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27歲才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因為接下來要面臨的就是結婚生子，好像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見過40歲從實習生開始工作的，也見過50歲還熬夜看書準備考試的，甚至還見過60歲才開始拿起筆學畫畫的。人生確實有很多事情會遲到，但如果你想做，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號電車幾乎開到了海牙的盡頭的時候，終于到站。我踏出電車，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還裹著雨水。

明明已經是春天，還是陰雨連綿。我拉緊了沖鋒衣的拉鏈，忍著冷氣，把皮手套取下來，在手機上定位好中國大使館的位置，然后埋頭沖進了雨里。

剛走沒兩步，一個聲音把我叫住：“請問你知道中國大使館要怎么走嗎？”

是發音不標準的普通話，語調很奇怪。我回頭一看，是一個亞裔面孔的瘦小女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灰色的帽子，皮膚黝黑的樣子。

大約是個香港人，或者是廣東那邊的華人，早些年就來到歐洲，普通話都說得不太標準。去唐人街，在那些中餐館的碗碟旁，或者亞洲超市的貨架間，這樣的中年婦女的身影時常能看到。

我還沒看明白下個路口要往哪邊拐就點了點頭，又低頭去看手機地圖。

就這個功夫，她已經湊了上來，看向我手機屏幕的頭幾乎搭到了我的肩上，帶有國人間的自來熟。

“我們應該往左，唉，不對，右邊拐。唉，哪邊？”和這年頭在中國碰到的外國留學生練習講普通話一樣，她也是“哪”和“那”的聲調分不清。

“Left,should be this way.”（左邊，應該是這條路）我側了側身，用手指了指方向，干脆開始說英語。

聽到我說英語，她也切換成英語，開始噼里啪啦地吐槽：“這邊大使館太偏僻了，我上次找了警察問路。對了，前面路口應該可以看到警察的。”

發音標準，語法準確，英語說得很好。而來這邊的老華人，很多只會說荷蘭語，英語反而不太靈光。

我忍不住端詳起她，發現她雖然個子嬌小，皮膚黝黑，但是看眉眼，我可以斷定她不是中國人。

“你也是去中國大使館？”我隨口問道。

“是啊，我是荷蘭人，但是要去這邊大使館公證一下文件，我現在在中國工作。”她爽朗地開始進行自我介紹。

果然走了幾步碰到一個警察，她用荷蘭語和警察遠遠地打起了招呼。

“你知道么，我在中國待了19年。”她又快步跟上我，繼續聊了起來。

確定了使館方向，我不再著急，于是邊走邊和她聊了起來：“這個大使館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偏僻的大使館了。”

后來，發現這不僅僅是最偏僻的大使館，估計也是最破的大使館了。進入大使館的辦事大廳，破舊的窗口，鬧哄哄的人群，掛著鼻涕滿地跑的孩子……一番熱鬧景象，好似瞬間回了國。

我領了個號，找了個角落站著等了起來。大使館對外辦公時間只到中午12點，這個時候已經快11點了，前面還有十來個號碼，我怕有點來不及。

她也拿了個號，站到我身邊，開始攀談起來，跟我說起她在昆明的生活。

“我今年60歲啦，按照中國的情況，我得退休了。但是荷蘭這邊的法律規定要工作到67歲，所以要來辦個手續。”

但是她看起來也就50歲不到的樣子，眼睛里還發著光，未見渾濁。真的是有故事的一個人，我的好奇心徹底被喚起。

“哎呀，你知道嗎，我剛去中國的時候，還一句中文都不會說。現在聽昆明方言都沒有問題。”說起昆明她眉飛色舞。

她在昆明的一個國際學校工作，老板是個美國人，最近回了美國準備退休，公司徹底不管，要把整個公司轉到她的名下。

我知道國內的國際學校，提供全英文環境的幼兒教育，這樣的幼兒園收費都不菲，打著國際教師的旗號，招的老師卻大都來路不明。

就這樣，每年還有家長排著隊把孩子往里面塞。

她該不會也是在中國騙錢吧？我心里暗自揣摩。

“哎，我們學校總共大概三十幾個孩子吧，大部分是國際學生，三個年級。不能再多啦，再多就照顧不過來的。但是總有人通過找關系想進來。”說起中國的關系社會，她表示理解，“那些實在不能拒絕的，就只好收啦，收了事情才好辦。”

