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這東西，向來是騙人的。少年時，我亦曾篤信某種永恒，以為春花秋月，夏蟬冬雪，乃至人心深處的溫情，皆是不易的。然而這信念在某日竟無聲無息地瓦解了，如同薄暮時分最后一縷陽光，不知不覺間便消盡了。

先是家中長輩的故去。那是我第一次親見“永遠”的破產。先前總覺得人是慢慢老的，死也是緩緩來的，誰知竟是一瞬間的事。昨日還在叮囑添衣吃飯的人，今朝便只剩一具枯槁的軀殼，冷冰冰地躺在那里，任人哭喊也不應了。送葬的人們穿著黑衣，蠕動著，像一群被驚擾的螞蟻，忙碌而有序地完成著儀式。我站在其中，忽然覺得那哭聲里頗有幾分表演的意思，倒是棺木中的人顯得格外真實——他總算不必再為什么永遠不永遠的問題煩惱了。

后來便是友情的變質。少時結交，每每發誓要做一輩子的知己，仿佛我們的手已經緊緊握住了未來。殊不知時間是最妙的稀釋劑，一點一點地將濃烈沖淡。某日街頭偶遇舊友，彼此竟只剩下寒暄的力氣，話不過三句便陷入了沉默。想要找回從前的感覺，卻如同試圖掬起一捧水，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終于明白，人與人之間的聯結，原不如想象的那般牢靠。

世界摧殘人的方式很精巧，它并不直接揮拳相向，而是用瑣碎的失望織成一張網，逐漸收緊，令人窒息。初入社會時，帶著十幾年來書本里灌溉的理想主義，以為努力必有回報，真誠必遇真誠。誰知現實不然，往往努力只是努力而已，真誠反倒成為他人利用的弱點。第一次被人背后中傷，第一次看到黑白顛倒，第一次意識到規則不過是強者手中的玩物——這些第一次如同錘子，一下一下敲碎了舊我。

打破的過程是極痛苦的。舊的思想觀點，雖幼稚，卻構成了我的全部。如今要親手拆毀，無異于自我凌遲。每夜躺在床上，種種念頭在腦中廝殺：是該堅持還是放棄？是妥協還是抵抗？窗外的月光冷清清地照進來，分明是同一個月亮，看上去卻與少年時所見的不同了。原來變的不是月亮，是看月亮的眼睛。

重建更為艱難。碎片散落一地，要拾起哪些，拋棄哪些，全是未知之數。新的世界觀不是在一天內建立的，它像雨水滲透泥土一樣，慢慢浸入意識的深處。開始接受世界的殘酷性，但并不等于向殘酷投降；開始理解人性的復雜，卻也不意味著就要變得復雜。這其中的分寸，好比在刀刃上行走，偏一分則墮入 cynicism（犬儒主義），另一分則退回幼稚。

全新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樣，連我自己也難以描摹。有時在鏡中看到的那個人，陌生得令人心驚。嘴角的笑紋深了，眼里的光芒暗了，說出的話不再是想到什么說什么，而是掂量過幾番才出口。這到底是好是壞？或許本無好壞之分，只是生存的必要變形罷了。蟬要蛻殼，蛇要蛻皮，人又何嘗不須蛻去舊皮囊方能繼續前行？

現在的我，不再輕言永遠。花開時便賞花，雨落時便聽雨，人在時便珍惜，人走時便放手。倒不是變得冷漠，反而是更為熱切地活在當下這一刻，因為深知一切皆流，無物常駐。

全新的我好與不好，交由他人說去罷。橫豎每個人都在破碎與重塑之間輾轉，誰又有資格評判誰呢？我只知此刻的我，比從前更懂得世界的殘酷，卻也更加珍視那些殘酷夾縫中偶然閃現的溫柔瞬間。

人生大概如是：一路失去，一路重建。直至最后，連這重建之我也一并交付于時間，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