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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啞巴的尖叫

古宅的大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如嘆息的聲響,最后一絲天光被徹底吞噬。

張十安——或者說,這個暫時只知道自己是“新來的啞巴學徒”的人——跟著那個面無表情的老仆,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完全黑暗中。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陳舊木頭味、灰塵味,以及那股若有若無、卻始終縈繞不散的血腥味。

他努力想回憶起什么,但腦海里只有一片混沌的霧,偶爾閃過幾個模糊的碎片——冰冷的金屬觸感、震耳欲聾的鐘聲、綠色的光芒……但都無法串聯成有意義的記憶。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警惕感和對“聲音”的本能恐懼異常清晰。

老仆提著一盞光線微弱、只能照亮腳下幾步路的油紙燈籠。昏黃的光暈在深不見底的走廊里搖曳,兩側是無數扇緊閉的房門,門上的漆色斑駁脫落,像一張張沉默而扭曲的臉。

“你的活計,在東廂的藏書樓。”老仆嘶啞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卻又迅速被黑暗吞噬,“每日卯時起身,清掃塵埃,整理書卷,不得有誤。酉時之前,必須回到偏院下房,鎖好房門,無論聽到任何動靜,絕不可出,絕不可應。”

規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規則。

張十安只能低著頭,發出表示順從的、極其微弱的“嗬嗬”聲。

拐過幾個彎,走廊仿佛沒有盡頭。這里的寂靜沉重得可怕,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和心臟不安的跳動。

突然,他的腳步頓住了。

“掘秘者”那微弱的直覺,像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了他一下。

他下意識地看向走廊右側,一扇與其他房門并無二致的、緊閉的雕花木門。直覺告訴他,這扇門……不一樣。那淡淡的血腥味,似乎就是從這門縫后絲絲縷縷地滲出來的。

老仆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停頓,猛地回過頭,渾濁的眼睛在燈籠光下顯得異常銳利和冰冷:“看什么?忘了規矩嗎?少看!”

那眼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脅。

張十安立刻低下頭,加快腳步跟上。

但就在與那扇門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那門縫底下,好像有一小片暗紅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濕潤痕跡。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

老仆不再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又走了仿佛很久,終于來到一處稍微開闊些的院落。院落一角有一座三層的小木樓,牌匾上寫著“藏書樓”三個古字。

“就是這里。今日你先熟悉環境,明日開工。”老仆將一把沉重的銅鑰匙塞進他手里,指了指院落另一頭一間低矮的瓦房,“那是你的住處。記住酉時之限。”

說完,老仆不再多看他一眼,提著燈籠,身影迅速消失在來時的黑暗走廊里,仿佛被巨獸吞沒。

只剩下張十安一人,站在荒蕪的院落里,被無邊的寂靜和黑暗包裹。

壓抑。無處不在的壓抑。

他握緊了冰冷的銅鑰匙,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他先走向那間低矮的下房。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簡陋到極致,窗戶被木板釘死,只有縫隙透入微光。

然后,他走向那座藏書樓。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沉重的木門被推開,一股陳年書卷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樓內光線昏暗,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屋頂的陰影里。空氣中漂浮著無數的塵埃,在從窗板縫隙透入的微弱光柱中緩慢飛舞。

他需要信息。任何能幫助他理解這個地方的信息。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翻閱那些落滿灰塵的書籍。大多是些經史子集、地方志異,似乎并無異常。

直到他在一個角落的最底層,發現了一本沒有書名、用油布包裹著的手抄線裝書。

翻開書頁,里面的字跡工整卻透著一種詭異:

【宅志·諱言】【緘默非為德,實為禁也。祖訓:聞不可聞之聲,見不可見之物,言不可言之事者,必遭‘剝響’之禍。】【西廂姨太昨夜又聞兒啼,晨起舌根盡黑,嘔血三升而亡,狀極慘。醫者束手,言乃癔癥。】【護院張五酒后妄言井中有異響,當夜暴斃,喉骨盡碎,似被無形巨力扼斃。】【‘它’厭人聲,尤惡真相。聲愈大,言愈真,禍愈速。】【唯噤聲者,或可茍延。然‘它’饑甚,緘默亦非永計。】【先祖或知鎮‘它’之法,然記錄皆毀,只言片語藏于……】

記錄在這里中斷,最后一頁被粗暴地撕掉了,殘留的毛邊顯得異常凌亂。

張十安的手心滲出冷汗。

緘默之咒?剝響之禍?厭人聲,惡真相?聲愈大,言愈真,禍愈速?