說著還沖我眨眨眼，給了一個你懂得的表情，逗得我哈哈大笑。短短十來分鐘，我就決定交她這個朋友，于是我問她要了微信。

她掏出一個老爺機，是最便宜的那種山寨機的樣子，給我看她的頭像，說是在泰國教書的時候拍的照片。

印度尼西亞裔的她，出生在荷蘭。37歲的時候，孤身去亞洲，在去中國之前，她在泰國教過兩年書。在那之前，在英國讀了一個教育學學位。

她的故事，從37歲的時候開始。

“那個時候放棄一切，去了從未去過的亞洲，應該很艱難吧？”這話純是感慨，沒有試探。

見過這么多人，聽過這么多故事，我早已經學會了不再對別人的過去表示好奇。

每個有故事的人，他們的經歷就像酒，要醞釀出來才美。那些不能在時光中醞釀開來的，不愿再翻開的過去，就沉淀到壇子底下好了。

“哈哈，還好，因為一直想要到一個不同的地方去生活，所以真的做出這個選擇時，是沒有太多猶豫的。事實證明，這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60歲在中國就應該退休了，但是我做了19年自己熱愛的事業，很值得啦！”說起過去，她表情純真，神情滿足。

走出大使館的時候，已過中午，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喝點茶吧？我知道，中國人不太喜歡喝咖啡。火車站里面就有一家很好的店，它家的薄荷茶很好喝。”

我雙手贊同，這天氣太冷，大使館里的人也太冷，我們都需要溫暖。

我們一路聊著，她跟我分享她的故事、她認識的人，那些遍布中國和其他各個國家的人，他們大都是世界“流浪者”。

我跟她說我的經歷，我看到的世界。

我說：“你知道嗎，我最近面臨著人生一個很大的困擾，我在猶豫要不要再花五年讀一個博士學位。但是，今天，認識你之后，我想我已經擺脫了這個困擾。”

她哈哈大笑，舉起茶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說：“你一定是做了一個聰明的決定！來，我們為它干杯！”

她沒有問我的決定，也沒有說她的意見。她說：“你一定會為了你想要的東西全力以赴的。往前走就好了，誰知道未來會怎么樣，走過了才知道啊。”

她跟我說，在中國待了這么久，她也懂中國的環境，年輕人都被一種無形的社會壓力驅趕著，每個人都在看著別人過日子，年輕人過得特別著急，房子，車子，票子……好想一夜之間全都有了，人生瞬間圓滿。

我點點頭：“我有時候也不懂，大家是不是太著急。你要說著急的話，很多人面對選擇又猶豫不決，不敢行動。明明需要做出行動，但口里卻在念著‘是不是來不及，是不是來不及’。”

“哈哈，我懂的。”她開始用中文模仿了起來，“來不及啦，來不及啦，快啦，快啦。”這幾句話倒是發音特別標準。

我被她的天真純粹徹底逗樂，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

一杯茶的時間過得總是很快。我送她至站臺上，她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說：“謝謝你給了我美好的一天。”

這樣的離別的擁抱，我不知道有過多少次。甚至最近，我每天都在送出這樣的擁抱。

只是這次離別，心里卻有了別樣的溫暖。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說道：“也謝謝你。”

最后一分鐘火車要開的時候，她小小的身影快速跳上火車，又回頭沖我搖搖手，說：“來昆明看我！”

我邊揮手，邊猛點頭，表示一定去看她。

火車開動后，我立即掏出手機，給她發了第一條微信，確保她等會兒打開手機就能看到：我要謝謝你的是，在這個時候給我展現了一個沒有“來不及”的人生，是怎樣的美好。

雖然我跟很多人以很多方式說過，沒有什么來不及的，25歲決定去讀一個研究生學位，28歲決定換一個行業，30多歲決定換一個國家重新開始，都不會來不及。

但是因為沒有親自走過的緣故，這些選擇似乎都帶了一意孤行的意味。而在路上的奇妙之處就在于此，那些你設想卻沒有勇氣追求的生活方式，總有人能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跳出來，展現給你他們的美好。這是上帝給旅途中的人的特殊驚喜。世界那么美好，不要怕來不及。

所謂積極的生活，并不一定非得是那種拼盡全力、分秒必爭、張口夢想、閉口未來的生活方式。有時候放松地欣賞一部電影，耐心地養一盆花，認真地烹飪一頓美食，或者坐在路邊看看人來人往，只要是那些能夠讓我們感到充實和滿足的事情就應該都是積極的。也許那些被我們誤解的虛度時光，才是生活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