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二十五年,冬。
少林寺的銀杏葉已落盡,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廊柱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十歲的南風琦立在達摩亭前,望著檐角冰棱折射出的寒光,手心里還攥著慧覺大師送的《楞嚴經》——這是他被罰去藏經閣掃地前,師父最后的贈言:“琦兒,佛理與武學同源,莫要執著于招式。”
他身后,方丈玄寂大師負手而立,僧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這位執掌少林二十年的高僧,此刻望著少年單薄的背影,心中暗嘆:“八脈七通的奇才,卻因太過順遂,失了敬畏之心。”
七年前,慧覺領他入寺時,玄寂便看出這孩子骨骼清奇,卻未料到他能在七歲時吃透《少林拳譜》,八歲破解“韋陀杵”的不傳之秘,九歲時連達摩院首座的“大金剛掌”都被他以巧勁化解。更令玄寂心驚的是,去年中秋比武,這孩子竟以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如影隨形腿”,生生逼得自己使出了壓箱底的“拈花指”——那一戰,玄寂雖勝,卻覺胸口氣血翻涌,仿佛被無形的氣勁震傷。
“方丈師伯,弟子去了。”南風琦轉身合十,眉梢英氣未減,卻難掩眼底的不甘。
玄寂點點頭:“藏經閣的灰塵里,藏著比武功更重的東西。何時掃凈了心頭的戾氣,何時才能真正出師。”
藏經閣共三層,蛛網密布,檀香與霉味交織。南風琦第一天掃地時,木劍還別在腰間——那是他九歲生辰時,師兄弟們湊錢為他打的,劍鞘上歪歪扭扭刻著“天下第一”四個字。可當他掃到第三層,看見滿墻斑駁的壁畫時,木劍“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壁畫上,達摩祖師正以葦渡江,身后跟著七十二羅漢,每個人的招式都與他所學的少林絕技一一對應。但最令他震撼的是達摩的眼神——慈悲中帶著凌厲,仿佛能穿透時空,直指人心。
“這孩子,倒是有幾分慧根。”暗處傳來蒼老的嘆息。
南風琦猛地轉身,卻只看見滿地灰塵在光柱中浮沉。他握緊掃帚,低聲道:“哪位前輩在此?不妨現身一見。”
無人應答。
此后月余,南風琦每日天未亮便來藏經閣,掃完地后便坐在壁畫前研讀佛經。他發現,《易筋經》的殘卷竟藏在《大般涅槃經》的夾縫里,可無論他如何運功,經書上的梵文始終模糊不清。更奇怪的是,每當他試圖強運真氣,心口便如被重錘擊打,痛得冷汗淋漓。
“心浮氣躁,如何能悟?”那個聲音又出現了,這次更近,帶著幾分戲謔。
南風琦霍然站起,掃帚橫掃而出,卻只掃到一尊積灰的銅佛。銅佛搖晃著倒下,露出底座下的暗格——里面靜靜躺著一本殘破的《洗髓經》,封皮上赫然印著慧覺大師的法印。
“師父……”南風琦指尖微顫,忽然想起慧覺常說的話:“少林武學,最重根基。根基不穩,縱有天賦,終是鏡花水月。”
他跪坐在蒲團上,翻開《洗髓經》,卻發現里面盡是佛門偈語,與武學無關。正疑惑間,窗外傳來一陣喧嘩——山下有馬幫被山賊劫掠,寺中武僧已整裝待發。
“讓我去!”南風琦沖出門外,卻被玄寂大師攔住。
“你現在去,只會多造殺孽。”玄寂指著藏經閣頂,“去把第三層的灰塵掃完,再來說話。”
南風琦紅著眼眶返回藏經閣,卻在掃到西南角時,發現地磚下有暗室。石階潮濕,霉斑遍布,盡頭是個石室,墻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拳譜,角落里還堆著幾具枯骨,腰間掛著少林弟子的腰牌。
“這些都是妄圖私學《易筋經》的前人。”那個聲音第三次響起,這次,一個灰袍老僧從陰影中走出,面容枯槁,卻目若朗星,“老衲法號虛云,在此守了五十年。”
南風琦后退半步:“您是……達摩院的師叔祖?”
虛云搖頭:“我只是個被執念困住的愚人。五十年前,我偷學《易筋經》走火入魔,方丈慈悲,讓我在此悔過。”他指著墻上拳譜,“這些都是歷代高僧的批注,你且看看。”
南風琦湊近細看,發現每一招式旁都有朱砂批注:“剛不可久,柔不可守”“以無厚入有間”……其中有一處批注,筆跡與慧覺大師極為相似:“琦兒,破盡萬法,方見真章。”
他心中一凜,忽然明白慧覺為何總讓他反復練習“馬步沖拳”——那些看似簡單的招式,實則是打磨心性的根基。
三日后,山賊攻破少室山防線,直逼藏經閣。南風琦握著掃帚站在閣前,看著二十多個持刀匪徒沖來,忽然想起壁畫上達摩祖師的眼神。
“施主,放下屠刀。”他輕聲開口,掃帚輕揮,竟帶出“韋陀杵”的破空聲。
為首的山賊一愣,揮刀便砍。南風琦不退反進,掃帚桿在雪地上一點,整個人如燕子般掠起,腳尖輕點匪徒手腕,刀“當啷”落地。他順勢轉身,掃帚橫掃,竟是“如影隨形腿”的路數,卻融入了“大金剛掌”的內勁——匪徒們只覺一股柔勁襲來,紛紛踉蹌倒地,卻無一人受傷。
玄寂在遠處看得清楚,對慧覺嘆道:“這孩子終于明白了,真正的武學,是止戈為武。”
虛云從閣頂飄落,將《易筋經》真本遞給南風琦:“經中所言‘筋攣者易之以舒,筋弱者易之以強’,非指筋骨,乃指心性。你且記住,武功越高,越要心存善念。”
南風琦接過經書,忽然看見扉頁上有一行小字:“有緣人得之,須渡紅塵劫。”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太原李府,十二歲的李世民正在校場練槍。他使的是李家祖傳的“梨花槍”,卻總覺得缺了些什么。忽然,他瞥見院墻上有個灰袍老僧負手而立,身影一閃便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片銀杏葉,葉脈間隱約有少林武功的紋路。
“二郎,發什么呆?”李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明日隨我去雁門郡,見識見識真正的戰場。”
李世民握緊槍桿,望著銀杏葉上的紋路,心中升起莫名的悸動——他不知道,此時的南風琦,正捧著《易筋經》,在藏經閣的雪光中,悟出了“以武入禪”的真諦。
雪停了,藏經閣的檐角掛著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暈。南風琦站在達摩祖師像前,將《易筋經》與《洗髓經》并排放好,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童謠——那是阿禾小時候常哼的調子,混著碼頭貨郎的叫賣聲,在風雪中若隱若現。
“琦哥哥,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他閉上眼,任由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貧民窟的破草屋、江邊的蘆葦蕩、阿禾軟糯的笑臉……忽然,他聽見達摩像后傳來微弱的呼吸聲。
掀開帷幔,竟是個渾身血跡的小沙彌,懷中緊抱著個包裹。南風琦撕開包裹,里面是半本《九陽真經》和一封血書:“少林寺眾僧鑒:倭寇已至泉州,望速遣高手救援……”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