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壞的甜腥氣混著塵埃，鉆進鼻腔，是醒來后的第一口空氣。

陳厭睜開眼。

頭頂是挑高的、布滿蛛網的天花板，慘白的光線從遠處高窗射入，切割出模糊的光柱，照亮了下方無邊無際的、頂天立地的陳舊書架。他躺在一片冰冷的、微微反光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身體硌得生疼。

不是醫院，不是倉庫，更不是任何他認知中的地方。

這是一座龐大到令人心生畏懼的……圖書館？

他撐著手臂坐起，骨頭發出輕微的脆響。視線所及，除了書，還是書。它們沉默地矗立著，像一片由紙張和皮革構成的原始森林，古老、寂靜，散發著墨香與霉爛混合的詭異氣味。

周圍不止他一個。

零星的、同樣剛剛蘇醒的人，大約二三十個，散落在附近。有人茫然四顧，有人驚恐地試圖蜷縮，有人已經站起來，帶著戒備打量他人。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恐慌，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網。

陳厭沒有動，只是快速而冷靜地掃視。環境，出口，潛在威脅，可用資源——大腦自動開始處理信息，近乎本能。他注意到所有人的穿著都很普通，甚至有些狼狽，像是剛從各自的生活中被粗暴地拽取出來，扔到了這里。

就在這時，正前方極遠處，一面巨大的、原本應是空白的高墻，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柔和卻不容忽視的白光構成了一行行清晰的字跡，像一份冰冷而正式的公告：

【歡迎來到‘緘默圖書館’】

【當前世界基礎規則公示】：

【規則一：知識即重量。獲取知識將增加您的‘負重’，‘負重’超過臨界值將被知識同化，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書籍、書架或地磚）?！?

【規則二：沉默是護甲。發出高于30分貝的聲音將吸引‘靜默巡查者’。請保持安靜。】

【規則三：尋覓方得路。出口存在于十萬三千冊‘關鍵藏書’之中，借閱并持有正確的一冊，方可開啟離開之門。】

【規則四：合作需代價。組隊成員共享‘負重’。信任是唯一的通行證，亦是唯一的墓碑?！?

【規則五：規則即真理。違反上述規則者，將接受‘規則’的即刻制裁?！?

【祝各位探索愉快，幸存至終。】

光幕上的文字穩定地散發著微光，將這五條荒誕而殘酷的秩序，冰冷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的視網膜上。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所有人。連抽氣聲都被死死摁在喉嚨里，因為規則二——不能發出聲音。

一張張面孔瞬間失去血色，瞳孔因巨大的驚懼而收縮。有人下意識地捂住嘴，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知識是致命的重量？沉默會引來怪物？出口藏在十萬多本書里？連合作都伴隨著可怕的代價？

這不是游戲。光幕上“制裁”兩個字，帶著一股如有實質的血腥味。

陳厭的心臟也沉了一下，但一種奇異的冷靜迅速壓倒了本能的恐慌。他的目光再次掠過那五條規則，逐字分析。這不是絕境，規則本身……似乎存在著某種可以解讀的空間。

幾乎是同時，他感到眉心深處傳來一絲微不可查的悸動，像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一段信息憑空流入他的意識，并非聲音，卻清晰無比：

【檢測到個體‘陳厭’接觸‘規則之源’，唯一天賦覺醒……】

【天賦名稱：秩序篡改】

【天賦描述：你可窺見規則底層框架，并嘗試對其進行有限度的修改、補充或注釋。每次篡改需支付相應‘代價’，代價形式與篡改幅度正相關。請注意，篡改行為可能引發‘秩序反饋’?！?

【當前可感知規則：緘默圖書館基礎規則（1-5）】

【警告：濫用此天賦可能導致不可預測之后果，包括但不限于規則反噬、秩序追緝、世界結構崩塌。慎用。】

陳厭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秩序……篡改？

他能修改這些要命的規則？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抑制的、冰冷的興奮感交織著涌上。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光幕，這一次，視角截然不同。

在他眼中，那些散發著白光的規則文字旁邊，浮現出無數淡灰色的、細微的、不斷流動變化的注釋和條款，像一份無限延伸的合同附錄，又像是構成這些規則世界的底層代碼。它們復雜、晦澀、充滿了陷阱般的邏輯閉環，但并非無懈可擊。

他看到規則二旁邊漂浮著關于“30分貝”的具體界定標準，以及“靜默巡查者”的觸發條件和行為模式注釋。他看到規則三關于“關鍵藏書”的模糊定義域，以及“借閱”所需的隱藏條件。

而規則一，“知識即重量”……他看到了“獲取知識”的判定方式，以及那個致命的“臨界值”的計算公式碎片。

一個念頭無法遏制地冒了出來。

如果……如果只是做一點點補充呢？一個僅僅針對他個人的、微不足道的注釋條款？

這個念頭一起，他感到某種力量開始凝聚。意識中，那些淡灰色的底層代碼流動速度加快，在他專注于規則一的某個條款時，一個極小的、幾乎可以忽略的“空隙”顯現出來。

能行。

他集中全部精神，嘗試著調動那名為“秩序篡改”的力量，像握住一支無形的筆，小心翼翼地向那個規則的空隙中，注入一條極其簡短的新內容。

過程比想象中艱難，仿佛在膠水中書寫，每一筆都消耗著精神。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終于，一行極其微小、顏色比其他注釋更淡幾乎透明的灰色小字，悄無聲息地附加在了規則一龐大的底層代碼之后，成為了這條致命規則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補充條款：

【補充條例α-001：個體‘陳厭’通過視覺直接獲取的知識信息，不計入‘負重’計算?！?

