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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王有齡此時心中最要緊的,便是物色幕友。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錢之外,還有管出納的賬房、寫信的書啟、為子弟授書的教讀、幫忙考試的閱卷、征收地丁的征比,但真正撐起一府一縣公事的,終究還是刑名與錢谷兩席。臬司衙門的俞師爺早已允諾替他物色,第二日他特意登門拜訪。來意不言自明,俞師爺胸有成竹,早就準備好了人選。

此人名叫秦壽門,雖稱學生,實則與俞師爺年紀相仿,已在幕場摸爬滾打十余年。自州縣到府道,直至臬司衙門,地方司法的環節無一不熟,律例滾瓜爛熟,筆札揮灑自如,尤為難得的是師承有自,見識老到。世俗雖笑“讀書不成,去而學幕”,似乎末路,然幕友之中亦有“神仙、老虎、狗”,秦壽門便是其中“神仙”之輩。王有齡與他一見,言語投機,心下暗暗點頭。更妙的是秦壽門出自俞師爺門下,將來案件申詳到省,俞師爺自然要照拂,這等于是花一份修金,得了兩份實力,劃算得很。于是當場口頭聘約,雙方皆大歡喜。

錢谷一席,王有齡依例請托藩署名幕王師爺。王師爺介紹了一位師兄弟,名叫楊用之,勤懇老實,才學平常。王有齡卻不以為意,錢谷一道他自己也懂,不必要求幕友精通,反倒因這層關系落在王師爺身上,更加合算。

回到海運局,他親自執筆寫下聘書,大紅全帖,封面寫“關書”,內文寫道:“敦聘秦壽門老夫子,在署理烏程縣知縣、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內,辦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紋銀七十兩,到館起修,三節另奉贄敬紋銀八兩。謹訂。”末尾署款“教弟王有齡頓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只封入紅封套,外加簽條,寫“秦老夫子惠存”。至于楊用之的關書,修金每月五十兩,并寫明“不另致送節敬”,因錢谷師爺在征收完畢時自有額外好處。

關書送去之后,王有齡立即下帖子請客。幕友雖無官職,卻地位極高,與東翁相若,刑錢兩席更有“大老爺”之稱。平日初一、十五,要如同衙參一般拜訪;逢年過節,更須設宴奉請。請客時若不讓幕友居首座,寧可不邀,以免失禮。如今兩位師爺尚未到館,但禮數已經要循規蹈矩。若同席,座次難以安排,干脆分日宴請,兩個皆為首座。陪客自然是胡雪巖與周、吳兩委員。

第一日請的刑名師爺秦壽門,卻專函辭謝,理由是吃長素,不便叨擾。王有齡聞之并不為難,杭州四大叢林素齋皆極精致,雷峰塔下凈慈寺尤為出名,方丈心悟又是同鄉,素有往來,于是另具請柬,備好“潔治素齋候光”。秦壽門復信欣然允諾。

那日,轎子自清波門而出,舟行西湖,先游柳浪聞鶯,后赴凈慈寺。方丈心悟半主半客,親坐席間。齋食既設,席間方丈問起秦壽門長素因由。秦壽門坦然道:“前歲我在順天府作客,曾誤信人言,致使一案失出。雖無實責,此心卻耿耿。旋即父母雙亡,我辭館奔喪,自己又一場大病,幾近于死。病中許愿,若能不死,便自此長齋念佛,懺悔宿業。蒙菩薩憐憫,竟一日好似一日,如今是我還愿之時。”

心悟連連點頭:“誠則靈,因果不虛。”

王有齡肅然道:“我所望夫子者,唯此而已——在公門之中,為我種些福田。”

胡雪巖亦笑著寬慰:“秦老夫子無心中積的德,已是不少。”

秦壽門嘆道:“我們這一行,多少年來有句師門心法——‘救生不救死’。救得活人,方有利益;替死人翻案,除了苦主,又有誰會見情?說來雖俗,然積德的總多,造孽的總少,不比獄吏,造孽易而積德難。”

胡雪巖凝神問:“此話何解?”

