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溱水黃:捶衣棒下的兵影
- 蘿風記:亂世浮萍與一寸丹心
- 石磂
- 1234字
- 2025-08-24 16:06:32
光緒二十六年殘夏,溱水的渾黃是浸了苦的。阿蘿蹲在河埠頭青石板上,捶衣棒攥在手里,指節泛得發白——棒頭還沾著靛藍,是昨天補阿禾褂子時蹭的。那褂子已經打了三個補丁,再捶狠些,就要漏出棉絮了。
河風卷著上游的枯草味撲過來,額前碎發黏在皮膚上,癢得人心慌。她抬眼望對岸,去年還泛著麥浪的地,如今只剩半人高的野草晃蕩,像村口王阿公缺牙的嘴,空得能塞進風去。
“阿蘿丫頭!發什么呆?”張嬸的竹籃“咚”地砸在石板上,里面兩件舊衣打了卷,“日頭要偏西了,夜里黑燈瞎火,你想摸黑洗衣?”
阿蘿回神,指尖蹭過石板青苔,涼意順著指縫鉆進心里。她聲音輕得像怕驚飛河面的蜻蜓——那是荒年里少有的活物:“張嬸,昨兒去鎮上的人,真見著北地逃兵了?”
張嬸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蹲下來幫她擰衣裳,水珠子濺在褲腳:“李老三親眼見的!三個兵,斷胳膊斷腿的,衣裳爛得像破簾,喊著‘洋鬼子來了’,鎮上鋪子全關了門!”她忽然壓低聲音,手往阿蘿胳膊上攥了攥,“還說……前線死了好多人,官府要征兵,連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都抓!”
“張嬸!”阿蘿猛地拽緊手里的粗布,布紋硌得掌心發疼。她眼前晃過今早的畫面:阿禾坐在堂屋小板凳上,捧著卷邊的《千字文》念“天地玄黃”,陽光從屋頂破洞漏下來,在他臉上映出細碎的光斑。阿禾才十四,比灶臺高不了多少,劈柴都要扶著門框喘,怎么能去當兵?
張嬸見她臉白,拍了拍她手背:“怕啥?你家阿禾還小,你爹還在呢。”話里卻沒底氣,阿蘿看見她眼角皺紋里藏著的惶恐——這亂世,“不能”的事,多了去了。
河水嘩啦啦地流,阿蘿把衣裳塞進竹籃,心里像壓了塊濕泥。她想起去年冬天,鄰村狗蛋才十六,被官兵抓走,開春就有人捎信,說他在天津衛被洋人的子彈打穿了肚子,連尸首都沒找著。狗蛋娘瘋了,天天在村口哭,后來就沒了蹤影。
“阿姐!阿姐!”清亮的聲音撞過來。阿禾背著小竹簍,手里攥著束狗尾巴草,蹦得褲腳沾了泥。他把竹簍往阿蘿面前一遞,眼睛亮得像星子:“阿姐你看!山上挖的野蘿卜,晚上能煮蘿卜湯了!”
竹簍里的蘿卜只有手指粗,沾著濕泥。阿蘿蹲下來,拂掉他褲腳上的草屑,指尖觸到膝蓋的淤青——是昨天砍柴摔的。“怎么又去山上?跟你說過有野獸。”她聲音啞,怕一松勁,眼淚就掉下來。
阿禾撓撓頭,把狗尾巴草往她手里塞:“我不怕!我是男子漢,要保護阿爹阿娘,還要保護你!”他挺挺胸,衣襟掃過阿蘿的手,帶著少年人的熱乎氣。
張嬸笑了,阿蘿卻笑不出來。她盯著阿禾稚氣的臉,張嬸的話在耳邊轉:“連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都抓。”心里的泥塊越壓越沉。她把狗尾巴草別在阿禾衣襟上:“以后別去了,家里還有粗糧。”
阿禾還想辯,馬蹄聲忽然砸過來,噠噠噠,像敲在每個人心上。張嬸臉驟變,拽著阿蘿的胳膊:“是官兵!快收衣裳,回家!”
阿蘿手忙腳亂地塞衣裳,阿禾攥著她的衣角,指節發白。馬蹄聲近了,混著官兵的吆喝:“年滿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都出來登記!”
泥濘的小路濺起泥水,阿蘿抱著竹籃,拉著阿禾往村里跑。風里的枯草味,忽然摻了槍桿的鐵腥氣——她知道,這一回,躲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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