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盤城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個修仙城池。

牌匾掛在城門里面，也不對外，上面寫著玉盤城三個大字。每個玉盤人都是修士，但是他們大多數人連城門都沒出過。

不過這里面有一個人即將出城，尤家的姑娘尤窈。

玉盤城外，黃沙一眼看不到盡頭，若是極善目術者細心去看那黃沙之中，隱隱有空洞發著彩光，那是無形的罡風撕出來的空間裂縫。

玉盤人日日都要練玉盤功，這是一位極出眾者所創的功法。

人們運功時會感受到一股清涼從頭頂彌漫到全身，這樣的清爽足以維持一整天，否則在這殘缺世界里，連日光都足以讓人焚身而死。

尤窈曾問過母親很多次，玉盤是什么意思，母親說是月亮，隨后便一怔，因為她也不知道月亮是什么。

城里之人只知太陽，不知月亮。而尤窈知道，那夜幕之中陰晴圓缺的玉盤，那被她母親掛在嘴里卻從未被母親了解的東西，就是月亮。

人們在夜晚運功，月亮便流出銀色的光芒庇佑運功的人。而那些古書上的靈獸、凡人無法修煉玉盤功，便都漸漸消失在這世界。

大家都知道玉盤城外是即將崩塌的世界，而他們這些人是這世界最后的遺民。

玉盤人每日要攝取靈氣，而城中靈氣要保證如此多人的日常修煉，如何做到呢？

玉盤城中有一件靈器，是尤窈祖上那位鼎鼎大名的翠霞真人所賜。

運使這件靈器便可抵抗城外罡風，出去尋找從前修士剩下的靈丹妙藥。

一枚蘊靈丸可供玉盤城一年所用，而尤窈已故的父親曾找到一名化神修士的遺府，獲得七十二枚蘊靈丹。可惜，后來他到死也沒找到其他蘊靈丹。

至此已經六十年，一個甲子已過。

“父親真的是這么說的？”

尤夫人面露凄然，一雙黛眉低低地壓著她毫無精神的眼睛，歲月在她眼角留下越來越多的皺紋。

“父親和其他伯伯們已經探查了城外所有地界，真的沒有蘊靈丹了。”尤四叔嘆著氣，聲音顫抖著說，“嫂嫂，若是那丹方可行…”

“絕對不可以！”尤夫人忽然尖利地大叫，“你就是拉著我去死也不能帶走我的窈兒！”

她情緒十分激動，雙手牢牢握緊，轉眼又哀求般看向尤四叔，“她可是你看著長大的啊…”

尤窈深知她們說的是四年前尤四叔帶回來的那本古籍，上面有不少煉丹之法。

只是如今玉盤城里連根草也沒有，何況靈植呢？那古籍冊子尤窈是看過的，就在某一日下午，擺在尤四叔的桌子上。

那冊子最后一頁寫著，若以陰年陰月陰時所生女子體內五宮煉藥，可得一陰靈丸，效用比蘊靈丹高出數十倍不止。

這陰女寫的正是尤窈。

那冊子本該深鎖閣中以免城中人四處煉女為丸，搞得人心惶惶，卻就那么擺在尤窈可見之處為她所見，她就是再愚笨也知道四叔的用意了。

她是城主之女，日常所穿所用都高人一等，居住在城中靈氣最濃的地方，揮揮手就可以修煉靈氣運轉玉盤功。

而她的表妹成華每日素衣粗服，為了多余的一點靈氣便要從城西趕到城東，一日吸納回家后再將靈氣分別渡給她還未修煉功法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

她享受了其他人沒有的待遇，終究也是要為此付出代價。

敢死嗎？

尤窈有時在心中想，確實是不敢死的。她才活了十六年，見過的第一個死人是她的父親。

尤城主仙去前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淚如雨下，哭號著求父親睜開眼睛再看看他的女兒，可惜命運如垂水不能倒轉，父親終究沒有睜眼。

“城中還有幾顆蘊靈丹，若是再找不到新的，那冊子我也藏不住了。”尤四叔不忍看見尤夫人如此神情，留下話就走了。

尤夫人半靠在屏風后面，神情萎靡，眼淚止不住地流。

“母親，”尤窈自廳外踱入屏后，扶起尤夫人，“母親切莫傷神，車到山前必有路，大家一定會有法子的。”

“窈兒，你，你都知道了。”

尤窈無奈點頭，“幾年前我就看過那方子，寫的確實有一定道理。”她輕輕擁住母親，感受著母親溫熱的身體，想要永遠記得這份溫度。

“我想，”她輕輕說，“既然伯父們遍尋無果，不如讓我去尋。”

“尋到了，大家自然開心，尋不到，我便坦然赴死…”

尤氏家祠內，眾人正在爭吵，而尤窈候在院中并不多說什么。

“她要是死在外面了怎么辦？我們豈不是毫無指望？”

“陳列，你說的什么話。”

“叔叔別惱，他說的也是實情。”

“尤丫頭向來聰明，說不定真能找到。”

……

半日之后，尤四叔叫了尤窈進來。她慢慢走進這放滿了牌位還有長明燈的祠堂，周圍不僅站了她的祖父、叔伯，還有城中說的上話的長輩，尤窈真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都擠在祠堂里議論此事，他們的臉上帶著或急切、或悲哀的神情。

頓時尤窈覺得他們都知道陰靈丸的事。

“窈兒，你上前來給你父親上香。”

