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時光是有氣味的。少年時的夏天,帶著麥秸的熱氣,炙烤過泥土的氣息,混合著河岸邊野草的清涼;而如今的時光,卻像舊書房里一頁翻得發黃的信箋,淡淡墨痕,摻雜紙張霉掉的味道。偶爾吹來的風,似乎也攜帶著往事,輕輕拂過眉梢,讓人忽然想起許多已經走遠的人和事。
年少的時候,我們總是急著往前走。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催促:快一點,再快一點。于是我們奔跑,跌倒,哭泣,然后繼續奔跑??僧斘艺驹谌缃襁@條街口,望著夕陽把樓宇的邊角鍍成一層金色時,卻忽然覺得,人生好像并沒有一定要抵達的終點。那些我們執拗要去追逐的光亮,或許只是旅途里的一點火花。真正能留存下來的,是火花映照過的臉龐,是陪伴在側的身影。
記憶里,盛夏的夜總是格外長。知了聲聲叫個不停,像是在唱一首永遠沒有結尾的歌。外婆搬出竹椅,手里搖著蒲扇,指尖夾著一根點燃的蚊香,煙霧繚繞。那時的我,坐在她腳邊,拿著一本沒讀完的連環畫,困意漸漸襲來,卻執意不肯回屋睡覺。外婆總是輕聲說:“小孩子,夜深了,該歇息了。”聲音像是月色一樣,溫柔而沉靜。
許多年后,我再沒能聽到這樣的話。世界依舊喧囂,夜晚依舊漫長,可是那些熟悉的叮嚀與安撫,仿佛隨著一個個離去的背影,一點點消散在風里。于是我才明白,所謂時光的氣味,并不在于季節輪替,而在于我們身邊的人。有人在,就有舊日的香氣;人走了,便只剩無味的風。
我曾經以為,成長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因為長大,意味著擁有選擇的權利,意味著不再被困在一個小小的世界里??墒堑任艺嬲哌h,回過頭,卻發現成長的另一面,是不斷告別。告別校園,告別故鄉,告別一段感情,告別一群朋友。告別的次數多了,心里便生出一種遲疑:是不是在不斷獲得的同時,我們也在不斷失去?是不是所有的歡喜,都要被沉默的代價抵消?
有一回,舊友聚會。大家推杯換盞,笑聲滿席,可是當夜漸深,人群散去,獨自走在街道上的那一刻,忽然覺得空蕩。白日里談笑風生的人,在月色下各自歸途,燈火照不亮心里的寂寞。原來熱鬧從來不是歸宿,真正的歸宿,是那些能在你孤獨時陪你走一段的人。可惜啊,這樣的人,總是越來越少。
有人說,人生像一場長途旅行,沿途的風景各不相同??晌矣X得,它更像是一條江流。我們從源頭出發,清澈透明,帶著好奇與熱烈,一路奔涌向前。中途會有支流匯入,也會有暗礁阻擋。漸漸地,水色不再清澈,流速也慢了下來。直到最后,奔向廣闊無垠的大海,化作滔天浪潮的一部分。我們以為自己仍在奔赴,殊不知早已被時間沖刷得面目模糊。江河無聲,人心亦然。
有時我會想,如果人生沒有告別,會不會更好?可仔細想想,正因為有告別,才讓每一次遇見顯得珍貴。若是所有的人都能永遠停留,那陪伴就會變得理所當然。人心總是這樣,只有失去過,才懂得珍惜。于是告別,反而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在有限的日子里,把眼前的人,好好記住。
半夏的夜,我常常一個人散步。街燈昏黃,風從高樓之間穿過,帶來一陣陣陌生又熟悉的涼意。我看著行人匆忙的身影,聽著車輛駛過的轟鳴,忽然就生出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仿佛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旁觀者,看著世界熱鬧滾滾,而心底,卻有一片無人觸及的靜土。
有人說,這是孤獨。可我更愿意稱之為清醒。清醒地知道,熱鬧只是表象,真正能陪你走到最后的,只有你自己。于是學會與自己和解,學會與孤獨共處,也學會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尋找哪怕一點點的微光。
就像半夏的風,不烈,卻涼爽;不喧囂,卻能吹散心里的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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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翻看舊日的日記,字跡稚嫩,情緒熾烈。那時候的自己,總喜歡在紙上寫下“永遠”這樣的詞??珊髞聿琶靼?,世上沒有永遠。所謂永遠,不過是某個時刻被無限拉長的錯覺。真正的時光,總是悄無聲息地溜走,讓我們猝不及防。
我常常想起一段對話。那是很多年前,我問過一個長輩:“人為什么要努力生活?”他笑了笑,說:“因為風會停,雨會散,日子終究要過下去?!蹦菚r我不甚理解,只覺得這回答過于平淡??蛇@些年走來,歷經一些跌宕,再回味那句話,忽然覺得其中藏著某種深遠的溫柔。努力,不是為了抵達什么宏大的目標,而只是為了在風停雨散之后,依舊能在陽光下微笑。
人生里最難的,大概就是接受無常。我們習慣于計劃,喜歡給未來畫下清晰的藍圖??擅\從來不按劇本行事。它總在最不經意的時刻,拆散我們的小心愿,讓我們手足無措。于是有些人提前轉身,有些故事戛然而止,有些期待在等待中枯萎。我們不得不學會在變幻中尋找新的依靠,在失落中學會自我修復。
曾經有人問我:“如果能回到過去,你最想回到什么時候?”我沉默良久,最后搖頭。不是因為過去不好,而是因為我終于明白,回不去才是人生的底色。即便重來一次,或許也會在不同的路口,做出相似的選擇,迎來同樣的失去。既然如此,與其執念于過去,不如把心安放在此刻。畢竟,眼前的一呼一吸,才是我們真實擁有的。
于是我漸漸懂得,所謂感悟,并不是要從生活里榨取大道理,而是能在某個平凡瞬間,感到一種微微的震顫。比如深夜歸家路上,一盞燈突然亮起;比如某場暴雨過后,空氣里彌漫的泥土清香;比如陌生人遞來的一次善意笑容。這些細小的溫柔,才是支撐我們走下去的理由。我們并非要活成傳奇,只是想在平凡中,依舊心懷熱望。
半夏時節,夜風輕拂,月光清冷。我忽然意識到,人生并不需要太多答案。它像一首未完的曲子,注定有遺憾,有停頓,有忽高忽低的旋律??烧驗槲赐?,我們才有理由期待下一段音符。哪怕未知,哪怕模糊,也依舊值得走下去。
所以啊,當風吹過,當夜漸深,當一切歸于寂靜,我愿輕輕對自己說一句:別怕。別怕未來的不可知,別怕告別的必然,別怕孤獨的長夜。只要心中尚有微光,便能在暗里前行。那些我們失去的,會化作另一種形式,伴隨在身邊。那些我們追尋的,或許就在前方的拐角,等候我們伸手去觸碰。
時光的氣味,終究不會散盡。它會潛藏在記憶深處,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被喚醒。那時我們會輕輕一笑,帶著淚意,卻也帶著安然。因為我們終于懂得:人生的意義,不在于擁有一切,而在于在不斷失去與獲得之間,依舊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經活過,愛過,痛過,也溫柔過。
這,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