秦壽門正色:“幕友雖依附東翁,卻能自持。東翁正直,自不許我們造孽;即便遇人不肖,我們只要心有所守,他也不能強人所難。獄吏則不同,那里是一句話:非錢不行。無錢的,比豬圈還不如;有錢的,卻能呼妻妾入獄伴宿,衣食起居恍如家園。”

席間一片唏噓。秦壽門舉杯,神情淡淡:“我說個故事,為諸公下酒,正是道光年間浙江實事——”

據說,道光年間浙江有一樁奇案。一個富家子弟因命案入獄,情節重大,自縣、府、道層層審核,直至省里,案情始終維持“斬立決”。只等刑部公文一到,立刻問斬。這富家子是三世單傳,眼看血脈將絕,百萬家財必將落入族人手里,老父心中百般不甘。家中雖費盡錢財,卻所遇皆是清官,銀子只便宜了中間經手的小人,案情依舊分毫不動。

走投無路之下,經人指點,備下厚禮去求一位外號“鬼見愁”的刑名師爺。此人素以奇計聞名,凡遇命案,連鬼神也要愁他三分。富家翁只求能留下一點骨血,不管男女。鬼見愁搖扇一笑:“要救全命,不可能。但要留一絲血脈,卻未必不能。”他答應讓那公子再活三個月,在這三個月中以重金尋得健婦數名,暗送入獄,薦寢傳宗。獄中本已打點妥當,出入無阻,每天黎明便有人在后門迎接,把婦人送到富家暫養。事先說好,若三月無喜,便一筆銀子放回;若有喜,待分娩再做打算。

十余日后,刑部復文抵達,果然是“釘封文書”,一望便知核準了斬立決。

胡雪巖聽到這里,不禁插口:“慢來!不是說三個月嗎?為何一月不到便來文書?”

秦壽門含笑搖頭:“少安毋躁,否則何以稱鬼見愁?且聽下去。”

文書一拆,眾人都愣住了。外套姓名無誤,里頭正文卻完全不符:案情、姓名、地名,竟是貴州一案的文書錯發至浙江。既未核準,如何問斬?只得把人重新送回獄中,再將文書退回刑部。杭州到京師,最快也要二十日。待貴州送回刑部,再發來浙江,往返耽擱,少說三月有余。那浙江富家子自然多活了三個月。

王有齡聽得心頭一震,忍不住問:“這分明是在刑部動了手腳?”

“正是。”秦壽門點頭,“運動了一個刑部主事。區區小官,罰俸三月,幾十兩銀子而已,但這‘疏忽’,一吊銀子不辦,千兩銀子也難換。”

胡雪巖大笑:“這倒是好事!為人留嗣,陰功無量,又進賬千金,何樂而不為?”

秦壽門卻肅然:“但此畢竟壞法。倘若封倉抄家的文書也能如此‘疏忽’,國庫損失,誰來負責?國法雖外不離人情,聽訟執法,只要揣摩人情,疑竇自見。譬如某人向來精細,忽然疏忽,其事便可疑;例案一貫如此,忽然翻駁,其間必有鬼蜮。”

王有齡聽后,愈發覺得此人深明事理。刑名之道,關系縣官前程甚重。百姓對父母官的評價,首看斷案。年成豐收,錢糧攤派過些尚可容忍;若審案不公,有理者屈,無理者贏,即便是無心之失,也必招致百姓怨聲,口口聲聲就是“貪贓枉法”。因此王有齡對秦壽門極為看重,暗自慶幸得此臂助。

他目光一轉,遞給胡雪巖一個眼色。胡雪巖會意,裝作好奇而仰慕的語氣問:“都說刑名師爺一支筆厲害,一個字的出入,關乎一家禍福。也有人說‘天下文章在幕府’,我問過別人,也說不明白。今日得見秦老夫子,可要為我解惑啊!”

雙料高帽子扣下來,秦壽門笑而不語,酒過三巡,方才從容開口:“‘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何術?’所謂‘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實用而已。至于一字之出入,能定一家生死,這并非虛言。不過,舞文弄墨,我輩大忌。無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這才是中正之道。”

在座諸人連連點頭,吳委員素有幾分學問,更覺“舞文弄墨,我輩大忌”八字近乎見道之言,不禁開口:“請再指點!”