“自此界被上界所棄后，我們這些人雖亦修仙逐道，卻也不過是等死罷了。幸而有先祖保佑，得到翠霞真人留下靈器供我們茍且偷生。可自你父親尋到丹丸后，我們這些無用人便再未見到新的蘊靈丹。”

尤窈靜靜聽祖父一字一句說著玉盤城的現況。

“如今城中已再無嬰孩出生，你也應該知道為什么。過幾年靈氣耗盡，我們便都死在這里。”

“這里有一張丹方，若以陰年陰月陰時之女的五宮煉藥，可續幾十年城中靈氣。你既然提出要出去尋藥，自然是知道這方子的用處。”

“我和你諸位長輩議論了這么久，最終還是決定讓你帶著靈器去尋藥。”

尤窈抬眼看著祖父，等著他的后話。他們如何敢放任她出城呢？

祖父沒說什么，反而是尤四叔走過來，右手一翻，從袖口拿出一個錦盒來，打開盒子，里面正躺著一只黑色小蠱。

“這是牽絆蠱，你吃下去。若是你死了，蠱蟲便會吸去你的靈氣帶著你的尸體回來煉藥。可若你找到了丹丸，我們自會為你解蠱。此蠱五年成蟲，屆時你未回來解蠱，蠱蟲便會自動吸取你的靈氣帶你回來。”

尤窈覺得他的語氣越來越冷的不像話，仿佛她不是他的侄女，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而是一具等著被煉藥的行尸走肉罷了。

“四叔，你可待我真好。”尤窈低垂眉眼，不再言語，輕咽著服下這牽絆蠱蟲。

日落西漠，夜幕鋪天。

無盡沙漠之中似有一點瑩瑩白光緩慢前行，罡風穿透而過，那白光便化作光罩護住其中女子。

尤窈走了三月有余，城中已鬧翻了天，原來城中十二枚蘊靈丹竟然只剩下三枚，眾人驚怒之余立即展開排查，居然是副城主陳列盜走靈藥想要另圖生機。

后來他們看見他的尸體躺在城外，被罡風穿了個大洞，而他所盜走的九枚蘊靈丹亦散落在外，被罡風吹去藥性淪為藥渣。眾人大怒，無不罵陳列蠢笨如豬，咒他不得往生。

而尤窈尚不知玉盤城中已有如此變故，她這幾日隱隱覺得前方沙丘之中有東西吸引著她，令她心生渴望。她舔了舔上唇，迎著罡風繼續往前走。

沙丘之上，尤窈看見月亮垂下銀漿落在一個小壇之中，她緊吞口水，里面是帝流漿，古籍上所載，一滴帝流漿可抵千枚蘊靈丹，如此一壇帝流漿，可供玉盤城數十萬年所用！

天無絕人之路，尤窈幾乎要流下淚來。不多時，那銀漿不再流淌，尤窈立馬上前抱住小壇，施法封住這些靈物，一滴也不敢浪費。

她為此趕路半月，絲毫未眠，如今也要趕緊回城，母親近年來靈氣運轉枯澀，若得一滴帝流漿滋潤，肯定會好起來。

尤窈欣喜不已，抱著懷中小壇奮力向玉盤城行去。

此時城中已有大變，尤氏祠堂內血濺靈牌，長明燈紛紛倒落，尤四叔死在里面，一群男人殺紅了眼。他們從四叔身上搜出陰靈丸的丹方，準備拿城中女子煉藥。

尤家的暗室里面，一束光沿著墻角縫隙漏進來，隱隱約約看得見兩個蜷縮在一塊的女人。

那是尤夫人在緊緊捂住成華的嘴不讓她出聲，她們看見尤四叔被這群男人拖到祠堂處置了，尤氏的仆婦也已盡被抓走。

尤夫人腦子里面亂得不行，只覺得臨近死亡的威脅讓這些人都變成了吃人的野獸。

“這里是不能待了，他們早晚會搜到這里來。成華，為了活命，我們得去城外面。”

成華雖然也嚇得說不出話，卻也知道待在這里就是等死，她指了指某個方向示意尤夫人和她一起走。

玉盤城外，尤夫人緊緊拉住成華的手，她們親眼目睹了家人的慘狀，經此大變，兩個人都狼狽不堪，淚痕干在臉上，頭發亂亂的，枯坐在一個大石頭后面。

“姑母，我好想爹爹娘親。”

裴成華一路上流干了淚水，再也哭不出聲。

“好孩子，我何嘗不想他們，”尤夫人閉上眼，咬著牙關，“可是我們要活下去，成華，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這里都是罡風，我們怎么辦。”

她們被困在這里一天了，罡風四面圍堵，尤夫人的右前方稍遠處甚至形成了一個小空間裂縫，黑洞洞地，裴成華控制著讓自己盡量不要看過去。

“等，”尤夫人語氣越來越堅定，“為了死去的人，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她看著裴成華的眼睛，“成華，你可知道外界？”

“這里未被拋棄之前，尚有許多修仙者，后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整個世界都被鎖住了，連靈氣也大不相同。我曾聽你祖父說，從前的靈氣是有屬性的，修仙者甚至能用靈氣來改天換地。”

裴成華眼睛里面便流露出一股怨恨來，“說不定就是他們把世界打壞了，還把我們關在里面！我不服我要是能出去，一定找他們算賬。”

忽而，她面露恐懼，指著右邊大叫，“姑母，那個裂縫好像跑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