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再睜眼時，喉嚨里全是鐵銹味。他躺在一張硬板床上，身下草席泛潮，鼻尖能聞到霉味和藥渣混在一起的氣息。屋角有個炭盆，火將盡未盡，余燼偶爾爆一下，像是有人在灰里敲打鐵釘。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巷子爬回來的。只記得最后那聲嘶吼在腦子里炸開，像是有千軍萬馬從他顱骨里沖了出去。然后是黑，深不見底的黑。

三日了。

他動了動手，指尖發麻，像是被凍過又烤過。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不是外傷，是往里鉆的，像有東西在骨頭上啃咬。他沒急著坐起，而是先閉眼，試著去抓那股暖流——白天在巷子里救下江巖時，就是這股東西沖出來擋了血線。

它還在。

但不一樣了。

以前是藏在脊椎里的一線熱，現在卻像沉在臟腑深處的一團火，燒得不顯，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他剛一引動，太陽穴就突地一跳，眼前猛地閃過一排虛影：十名戰魂，披甲持槍，列陣而立，槍尖齊齊朝外。

他立刻收手。

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輕，但不是丫鬟。這人落地有分寸，每一步都卡在炭火熄爆的間隙里，顯然是刻意掩蓋行蹤。門被推開一條縫，一道黑影端著藥碗進來，放在桌角，轉身要走。

江晨沒睜眼，呼吸放平。

那人卻停了。

片刻后，腳步又折回來，靠近床邊。江晨能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壓下來，不是殺意，是試探。接著，一塊冰涼的石頭貼上了他的手腕內側。

測魂石。

他認得這東西。江家執法堂用來驗邪修的玩意，能引動魂力波動，若體內有異種靈性殘留，石面會泛紅光。正常人碰它，頂多覺得涼?？僧斈鞘^貼上皮膚的瞬間，他體內的火猛地一震。

不是他動的。

是那團火自己撞上了石面。

測魂石驟然亮起，紅光如血，映得整間屋子都發暗。十道虛影在他周身浮現，持槍戰魂，甲胄殘破，槍尖直指床前那人。那人猛地后退，撞翻了藥碗，瓷片和藥汁濺了一地。

江晨睜眼。

來人是江玄烈的心腹，江家執法隊副統領江臨，平日負責巡查旁系子弟。此刻他臉色發白，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卻沒拔。

紅光只閃了一瞬就滅了。戰魂虛影也散得干凈。

江臨盯著他，眼神變了。不是怕，是警覺，像獵人看見陷阱里鉆出了不該出現的東西。

“醒了？”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什么，“你昏了三天，大夫說你受了內震，需靜養?！?

江晨沒說話，只緩緩把手從測魂石下抽回來。石頭落在床沿，表面裂了一道細紋。

“我沒事?！彼ひ魡〉脜柡?，像是喉嚨被砂紙磨過，“誰送我回來的？”

“巡夜的雜役在巷口發現你，拖回來的?！苯R彎腰撿起碎片，動作慢，“你運氣好，沒死在那兒?！?

江晨點頭，閉上眼，像是又要睡去。

江臨沒走，又站了幾息，才轉身出門。臨關門時，他頓了一下，說：“別碰不該碰的東西。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門關上了。

江晨沒動，呼吸依舊平穩，可指尖已經掐進了掌心。他知道江臨不是來送藥的。測魂石不會隨身攜帶，更不會用在一個旁系廢柴身上。除非，江玄烈已經懷疑了。

懷疑他在巷子里用了什么不該用的東西。

他等了半炷香時間，確認外面再無動靜，才緩緩睜開眼。屋子里安靜，炭火終于熄了，最后一絲紅光沉進灰里。

他抬起手，掌心朝上，試著再引那股暖流。

剛一動念，臟腑里的火就躁動起來，太陽穴像被錐子扎了一下。眼前又閃出那十名戰魂，比剛才更清晰，甚至能看清他們鎧甲上的裂痕和槍桿上的血槽。可這一次，他沒立刻收手，而是咬牙撐著，試圖去“看”得更清楚。

戰魂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站著，像在等什么。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十道虛影，不是憑空來的。它們的甲胄樣式，和他夢里那些戰場上的亡魂一模一樣。

三日昏迷，他不是在睡覺。

他在戰場里走了一遭。

夢里全是血。殘旗獵獵，大地龜裂，無數戰魂在尸堆上廝殺，永不停歇。有聲音一直在他耳邊低吼：“戰……戰……”不是讓他打，是讓他“醒”。每一次他快清醒，那聲音就更響，直到他徹底沉進去。

現在他明白了。

那不是夢。

是它們在拉他進去。

他慢慢放下手，冷汗已經浸透里衣。他知道不能再試了。再試一次，說不定那些虛影就壓不住了，會直接沖出來。到時候，不用江玄烈動手，執法堂就會以“邪靈附體”為由，當場將他格殺。

可他更清楚另一件事。

他必須學會控制它。

否則，下一次江玄烈不會只派個人來試探。他會直接派人進來，一劍斬斷他的喉嚨，再燒掉尸體。

他緩緩坐起，動作極慢，生怕牽動體內那團火。床邊有杯水，他喝了一口，水涼得刺牙。放下杯子時，指尖在杯沿留下一道濕痕。

他盯著那道痕，忽然想起巷子里那名黑袍人臨走前說的話。

“容器出現了。”

不是說他練了邪功，不是說他偷了《血煞訣》，是說他是“容器”。

江玄烈和黑袍人是一伙的。血玉是信物，測魂石是手段，現在，他們開始查他了。

他不能再等。

他必須先弄明白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從哪來，怎么用。不是為了變強，是為了活命。

他下床，腳踩在地上的瞬間，膝蓋一軟，差點跪倒。三日昏迷耗得太多，身體還沒恢復。他扶住桌角，站穩，從床底拖出一個破木箱，打開，里面是幾件舊衣和一把裹著布的骨刀。

他把刀拿出來，解開布。

刀身灰白，像是某種巨獸的肋骨磨成，表面有細密裂紋，握柄處刻著一道模糊的紋路，像是一面殘旗。他不知道這刀哪來的，只知道從他醒來的第一天，它就在他懷里。

他握緊刀柄，試著將意識沉進去。

不是引暖流，是“聽”。

聽那團火下面，有沒有別的聲音。

起初什么都沒有。只有心跳，和屋外風刮過窗紙的嘶響。他繼續等，一息，兩息，三息——

忽然，刀柄上的紋路微微發燙。

不是熱，是“震”，像是有人在極遠處敲鼓。

咚。

一下。

緊接著，他腦子里又響起那聲戰吼，比之前清晰百倍。

不是千軍萬馬。

是十個聲音。

十個戰魂，在齊聲低吼。

他猛地松手，骨刀掉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知道他沒瘋。

他知道它們是真的。

也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是江家那個任人踩的廢柴。

他是它們選中的人。

而江玄烈，已經盯上了他。

他重新裹好骨刀，塞回箱底，吹滅桌上油燈。屋子里徹底黑了。

他躺回床上，閉眼，手指悄悄按在腕脈上。

脈搏跳得不穩，像是有什么東西，正順著血液，一寸寸往心臟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