這古宅的恐怖規則,遠比想象的更詭異和主動!它不是被動地等待觸發,而是會主動“狩獵”發出聲音、尤其是試圖說出真相的人!

而那被撕掉的最后部分,顯然提到了可能存在的鎮壓方法,但關鍵信息缺失了。

“藏于……”藏于哪里?藏書樓?還是宅子的其他地方?

他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仿佛有無數雙耳朵正在這寂靜的黑暗中豎立著,捕捉著他翻書時最微弱的聲響,甚至是他激烈的心跳聲。

他必須更加小心。

然而,就在他準備將書合上放回原處時——

啪嗒。

一枚極其細小、像是從書頁夾縫中掉落的陳舊銅錢,滾落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在絕對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的輕響!

聲音不大,卻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張十安全身的血液瞬間涼了!

幾乎在銅錢落地的同時!

藏書樓深處,那一片最濃厚的陰影里,猛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仿佛什么東西被驚動的窸窣聲!

像是……某種輕薄的、干燥的物體在相互摩擦?

緊接著,一股冰冷的、帶著陳腐塵埃氣息的陰風,無聲無息地從書架深處吹拂而來,吹得他手中的書頁嘩啦作響。

油紙燈籠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掘秘者”的直覺發出了尖銳到極致的警報!快跑!離開這里!

他猛地丟下書,轉身就想沖向門口!

但已經晚了!

那股陰風驟然加劇!仿佛化作了一只無形的、冰冷粘膩的巨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嚨,將他狠狠向后拖拽,力量大得根本無法抗拒!

“嗬……嗬……”他拼命掙扎,喉嚨里只能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臉色迅速由紅變紫。

他被那股可怕的力量強行拖向藏書樓深處,拖向那片仿佛活過來的黑暗!

視線開始模糊,意識逐漸渙散。

在最后的時刻,他借著即將熄滅的燈籠余光,似乎瞥見——

那從陰影中蔓延出來的,根本不是什么風!而是無數條慘白的、由扭曲人形和破碎字句組成的冰冷綢帶**!它們如同擁有生命般蠕動、纏繞,所過之處,連光線和聲音都被吞噬殆盡!

其中一條綢帶,如同毒蛇般,緩緩地、精準地,向著他的嘴巴“游”來……

冰冷的觸感貼上嘴唇。

然后……

是難以形容的、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揉碎的極致痛苦!

【死亡回響已觸發】

冰冷的提示音,如同最終判決,在他徹底湮滅的意識深處響起。

…………

冰冷。粗糙。硬木板。

搖晃感。

張十安猛地睜開眼,再一次從那個狹窄昏暗的轎子里“醒來”。

喉嚨里火辣辣的劇痛和窒息感尚未完全消退,全身肌肉都因極致的恐懼而微微痙攣。

但下一秒,他猛地意識到了什么——

記憶!銀溪鎮的碎片、教區日志、信號鈴、礦坑、還有剛才藏書樓里那本手抄志、那恐怖的白色綢帶……所有的記憶,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瞬間清晰地回歸了他的腦海!

語言能力也恢復了!他甚至能感覺到聲帶振動發出聲音的欲望!

【非固定重生】的不穩定期?記憶封存?原來是以這種形式體現的——死亡之后,記憶和能力才會恢復!

但此刻,他依舊穿著那身粗布短褂,依舊坐在前往古宅的轎子里。簾幕外,是那個老仆嘶啞的聲音:

“……到了,下來。記住規矩:進了這宅子,想活命,就少看、少問、少聽……”

“……尤其,別出聲。”

轎子再次停在了那座陰森的古宅大門前。

張十安低下頭,掩去眼中一閃而過的清明和驚悸。

他不能出聲,不能表現出任何異常。那個“它”厭惡聲音,尤其厭惡“真相”。而一個恢復了記憶和語言能力的“啞巴”,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真相”。

他必須繼續偽裝下去。

至少,在找到那被撕掉的、可能記載著鎮壓方法的書頁之前,在他有能力對抗那恐怖的“白色綢帶”之前,他必須是一個完美的、沉默的啞巴。

他跟著老仆,再次走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這一次,他的步伐看似依舊順從麻木,但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卻燃燒起了冰冷的、屬于“掘秘者”的火焰。

他知道危險何在。他知道規則為何。他也知道,這座古宅里,藏著能打破“緘默”的秘密。

而他,這個唯一的、擁有死亡回響的“啞巴”,要將它找出來。

無聲的狩獵,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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