秦壽門放下酒盞,續道:“無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我說個故事。”

道光年間,一省巡撫與藩司不和,必欲去之而后快。奈何那藩司清廉能干,尋不出破綻。恰逢文廟丁祭,藩司重傷風,行禮時咳嗽不止,巡撫遂借題發揮,唆使幕友舞文弄墨,專折參劾藩司失儀不敬。

朝廷例必復查,重大者更派欽差馳驛查辦。此省無駐防將軍,卻有學政。那學政當日亦在場,心知藩司失儀情非得已,便起了替他解圍的心思。然而不能明言,以免落人口實。他苦思半晌,忽然從巡撫奏折中“親見”二字悟出玄機,復奏道:他雖在場,卻“位列前班,理無后顧”,無法確認藩司是否失儀。

寥寥八字,軍機大臣一看便知:行禮時巡撫也在藩司之前,若說“親見”,豈非自己先失儀往后偷看?結果兩人皆受處分,各打五十板。藩司雖受罰,心中卻暢快,巡撫卻顏面掃地。

“這真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吳委員感慨,“壞就壞在那巡撫的幕友,不能痛切規勸。”

“此言正中要害。”秦壽門微微一笑,目光卻落在王有齡身上,意在言外。“我輩既蒙東家不棄,處事當有宗旨,一時依從,留下后患,自誤誤人,千萬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少有東家能容。”

王有齡忙拱手:“老夫子放心!刑名一道我不敢擅專,將來一切悉聽老夫子作主。”

秦壽門點頭,舉杯相敬:“有東翁這句話,我便可放手。今日借花獻佛,先討個罪,將來若專擅,望東翁海涵。”

賓主相得,笑語盈席,酒聲轟然。片刻后,吳委員又提高了聲音:“既說無事不可生事,那么有事不可怕事,老夫子也請舉一例。”

秦壽門沉吟片刻,神色淡然:“有事不可怕事,須得沉住氣。氣定則心閑,心閑則神明,死棋肚里也能落活子。律法縱然細密,總有漏洞;人情即便習焉不察,細思之下也有轉圜。只要心定,蹈瑕乘隙,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未嘗不可。我就說個釘封文書的妙事。”

他掃視一圈,目光落在王有齡身上:“東翁想來見過?”

“見過。”王有齡答,“釘封文書,本意示機密,凡處決要犯,訪拿欽差,皆須此物。然久而久之,反成具文。封套釘個瓣,用麻繩一拴,過手的官吏個個好奇,拆看后再拴上。最機密的,反成最不機密。”

秦壽門拍掌一笑:“正是。毛病便出在這‘人人能拆’上。有位縣太爺,嗜鴉片如命,夜里常臥煙榻批文。某夜拆開一封釘封文書,迷迷糊糊,不慎燒在煙燈上,化為灰燼。”

在座諸人皆倒抽一口涼氣。王有齡失聲:“那可如何是好?”

“那縣太爺也嚇得魂飛魄散,急忙來求師爺。師爺只問:‘封套還在否?’答曰:‘尚在。’于是師爺淡淡道:‘不妨,取來交我,順便帶大印。’”

他舉手作勢,仿佛眼前重現,“取張白紙折好,塞進封套,麻繩一拴,大印一蓋,交回去。”

王有齡怔然:“下一站若拆開,豈不立見破綻?”

秦壽門眼神凌厲,聲音卻淡淡:“東翁,請自想:若你是下一縣,拆開一看,里面是一張白紙,你敢聲張?敢退回?一旦追究,便是你竊視機密。豈不自取其禍?所以,誰也不敢吭聲。此與那學政的‘位列前班,理無后顧’八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眾人恍然大悟,皆拍案稱絕。

王有齡長嘆:“刑名雖屬法家,卻得讀老莊之書,方能有此妙悟。人一旦有所蔽,能見秋毫,不見輿薪;淺顯明白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真可嘆也。”

席間議論酣暢,話題漸漸飄遠,直到夕陽西墜,方才散席,蕩槳回城。

第二日,又設席于西湖畫舫,請錢谷師爺楊用之。陪客仍是胡雪巖與周、吳二委員。錢谷一道,關系湖州與烏程的解省公款,未來阜康錢莊勢必與之交錯,胡雪巖因此格外用心籠絡。楊用之為人忠厚老實,最易相與。胡雪巖的手腕極簡,凡忠厚人都喜被人請教,他不但會說,更會聽,哪怕對方言語平庸,他也兩眼注視,似極感興趣,間或插一句,便讓人有莫逆于心之快,心中暗道:此人真知我也!

