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巨獸，發出一聲綿長而沉重的嘶鳴，終于緩緩滑入了A城巨大的火車站臺。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瞬間被站臺上鼎沸的人聲淹沒。

林晚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里混雜著汗水、方便面調料包、劣質香煙以及一種陌生的、屬于超大城市的金屬和塵埃的味道。她被身后急于下車的人流推搡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挪動了車門。那只比她人還大的、印著模糊不清商標的舊行李箱，笨重地磕碰在車門踏板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引來旁邊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嫌棄的一瞥。

28個小時的硬座，讓她渾身像是散了架，膝蓋僵硬，腰背酸疼。但所有這些生理上的不適，都在她雙腳真正踏上A城土地的那一刻，被一種巨大的、近乎眩暈的憧憬感沖淡了。

這就是A城了！

傳說中的“世界小商品貿易中心”，一個被無數老鄉用夸張語氣描繪成的神話之地。他們說，這里的馬路都是用金磚鋪的，空氣里飄著的不是PM2.5，而是鈔票的油墨香。他們說，哪怕你只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只要來了A城，肯彎腰，就能從地上撿起機會，從此飛黃騰達。

這些話語，像是一針針強心劑，支撐著她拿著僅剩的兩千塊錢，告別了層巒疊嶂卻無比貧瘠的大山，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趟未知的旅程。

她隨著人流走向出站口，眼睛卻不夠用似的四處張望。車站的穹頂極高，由巨大的鋼結構支撐，陽光從側面的玻璃幕墻傾瀉而下，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微塵。電子顯示屏上不斷滾動著密密麻麻的車次信息，廣播里用普通話和方言交替播放著通知，語速快得讓她需要反應一下才能聽清。人們行色匆匆，穿著各異，有的西裝革履打著電話，語速飛快地說著她聽不懂的生意經；有的拖著巨大的黑色包裹，里面鼓鼓囊囊，想必就是來自那個傳說中的巨大市場。

一切都充滿了活力，一切都高速運轉。林晚感到自己的心跳也跟著這城市的脈搏一起加速了。她緊了緊握著行李箱拉桿的手，粗糙的觸感提醒著她的現狀。口袋里，那微信余額里的四位數，一共兩千三百塊，是她全部的家當。衣角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潮，像她此刻的心情，濕熱而沉重，既充滿希望，又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恐慌。

出站的過程像又是一場戰役。她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箱子，躲避著快速穿梭的人群和拉貨的小推車。終于擠出了檢票口，站在了車站廣場上。初夏午后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炙烤著大地，高樓玻璃幕墻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讓她微微瞇起了眼。

廣場上人群更加龐雜，吆喝著“住宿”、“打車”、“要不要發票”的聲音此起彼伏。幾個中年婦女圍上來，熱情地詢問：“小姑娘，住店嗎？便宜，有熱水，有空調！”

林晚警惕地搖搖頭，緊緊抱著自己的包，拖著箱子快速走開。她知道，車站周邊的消費對于她來說無疑是陷阱。她需要找到一個便宜的地方先安頓下來。

她走到廣場邊緣，找了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放下箱子，從背包側袋里掏出一個舊的礦泉水瓶，里面還有小半瓶早上在火車上接的開水。她仰頭喝了一口，水溫吞吞的，帶著一股塑料味。她拿出那部屏幕有幾道裂紋的二手智能手機，笨拙地連接上車站的免費Wi-Fi，開始搜索“A城便宜租房”、“城中村住宿”。

屏幕上跳出來的信息很多，但價格依然讓她心驚肉跳。哪怕是最便宜的所謂“求職公寓”的一個床位，也要一天五十塊。她咬了咬下唇，繼續往下翻，篩選著那些看起來更原始的、由個人發布的信息。

最終，一個位于“桂花巷”、月租七百的“單間”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記下地址和電話，深吸一口氣，決定去找找看。導航顯示需要乘坐公交車。

拖著巨大的箱子，她艱難地找到了公交站臺。研究了好一會兒路線圖，才確認該坐哪一路車。上車時，又是一番狼狽，箱子差點卡在車門處，好心的司機不耐煩地喊了一句：“往里面走！別堵門！”

投幣兩元，聽著微信到賬2元的清脆聲音，她又是一陣肉疼。公交車在城市中穿行，窗外的景象飛速變換。從氣派的火車站廣場，到高樓林立的商業區，再到漸漸顯得有些擁擠和陳舊的街區。店鋪的招牌越來越密，行人的穿著也越來越隨意。

大約四十分鐘后，她在導航提示的下車點下了車。眼前的景象與車站附近的現代化截然不同。狹窄的街道兩旁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樓”，樓間距小得夸張，陽光很難照到地面。各種小店鱗次櫛比，賣快餐的、賣雜貨的、理發店的霓虹燈旋轉著，空氣中彌漫著食物、垃圾和某種潮濕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復雜味道。

這里就是城中村，A城繁華表象之下，為無數像她一樣的追夢者（或者說求生者）提供最初容身之所的地方。

她按照地址，拐進了一條更窄的巷子，地上是濕漉漉的，頭頂上橫七豎八地掛著各種電線晾衣繩，偶爾還有空調滴水掉下來。她終于找到了“桂花巷27號”——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六層自建樓。

撥通電話，一個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人讓她在樓下等。幾分鐘后，一個穿著拖鞋、背心，微微禿頂、精瘦的男人走了出來，嘴里叼著煙，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銳利得像是在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

“看房的？跟我上來吧。”他吐出一口煙圈，轉身走進樓里。

樓梯間很暗，堆放著一些雜物，還有快遞，墻皮有些剝落。男人帶著她爬到頂樓六樓，然后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天臺的小門。

天臺上，居然還搭著幾個鐵皮屋。他指向其中最小的一間：“喏，就這間。一個月三百，押一付一。水電另算。”

他打開門，一股熱浪和鐵銹味撲面而來。房間小得可憐，大概只有四五平米，僅僅能放下一張窄小的單人床和一個極小的折疊桌。屋頂是傾斜的鐵皮，夏天無疑會像個蒸籠。沒有窗戶，只在門上方有一個小小的排氣扇。唯一的“view”就是對面樓頂晾曬的內衣褲和旁邊伸出的衛星天線。

林晚的心沉了一下。這比她在老家想象過的最差的條件，還要差一些。

“電費一度一塊三，水費一噸六塊。公共電費（樓梯燈、水泵）按月分攤。”房東像是背誦條款一樣快速說道，“網線自己拉。不能做飯。沒問題就交錢。”

林晚沉默了幾秒鐘。她環顧這個方寸之地，又看了看樓下密密麻麻的樓頂和遠處隱約可見的、A城那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巨大的落差感沖擊著她。

但現實容不得她挑剔。三百塊，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最便宜的選擇。

“我租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決絕。

她給房東掃了六百塊錢，房東看了看手機，麻利地寫了一張簡陋的收據給她，留下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

“省著點用電，那玩意比房租貴。”臨走前，他似笑非笑地又補充了一句。

門關上了。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林晚一個人，以及那個巨大的行李箱。鐵皮屋在午后的陽光下迅速升溫，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她走到門口，透過門縫看向外面。A城的天空被切割成不規則的小塊，但依然廣闊。

她來了。無論以何種方式，她終于在這座夢想之城，有了一寸之地。

盡管，這第一步，踏得如此艱難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