的地方戛然而止,留下無盡的遺憾與空白。
這式殘缺劍訣涌入后,立刻與他腦海中那幾頁“古老禁制圖譜”以及紫砂壺上的曲線韻律產生共鳴,彼此交織,似乎在拼命想要補全什么,卻又無力回天。
「獲得:殘缺劍訣意念(未知品階)。」「狀態:嚴重殘缺(缺失核心心法及后續變化)。」「提示:可與‘古老禁制圖譜’、‘紫砂壺道紋’產生微弱共鳴,當前無法修煉,強行感悟可能導致神念受損。」「萬象星盤能量消耗:1.5%(用于接收并穩定該意念碎片)。」
陸恒悶哼一聲,臉色白了白,感覺腦袋如同被針扎了一下,太陽穴突突直跳。強行接收這殘缺劍意,顯然負擔不小。
遠伯看著他的反應,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淡淡的失望:“果然,光是意念碎片,負擔就這么大……還是不行……”
他揮了揮手,意興闌珊地道:“走吧。今天的事,爛在肚子里。那點東西,能悟出什么是你的造化,悟不出,也別強求,免得傷了神魂。”
陸恒強忍著腦海中的刺痛和紛亂的劍意碎片,恭敬地行了一禮:“多謝遠伯,弟子告退。”
他腳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藏書閣,直到走出很遠,還能感覺到背后那一道復雜難明的目光。
回到小屋,陸恒立刻盤膝坐下,凝神內視。
腦海中,那式殘缺劍訣的意念如同一道躁動不安的閃電,與那幾頁禁制圖譜的線條以及紫砂壺的曲線微弱共鳴著,帶來持續的刺痛感。萬象星盤的能量下降到了4.7%。
他嘗試去理解那劍訣,卻只覺得鋒芒刺目,根本無法捕捉其精髓,反而神魂震蕩,嚇得他趕緊停止。
“遠伯……他到底是什么人?這劍訣……還有那紫砂壺……”陸恒心中波瀾起伏。今日之事,無疑揭開了遠伯神秘面紗的一角。那個看似憊懶的老人,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式劍訣哪怕只是殘缺意念,也遠超陸恒見過的任何陸家法術。
而那紫砂壺,顯然是他寄托某種未圓滿意境的關鍵之物。自己無意間的舉動,恰好觸動了他多年的心結。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這殘缺劍訣目前無法修煉,反而成了負擔,但或許也是一個巨大的機緣。
陸恒壓下雜念,知道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提升基礎修為和星盤能量。他取出最后一點干糧吃完,開始每日雷打不動的修煉。
運轉優化后的陸家基礎煉氣訣,靈氣在體內循環,慢慢撫平著神魂的些許不適。修煉之余,他拿出那本《陶藝雜談》,再次翻看,結合今日觀察遠伯紫砂壺的感悟,對那些揉泥、拉坯的技藝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
“匠心獨運,暗合自然……”陸恒若有所悟。無論是制壺、練劍,還是修行,或許到了高深處,道理都是相通的。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大長老沒有再來找麻煩,礦坑事件似乎漸漸平息。陸恒依舊每天去藏書閣,遠伯也依舊每天打盹,仿佛那天的插曲從未發生。
但陸恒能感覺到,遠伯看他的眼神,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偶爾在他閱讀某些特定書籍(比如關于劍器、關于金石銘文、甚至關于茶道的書)時,那渾濁的眼角會微微抬起一瞬。
陸恒也學乖了,不再輕易去觸碰那些明顯涉及遠伯秘密的領域,只專注于廣泛閱讀,積累知識,穩步提升修為和星盤能量。
期間,他又去了一次坊市,用剩下的一點靈石購買了一些品質稍好的糧食和清水,改善了一下生活。
這天,他正在看一本關于鄱陽湖水族傳說的書,里面提到了一種名為“泣珠鮫人”的異族,其淚珠能化作靈珠,蘊含豐沛水靈之氣。
正看得入神,門口光線一暗。
一個穿著水綠色長裙、容貌秀美、氣質卻有些清冷的少女走了進來。她目光在藏書閣內掃過,看到遠伯時,微微頷首示意,態度不算熱絡但也保持著禮貌。隨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陸恒身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了陸恒手中那本《鄱陽異聞錄》上。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詫異,似乎沒想到除了她,還有人會對這種雜書感興趣。
陸恒也抬起頭,看向少女。他不認識她,但從其穿著氣質和煉氣六層的修為來看,絕非旁系子弟,恐怕是某位嫡系小姐。
少女并沒有開口,只是淡淡瞥了陸恒一眼,便徑直走向另一個書架,尋找起來。
藏書閣內,只剩下書頁翻動和遠伯若有若無的鼾聲。
然而,陸恒卻莫名覺得,這平靜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遠伯的秘密,少女的出現,都預示著這看似平靜的九江郡陸家,并非表面那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