成了。

就在這條補充條例寫入的瞬間，一股強烈的虛弱感猛地襲來，像是連續熬夜三天后的精神透支，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痛。這就是支付的“代價”？似乎還可以承受。

沒等他從這輕微的脫力中恢復，前方的人群出現了騷動——無聲的騷動。

一個穿著藍色工裝服、身材微胖的男人似乎無法承受這巨大的壓力，心理防線崩潰了。他猛地向后退去，腳跟不小心踢到了一本掉落在地的厚重大部頭書籍。

“哐啷?！?

書本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在這極致安靜的環境里，不啻于一聲驚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驚恐地聚焦過去。

藍工服男人自己也嚇呆了，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規則二：發出高于30分貝的聲音將吸引‘靜默巡查者’。

下一秒，所有人都感覺到了。

圖書館深處，光線無法完全照亮的陰影里，有什么東西被驚動了。一種非人的、緩慢而沉重的摩擦聲響起，像是巨大的金屬塊在粗糙的地面上拖行。

嗒…嗒…嗒…

節奏單調，帶著某種冰冷的韻律，正不緊不慢地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而來。

陰影蠕動，一個龐大的輪廓逐漸顯現。

它接近三米高，大致呈人形，卻是由無數扭曲、殘破、沾染著暗沉污漬的書籍強行擠壓、拼接而成，書本的開合構成了它扭曲的肢體動作。它的“頭部”是一個不斷旋轉的、由無數張書頁粘合成的巨大渦流，沒有五官，只有一片令人眩暈的混亂文字與空白。

這就是靜默巡查者。

它移動過的地方，地面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仿佛被知識碾壓過的污濁痕跡。

它的目標明確，直指那個嚇傻了的藍工服男人。

“呃……啊……不……”男人喉嚨里發出破碎的、被恐懼掐斷的氣音，想要后退，雙腿卻軟得像面條。

巡查者看似緩慢，實則極快，幾步便已逼近。它那由厚重詞典構成的手臂抬了起來，手臂上無數書頁嘩啦啦地自動翻動，最后定格在某一頁，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無法理解的符文。

手臂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風壓，朝著藍工服男人無聲地砸落！

男人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尖叫，下意識抬起手臂格擋。

砰！

一聲悶響。

男人沒有被砸飛，也沒有血肉模糊。

在那條書籍構成的手臂接觸到他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從他格擋的手臂開始，迅速失去了色彩和質感，變得灰白、扁平。皮膚紋理化為紙張的纖維，骨骼和肌肉塌陷成薄薄的一片。

這個過程無聲而迅捷，仿佛一幅被快速晾干的水彩畫。

不到一秒，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一張薄薄的、人形的、保持著最后驚恐姿態的“紙片”，輕飄飄地向下飄落。

而那靜默巡查者，伸出另一只由書脊構成的手，精準地接住了這張人形紙片。然后，它熟練地將這張“新書頁”塞進了自己龐大的、由無數類似紙片構成的身體之中，嚴絲合縫。

它的身體似乎因此厚重了一分。

做完這一切，它那不斷旋轉的、書頁構成的頭部微微轉動了一下，“掃視”了一圈僵立原地的其他“訪客”。

盡管沒有眼睛，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被某種冰冷徹骨的東西舔舐而過。

嗒…嗒…嗒…

它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轉過身，重新邁著那種不緊不慢的、令人絕望的步伐，消失在圖書館深不見底的陰影里。

從它出現到離開，整個過程，除了那最初的撞擊聲和男人短暫的嗚咽，再沒有任何聲音。

絕對的死寂。

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懼，攥住了每一個人的心臟。

陳厭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又緩緩松開。他親眼目睹了一個人如何被“規則”輕易地抹除，變成怪物的一部分。

這就是違反規則的下場。

這就是這個“規則宇宙”的日常。

他深吸了一口滿是書霉味的冰冷空氣，目光從巡查者消失的陰影處收回，落向身邊最近的一個書架。

書架上，《基礎流體力學詳解》的書名映入眼簾。

幾乎是同時，他感到眉心那奇異的天賦再次微微一動。書上的文字、公式、圖表，像是被無形之力掃描，瞬間涌入他的腦海，并被清晰理解和記憶。

而他感覺到……身體的“重量”，沒有絲毫增加。

【補充條例α-001】生效了。

通過視覺直接獲取的知識，不計入負重。

一抹極淡的、近乎冷冽的弧度，在他嘴角一閃而逝。

他抬起眼，再次望向遠處那依舊散發著冰冷白光的基礎規則光幕，望向這片巨大無朋、吞噬生命的圖書館。

恐懼仍在，但某種更深沉的東西，正在冷靜的目光深處沉淀下來。

游戲，才剛剛開始。

他抬起腳，無聲地，走向那片沉默的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