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穹頂之下,數據即是真理,異常即是原罪。
在寂滅之都聲音審計局的內部,時間以另一種方式流逝。這里沒有窗戶,沒有自然光,只有無數面光潔如鏡的屏幕墻,其上流淌著永不停歇的、代表著城市聲紋狀態的數據流。空氣被過濾得毫無味道,恒定的低溫讓身穿銀灰色制服的審計官們仿佛也成了精密儀器的一部分。
審計官雷納斯坐在他的工作站前,陶瓷面具掩蓋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眼眶處嵌著的多棱鏡片偶爾急速閃爍,表明其下的思維正在高速運轉。他的手指在感應板上輕盈滑動,調取著過去七十二小時內第七區的聲紋監測報告。
第七區,特別是“銹痕區”一帶,是近期監測的低優先級區域。那里的居民大多是底層勞工和無聲者,日常產生的聲紋波動微弱且規律,最大的“噪音”通常來自老化管道的摩擦或偶爾的胃部鳴叫。在教廷的監控體系里,這里是近乎死水的池塘,不值得投入過多注意力。
雷納斯本該像處理其他低優先級區域一樣,快速瀏覽概要,確認無重大異常后便簽字歸檔。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將劃過確認區的瞬間,一組極其微小的、幾乎被系統自動過濾掉的數據漣漪,引起了他鏡片的短暫聚焦。
那是一段持續時間不足零點七秒的異常波動記錄。能量級別極低,遠未達到觸發警報的閾值,但其頻率模式卻十分奇特。它不像已知的任何機械噪音、生物聲響或自然現象。它更像是一種…高度凝練、結構精巧的能量脈沖,出現和消失都極其突兀,仿佛一個幽靈在數據海洋中短暫地冒了個頭,又迅速潛回深處。
系統自動標注的初步分析結果是:“疑似老舊線路短路過載殘留諧波(概率72%)”或“未知地下管道共振(概率18%)”。
合理的、保守的、符合邏輯的推斷。絕大多數審計官都會接受這個結論。
但雷納斯沒有。
他的手指沒有劃過確認區,而是將那段微小的數據漣漪單獨提取出來,投射到主分析屏上。放大后的波形圖呈現出一種近乎藝術般的復雜結構,內部蘊含著多重諧波和精妙的衰減曲線。這絕不是什么隨機故障或自然共振能產生的模式。
“調取該坐標點前后三小時的所有次級數據流,過濾掉所有已知聲源模板。”他的命令通過內置骨傳導器直接輸入系統,聲音平穩毫無波瀾。
屏幕上的數據流開始變化,無關的信息被層層剝離,只留下最原始、最底層的能量讀取記錄。
更多的細節浮現出來。
在那段主要異常波動出現的前后,還有數段更加微弱、但模式高度相似的能量漣漪。它們像是一串足跡,斷斷續續地延伸,最終消失在銹痕區復雜的建筑群深處。它們出現的時間點看似隨機,但雷納斯敏銳地注意到,它們似乎都與巡邏隊例行巡邏的間隙、或者特定公共廣播覆蓋的薄弱時段有微妙的吻合。
巧合?還是…有意規避?
更讓他注意的是其中一段極其微弱的殘留,其能量簽名與他數據庫里一個幾乎被遺忘的、標記為“異常聲紋編織事件(歸檔-低威脅)”的陳舊案例,有百分之三點七的相似度。那個案例發生在數年前,涉及一個試圖用違禁技術“修復”破損歌聲的老藝人,最終以藝人被烙印、設備被沒收告終。
雷納斯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百分之三點七,在浩如煙海的數據中,這個相似度低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一個追求絕對秩序、懷疑一切異常的審計官來說,這已足夠點亮一盞黃色的警示燈。
他沒有聲張,沒有啟動任何官方調查程序。在教廷體系內,過早的、沒有確鑿證據的指控只會顯得自己無能,甚至可能被對手利用。
他開始了靜默調查。
他首先調取了該區域所有注冊居民的檔案。清潔工、水販、廢品回收員、修補匠…清一色的低價值人口,社會關系簡單,聲紋記錄干凈(或者說貧乏)。他的目光在一個名叫“埃拉”的清潔工檔案上停留了零點幾秒——她是少數幾個活動軌跡與那些異常漣漪出現區域有部分重疊的人之一,但她的工作性質(清潔聲紋殘留)本身就會產生輕微的能量波動,不足以構成嫌疑。
接著,他調閱了該區域近期的所有執勤報告和審計記錄。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違規:某戶居民晾衣繩摩擦聲超限、某個孩子玩鬧時跺腳過重…但其中一份來自昨日傍晚的報告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名巡邏騎士報告在銹痕區邊緣“感知到短暫的非標準能量波動,但未能鎖定來源,建議增加該區域掃描頻率”。
報告標注為“低可信度,可能為設備誤報或環境干擾”,幾乎被歸檔忽略。
雷納斯將這份報告與他自己發現的異常數據漣漪在時間線上進行比對。高度吻合。
懷疑的砝碼又增加了一分。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件相當冒險的事。他利用自己的權限,悄悄調高了針對銹痕區特定幾個坐標點的背景掃描靈敏度,并設置了一個極其隱蔽的觸發式記錄器。任何與那異常模式相似的波動再次出現,都會向他發送一份加密的最高優先級報告,并自動開始更深入的追蹤分析。
這是一個繞過標準程序的私人監控行為,如果被發現,足以讓他受到嚴厲處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微小的、奇怪的漣漪背后,一定藏著什么。可能是某種未被記錄的自然現象,也可能是…某種新的、更隱蔽的違規技術正在被測試。
無論是哪種,他都需要弄清楚。秩序,建立在絕對的掌控之上。任何未知,都是秩序的瑕疵。
完成這一切后,他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平靜地處理完了第七區的日常報告,簽上了“無異?!钡碾娮诱J證。
但他的注意力,已經像無形的蛛網,悄然籠罩了那片破敗的貧民區,牢牢鎖定了那個名叫埃拉的清潔工,以及其他任何可能與此相關的人和事。
他站起身,離開工作站,走向審計局的中央情報處理池。巨大的環形空間內,數十名審計官如同沉默的祭司,面對著流淌的數據瀑布??諝庵袕浡环N冰冷的、高效的能量。
雷納斯的目光掃過那些屏幕,看著城市各個角落的聲紋以數據的形式被解剖、分析、歸檔。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但他知道,在那平靜的數據海面之下,某些地方,某些東西,正在以一種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悄然擾動著他所守護的、脆弱的寂靜。
而他的職責,就是將這一切擾動,無論多么微小,都徹底抹平。
他的陶瓷面具反射著屏幕的冷光,毫無表情,卻已然繃緊了狩獵的弦。
在銹痕區,埃拉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她剛剛從一夜的驚險和反噬中勉強恢復,正小心翼翼地將老佩托贈送的草藥收好,思考著引路人的警告。她不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黑暗中無人注意的影子。一雙基于數據和邏輯的、冰冷而敏銳的眼睛,已經透過層層迷霧,隱約捕捉到了她的蹤跡。
危險的網,正在無聲地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