楊用之漸漸談興大開,講了不少時人的軼聞。最后提到湖州一人,名叫錢江,便問王有齡是否識得。

“聽說過。”王有齡點頭,“長興人,曾隨林文忠公戍伊犁,由此成名。據聞是個奇士,林公所賞識的人物,斷不差。老夫子何故忽提此人?莫非有何新聞?”

楊用之神色一肅:“也可算新聞。不過這一條,與各州縣利害相關,只怕要驚動朝廷。此事,還得從一位達官說起——雷以誠,東翁總知道的吧?”

“知道。”王有齡點點頭,語氣鄭重,“雷以誠,湖北人,左副御史出身,會同河道總督巡視黃河口岸。我看過邸抄,說他自請討賊,如今募兵萬人,駐軍高郵,扼守揚州東南,連打幾場勝仗,頗得聲名。”

“正是。”楊用之插口,“錢江便在他幕府效力。只是有兵無餉,戰事難以久持。朝廷宗旨也很分明,只要能籌餉募兵,辦法自尋,朝廷皆不禁止。錢江如今替雷軍獻了一策,在水陸要沖設局立卡,行商過往,按貨抽稅,大約千取其一,稱作‘厘捐’。不僅行商,當地店鋪也要照章抽收。此法收入極大,聽說已有各省想要仿行。只是此舉病商太甚,恐怕朝廷未必允許。”

此言一出,正好觸到王有齡心里。他與胡雪巖早有約定,刑名一道全托秦壽門,而錢谷一道自己頗有見識。幕友的傳統,一向獨斷,不喜東翁插手。若要掌控,非得讓他們既知你有才學,又覺你有人情,否則要么陽奉陰違,要么置之不理。胡雪巖說過,他來打感情牌,王有齡則要亮學問,讓楊用之既懷德又畏威,才能馴服聽命。

王有齡心念一轉,當下開口,辯駁如流:“‘病商’?未必!”他聲調一揚,滿座皆側耳。“本朝賦稅制度,本不同于前代。凡遇用兵,必需另籌軍餉。依我看來,設立厘捐,較之亂攤亂派,不失為利多害少。”

此言一出,便是做文章的開篇“立意”。他胸有成竹,徐徐展開:“自古以來,國之歲收,地丁錢糧為本。明季中衰,朝廷窮兵黷武,不斷加派,徭賦繁重,百姓不堪,棄地逃亡,遂有流寇四起,終至社稷傾覆。此亡國之鑒,豈可不記?”

眾人點頭,王有齡趁勢再進:“本朝立國之初,痛定思痛,立下祖制——永不加賦。于是,地丁定額,錢糧核數,百年不增。此雖寬政,然一遇用兵,則歲入不足,軍需浩繁,必另籌款項。籌款不外乎兩途:一是捐納,二是加派。捐納所限,終屬一時;加派則破壞祖制,人人痛怨。若開厘捐,則只取于行商貨賈。商賈逐利,本無恒產,以千取一,不過薄薄抽頭,卻足以成百萬之餉。與其亂派于農民頭上,不若取于商旅往來。”

他說到激昂處,朗聲一嘆:“故曰,厘捐雖病商,然較之傷農,猶為輕微。更兼行商貨賈周流天下,此一例立,收入所及,不可勝計。此法若行,不獨可供軍餉,亦可補國帑。”

一席話,言之成理,鋪陳有序。楊用之本來只是以為這位東翁不過附庸風雅,未必真懂錢谷,聞言之下,心中暗暗欽服。秦壽門亦微笑頷首,暗想:此人果然不凡,非徒倚仗幕友,而自有本事。

胡雪巖在旁添一把火,笑著擊掌:“妙!雪公此言,剖析入骨,古今得失一線道破!病商非病國,傷農才是傷本。若能行之得當,真可謂萬全之策!”

王有齡因勢再添:“不過,此法雖好,亦需謹守尺度。若巧立名目,苛派橫征,反而適得其反。厘捐之設,須有度、有章,公開公正,不使奸吏漁利,則商賈雖怨,終能忍受。百姓免于重稅,社稷亦得安穩。”

席間一片稱善。楊用之心中已然明白:此東翁非等閑之輩,錢谷一道,他雖受聘,卻絕難蒙混。與其陽奉陰違,不若誠心歸服,方可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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